锦珊慢悠悠地踱步到条案前,开始认真地观赏起那幅未完成的画。细长雪白的手指划过洒银宣纸,缓慢游移,抚摸一景一物。
那真是一副令人赞叹的作品,完全不似出自年仅七岁的童子之手。笔墨浓淡有致,深深浅浅氤氲开来,勾勒出难以用言语描绘的缥缈意境。冰池凝霜映月,叠岸青石堆雪,池畔寒枝依依。细看很快就发现,布局和景致都十分眼熟,原是后花园里的振鹭池。右下角还题有一行诗句,瘦金体小字,笔触尚显稚嫩,写的是“心清水见月,意定天无云。”
心清,水见月。
“听说,这亭子的名儿是你取的?”
林婉慈拿不准她问这个究竟有何用意,决定以沉默回应。
锦珊似乎也并不执着于得到答案,因为她早已在心里下了定论:“心怀‘清’则可见月么,哪个‘清’?水中捞月空欢喜,镜中拈花不可及——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说罢自顾走到桌边坐下,拿起铜炉上架着的开水壶,给自己沏上杯热茶,拢着手端坐如同雕像。
两人一座一立地陷入缄默。锦珊垂下眼,看着茶杯上飘荡的热气,十个指尖飞快地在茶杯上弹扣着,不知是否因为滚水太烫。指甲磕出断断续续的脆响,像心事烦乱嘈杂。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抬起头盯着对面的林婉慈。
这个女人,她恨入骨髓在梦里也恨不得拆骨寝皮的死敌,造成她痛苦婚姻的罪魁,害死她腹中胎儿的元凶,永远都是一副淡静无辜的样子。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庭院里,被保护得很好,仿佛发生的一切痛苦和灾难,统统与她无关。
林婉慈不闪不避,娇小的身个子全藏在厚重冬装里,弱不胜衣似的十分纤薄。她迎上那眼神,一双精致的凤眼总透着冷清,瞳眸像浸透在冰水中的黑琉璃。大冬天衣着颜色太过素净,让看的人也觉得凉飕飕。
“所以,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打算在这里再杀我一次,为你失去的孩子报仇吗?”
几乎是一瞬间,她看到了锦珊眼里涌出的,强烈而刻骨的怨毒恨意。林婉慈静静地等她说出下文——对方既出言咄咄到如此地步,绝不是在席上喝多了几杯存心找茬吵个架那么简单,必定有备而来。
“你只猜对了一半。我来,是想和你玩个游戏。”
“如果我没兴趣呢。”
“恐怕由不得你。”
话音方落,锦珊飞快地从随身的手袋里取出样东西,丢在林婉慈脚边。
林婉慈看了她一眼,蹲下身拾起来,是个很旧的绣荷包,边沿还有丝线被指甲刮破松脱的痕迹。她并不认识,这是当年安陵清挂着珊瑚宝树上用来归还锦珊手帕的锦囊。
孽因孽果,图穷匕见终分明。
林婉慈拉开缎袋束口的丝绳,从里面取出一张叠成厚方块的纸。正是翠翘雨夜偷出来的那东西。刚展开就是一愣,上面写的全是洋文,密密麻麻爬满了视线。她连正反也分不清,自然看不透字里行间那些未知的凶险,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锦珊站起来,背着手围着她绕了几圈,笑眯眯提醒道:“哎,拿倒了。”
林婉慈垂下眼,往旁挪了两步,把两人间的距离拉远一点,顺手把那张纸连同绣荷包一起放回桌上。
这举动却惹来锦珊肆无忌惮的一阵嘲讽,“差点忘了,你没念过西学,根本就不认识英文。怎么你们偷偷摸摸厮混了那么久,他竟一点儿也没教过你吗,还是见面就忙着生孩子了。连这个都看不懂啊,你们有共同话题么,真不知道他究竟喜欢你什么。”
林婉慈皱了皱眉,嘴角牵强地向上轻提,“这种没分寸的玩笑话,不是少夫人这种身份该随便说出口的。有些人活在世上,并不是为了讨别人的喜欢。”
锦珊一巴掌重重拍在圆几上,震得茶杯打翻,茶水湿淋淋从桌边淌下,很快流了一地。
“不是为了讨人喜欢,难道是为了夺人所爱?做都敢做,还怕人说吗?早就没分寸不要脸了,偏在我面前装什么三贞九烈!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你绕弯子,也没兴趣开玩笑,这种狡辩留着哄我那个糊涂公公还差不多。你的儿子,究竟是我丈夫的弟弟,还是他和父亲的小妾乱伦所生的私生子,你比谁都清楚。”
林婉慈心头滚过一团苦涩,嘴微微地张开怔忡片刻。“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锦珊用她所能做出的最鄙夷的表情,瞪视着面前这个强自镇定的女人,享受猫戏耗子般残忍的快感。
“看不懂没关系,我一句一句读给你听。”
那张纸上的内容并不复杂,只是一份医学检验报告。
林婉慈面无表情地听着,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件很遥远的往事。六年前。
小七爷刚满一岁那年,抓周时不慎摔了一跤,鼻血流得怎么止都止不住,最后被赶紧送进医院救治。所有检查都轮番做了个遍,也只查出来血小板偏低,早产儿本就先天弱些,或许这也是导致凝血功能差的原因。不管是不是从家族疾病里遗传的暴血之症,那么小的孩子流血不止,总归十分凶险。
偏小七爷又是十分罕见的RH阴性A型血,那天血库里存血不足,通过军方下令从北平所有医院急调都不一定有,就算有也未必来得及。正一筹莫展的时候,长兄安陵清挺身而出,救了幼弟一命。
林婉慈那天并不在场,老帅爷从不允许家里的女眷随便出门抛头露面,即使是儿子重病,也很难求得机会陪在医院守着。所以那天发生的事,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是后来才从舍伯嘴里零碎听说。当时情况危急,安陵清几乎想也不想就卷起袖子,“我是他大哥,RH阴性O型,用我的。”
在他的强硬坚持下,医生把400CC罕有的血液输入到小七爷体内。但没想到的是,住院观察八天以后,这孩子很快出现了发热和皮疹,称“相关性移植物抗宿主并发症”,据说致死率很高。而这种情况,只有在直系亲属间输血时才有可能发生。换言之,一次流程标准操作严格的输血竟然造成如此局面,只有一种可能,留在小七爷体内的,绝不可能是亲兄长的血,而是他的亲生父亲。
安陵清并非不知道这么做要冒什么样的风险,但O型是万能血,且又同属RH阴性,已经是当时情况下最好的选择。若不敢放胆一试,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孩子失血过多当场夭折。
幸亏抢救及时,小七爷最终还是转危为安。
参与这次救治的医护人员为数不少,人多口杂,事后也未必能全部料理得滴水不漏。陆军医院涉事的二十几个医生里,其中资历尚可的那些,都由军方出资送到国外进修,其余的在接下来一两个月内,陆续因各种缘由主动提出离职或被辞退,举家搬离北平。当然,在此之前他们都无一例外收到了为数不菲的封口费,随支票同时奉上的,还有一颗用以警示的子弹。
这番折腾下来,动静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很容易被有心人留意。安陵虞得知以后,只觉内中颇多蹊跷,必定另有隐情。于是他处心积虑多方查探,设法从医院弄到两份当时用于化验的原始血样,秘密送到美国进行基因检测。
化验报告上得出的结论,和他的推测完全相符合,这对“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千真万确是血缘父子。
林婉慈听完,出乎意料地十分平静。淡淡地说,“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今天来究竟打算做什么。如果要拿着这张纸在大庭广众下控诉我的罪行,该去前面宴厅,而不是这里。”
锦珊扬着手里的诊断书,在她耳边狠狠下了结论:“这不是荒唐猜忌,是你背叛大帅勾引继子,还胆敢生下孽种的如山铁证。”
林婉慈被那充满恶意的言辞和傲慢态度刺伤,却没有任何话想同她辩解。
“这事张扬开会有什么后果,你我都心知肚明。他明明早就和你有斩不断的瓜葛,却刻意隐瞒,这是骗婚!世上怎么会有你们这样恬不知耻又自私恶毒的人?”
林婉慈从数不清的露骨指控里,准确地找到了锦珊谜底的关键。“你来,是想要我为继续保守这个秘密而做点什么,是这样吗?”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蠢。”锦珊吁一口气,继续说,“反正家丑不可外扬么,胳膊折了袖里藏,安陵家门第的百年清高,可不就是用这种法子粉饰出来的?”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家族也一样。把打落的牙齿连着血一起吞进肚里,并不都是为了顾全所谓的颜面和名声,而是为了保护在意的人。我和他早已经没有关系了,可他……还是你的丈夫。”
锦珊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扶着桌角笑得双肩不停颤抖。
“我的丈夫?我那个如意郎君啊……先是虚情假意,用百般欺骗把我变成这家丑里的一部分,再和你联起手来,拿我当成掩饰你们奸情的工具,对我的折磨和羞辱,桩桩件件刻骨铭心。真不公平,明明是你们做了错事,结果却没有一个人为此付出代价,遭受痛苦竟然是我……”她轻蔑的笑意始终挂在嘴角,连一丝一毫也不愿去掩盖,“你和他还真应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进门’这句话啊……事到如今,难道还指望我看在那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份上,继续忍气吞声自认倒霉?我告诉你,天下没那么便宜的事!”
窗外树枝脆响,两人都惊了一霎。紧接着又是一阵散乱的扑棱声,原是寒鸦落啼。
林婉慈点点头,“长话短说吧。再怎么百般指责,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失去的东西。悲剧已经够多了,再继续下去,不过是造成更大的伤害牵连更多的人。你既然选择先来找我,而不是直接当众公开,想必也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你想要我怎么做?”
她心平气和地等待裁决,同时也明白,试图在一个彻底被仇恨占据的女人手里保留下危险的秘密,代价必定十分高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