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清被激怒,手上较着劲,心里却沉甸甸。他是认真打算遵守结婚时的诺言,照拂她安稳一世。不说爱不爱,毕竟夫妻一场的情分,哪怕覆水难收,责任总还在。一片苦心反被她当成报复的筹码,念及此,态度自然好不到哪去,便忍不住再次出言讥讽。“谁让我是你丈夫呢?”
他的专制和蛮横永远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锦珊真想把手袋里的照片倒出来再一股脑丢到他脸上。他以为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把柄就全不存在么?她为什么不能嫌他脏,结婚之前就跟家里的姨娘不清不楚,结婚以后照样藕断丝连,好不容易指天誓日说要了断,结果去了穿红的又有戴绿的,他在外面声色犬马和女明星同居厮混的时候,又何尝想过自己身为人夫该有的分寸。
那些从未亲眼见过,却已经在想象里重复了无数遍的画面,再一次浮现脑海,锦珊别过脸,湿润的杏眼里含着讥诮笑意,“那又如何?一只碗不管缺了多大的口子都还能将就,要是碗底破了个洞,就是那洞再小,也再不能用了,只能丢掉。”
她原本对此行的目的地并不期待,此刻终于彻底下了决心,觉得胸腔被塞进去一大块冰,变得和那些无知无觉的雪人一样,从里到外都冻木了。真是奇怪,当初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还嫁给了他,多么不可思议。爱多深如今厌恶就有多深,他的所作所为,让她再次认清了自己的人生就是场一步踏错满盘皆输的悲剧。
除了咬牙切齿的指责和咒骂,锦珊从没说出过这样古怪的话。安陵清眉心一跳,生起某种不安,隐隐觉得像有什么事要发生,忍不住侧过头打量她。
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很大,可里面没有光,也没有情绪,全是灰蒙蒙一片,像燃烧过后冷下来的沉香屑。他忽然发觉,已经很久没看到过她的眼泪。以前的锦珊很容易哭泣,受不得半点委屈,稍不如意就掉眼泪,每次他都要耐心哄很久才能令她破涕为笑。现在她不肯在他面前哭了,眼角眉梢全是陌生的痕迹,那种硬挤出来的倔强的冷笑,让他终于松开手。
望着门檐上琉璃瓦倒映的明亮夺目的雪光,安陵清惆怅地叹了口气。
车子终于驶进瑜园,他们下车后一前一后朝门廊走去,中间隔着一米多的距离。
从后面几台车里紧跟着下来的警卫分成两列,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率先小跑进去开道。他的保镖兼勤务共三十余人,以曲甫良为首,从不离左右。此时那些亲卫分别散布在正厅、宴厅、以及通往内宅的甬道上。以华北少帅今日之势,身系天下风云动荡,这等排场对他而言已属寻常,哪怕是回自己家,安保措施照样马虎不得。
这举动既是防范,也是示威,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在安陵虞面前更不能输了阵仗。
旧日王府的大门修得十分堂皇,左右立着高大的石狮子和麒麟栓马桩。上了七级台阶之后,似安陵清这么高个子腿长的男人,也要再走七八步才能到门扇前。
他刻意放缓了脚步等她,并肩而立的刹那,突然侧转过身,伸出手去替她整了整刘海边的发夹,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若无其事地说,“做好司令夫人该做的本分,别再给你自己丢脸。”语气中饱含令人心悸的警告意味,言罢抬脚跨过几乎及膝高的朱红门槛,不需要她再作出任何回应。
这年梅花开得极好,府里的年宵花全用红梅妆点,衬着冰晶映琉璃,令人胸臆为之一舒。本就是风度倜傥的男子,一身戎装游走白雪红梅间,兀自气定神闲,更显出一股特殊的、咄咄逼人的英气。
待得登堂入室,他自然而然摘了手套,脸上带着亲切笑意,和各路人马拱手作揖,方才还同冰凌一样森寒的嗓子瞬间春意盎然。
锦珊仪态端庄地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男人们说话,她插不上嘴,也没兴趣客套搭腔,只是静静地听着,扮演“夫人”的角色。无论什么时候,安陵清总能诚挚地、谦和地微笑,任何场合都能拿出合适的表情,一千种人情面前就有一千种应对方式。阳光打在领章的金线星徽上,堂皇得令人心生敬畏。难怪从军校毕业后的那几年,才刚崭露头角,就在军中留下个玉面修罗的名声。
老帅爷安陵海身体越发地差,对吗啡的依赖令他整日睡思昏沉,胃口也一天不如一天。唯有硬脾气一如当年,还是说一不二的做派。
安陵虞更老了,曾经逼人的气势仿佛也褪淡了许多锋芒。腿依旧瘸着,身段已经开始发福,唯高耸的颧骨上方,那一双兽眼乌灼灼露着精明,仍不难想象年轻时的风光。他正盘着手里红润油亮的一对“狮子头”文玩核桃,笑眯眯说:“文远如今可成了大忙人,要见上一面也是不易。”
安陵清背手站着,态度矜持又得体,闻言朗声一笑,露出排整齐洁白的牙。“俗务缠身罢了,哪比得上二叔逍遥自在,不出门知天下事,运筹于帷幄之中。不能常来请安确是侄儿的不周之处,趁今日机会难得,咱们叔侄俩定要好好喝上几杯,一醉方休才好。”
酬唱间游刃有余,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无意中撞破了隐秘,为逃命差点把自己溺毙在铜缸里的少年。哪怕前一日刚在背后拔过枪,面子上总要过得去,这是官门的绅士做派。要不是知晓那么多隐情,锦珊真要以为这对暗地里斗个你死我活的亲叔侄已经冰释前嫌,关系变得很不错了。
开了席,又是一番觥筹交错。宴厅里实在太喧哗,到处都是霓裳锦绣晃来晃去。所有女眷自然也有各自的位置,九姨娘坐在一处既不热闹也不冷清的地方,像以往的每一次阖家聚宴那样,陪着浅饮了几杯薄酒,就借口不胜酒力离席回避,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她还有年幼的孩子需要时刻贴身照顾,谁都不会觉得不妥。小七爷安陵晏已长到七岁,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交给奶娘和丫环终究不大放心。
安陵清忙于应酬,仿佛对这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毫无察觉。他是极为克己的人,尤其大庭广众下,每个表情和动作都控制得恰到好处。细心的锦珊还是发现,当林婉慈彻底转过身就快消失在门后时,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她的背影,轻得如同在风里滑翔的羽毛。不过短短一霎,竟带着点说不出的隐忍和悱恻,胜似万语千言。
锦珊的心颤了颤,像被针扎了一样,瞬间把背挺得更直。
她今天的表现十分完美,一言一行都堪称无可挑剔,用尽全部力气作出得体从容的模样,不想让人以为她除了丈夫就一无所有。在这个家里,她可以失去丈夫,但不能失去姿态。
刚才喝的那几杯陈酿后劲十足,这时候开始上了头。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手脚也开始没那么听使唤,深埋在心底的情绪重新翻涌而出,反而觉得脑子里前所未有的清醒。
像一支箭,瞄准了,拉开弓,再也不能回头。
她在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上犯了错,造成的伤害已经无法弥补,只能选择最极端的方式来毁掉那个错误的源头,用以慰藉无休止的折磨。
天下没有勉强的海誓山盟。爱和恨,这两种同样极端而痛苦的感情,只要让他选择其中一样,就再也无法忘记她。得不到他的爱,占据他的恨也好。
夫妻怎样,怨偶又如何?她要让他明白,背叛的代价是高昂的。
安陵清那个百般掩饰然而终究露了马脚的眼神,让锦珊坚定地相信,自己这次必定胜券在握。
宴会从中午持续到下午,锦珊终于抽身出来。刚穿过花厅,燥热的身子蓦地被朔风一扑,打了个寒颤,酒也醒了不少。
她披上外套,独自在积雪皑皑的庭院里晃荡着,步子很慢。
许久未曾踏足的府邸,画栋雕梁都如旧,锦珊在瑜园住了将近一年,已经对庭院的格局了然于心。
锦珊走过烟雨廊,跨过水月门,远远绕开飞来亭所在的侧花园,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旷无人烟的沉心堂。那株素心腊梅还在,数年弹指挥过,模样几乎没什么变化。枝头花朵散缀,似乎开得比原先多了些,可她已经没有了踏雪折梅的心情。
积雪被斜阳所化,卵石小路结了层薄薄的冰壳,柔软厚实的小羊皮靴子踩上去,发出碎裂的脆响。她这次没穿高跟鞋,特意换了双平底短靴。因为有个人曾在这梅树旁认真地对她说,北平的冬天虽不如东北寒冷,冻坏了也不是闹着玩的。
脚下的路再坎坷曲折,如今也只剩自己一个人来走,再也不会有他,气她哭逗她笑,突然弯下腰来把她扛在肩头。
往事飞快地从眼前掠过,倏忽一瞬又消弭了。但那天发生过的一切,梅花的暗香、冰雪的凛冽、他明亮的眼睛、动听的声音、温暖结实的肩膀、脖子后面皮肤的气味、大胆不羁的举动……每一样,都鲜明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闭上眼睛它们还在。
锦珊靠在梅树上,漂亮的脸上挂着一颗小小的泪珠,不多也不少。仿佛在为最后的回忆之地,留下一点点祭奠。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了。
她不肯用手背抹掉那点泪痕,任由它在冷风里干涸。从此,又长大了一点,由失去而懂得了更多。
上苍究竟对世间痴男怨女有着多深切的恶意,才会开出如此残忍的玩笑。老天爷既让他们都生在名门,各怀高傲,又何苦作弄出这番水火不容的姻缘来彼此折磨。不识愁滋味的小半生恍如一梦,自从遇到他,一切都变了。七年夫妻,她陪着他一路坎坷,从有名无实的少帅变成执掌两军权势熏天的大军阀,生生死死也一起经历过,有过一个没能生下来的孩子。到如今只剩怨怼,甚至连素不相识陌路人都不如。
冬日天黑得早,夕阳的余晖已经越褪越淡,心跟着一寸一寸往下沉。短暂的追忆必须到此为止了,她当然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锦珊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坚定地朝凝翠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