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珊用力抽了一大口烟,还没咽进喉咙就被呛得连声咳嗽,瞪着摆在面前的信封,却迟迟不敢拆开。
“怎么着,又不敢看了?你呀,总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这恶人也只好由我来做到底。”
孙廷钰站起身,伸手拿起信封当着面兜底一倒,里面装着厚厚一叠照片,大概是刚冲洗出来的,还隐隐泛着潮气。
他把照片一张张摊开来,献宝一样铺展在锦珊眼前,都是安陵清和叶琳琅被偷拍到的画面。安陵清身边警卫保镖随时跟着一大堆,身份不明的外人想要靠近几乎完全不可能,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那些镜头都拉得非常远,有几张人像十分小而模糊,几乎看不清面目。
但锦珊还是认出来了。千真万确,是他没错。安陵清的模样、身形、走路的姿势,低头点烟的小动作……他的每一处细枝末节,无不深深烙印在她脑海里,就算化成灰也不会忘记。
他在草坪教那女孩子打高尔夫,从背后抱住她调整握杆的姿势,脸上都是融融笑意……两人在宴会上对饮交杯、姿态无比亲密的拥舞、逛戏院跑马场、甚至相携出入饭店……
华丽的声色光影全都张牙舞爪地涌出来,令锦珊措手不及。他对叶琳琅露出的每一个笑容,体贴入微的细节,那番温存和耐心,都是她这些年来见所未见的陌生。
锦珊脸色煞白,手中夹的烟头都快燃尽,烫到手指也未察觉。她一直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腰背挺得僵直,仿佛不这样,就无法继续稳住心神。
一大截烟灰飘落在照片上,烫出一圈焦黄。孙廷钰哇哇叫着赶紧拿袖子揩掉,“这些照片可是我花了好大价钱才托人拍到手,货真价实烧了就没了,你可千万当心着些……”
锦珊把残剩的烟蒂用力摁熄在烟缸里,凄凉笑道:“我当他对那位多一往情深呢,转头还不是和那些浪荡子一样在外头狎戏子捧明星?不用说,这位叶老板背后真正的金主,就是……”
她的声音颤抖,不得不清了下嗓子,可这也并没让语调变得从容些。末了只幽幽叹一声,“他竟瞒了这么多年都滴水不漏,也没哪家报纸敢明目张胆地写出来,否则我怎么会一点风声都听不见……你又是从哪儿弄到的?”
孙廷钰面露得色,洋洋得意地把照片重新归拢了收进信封里。“你表哥我神通广大,知交遍天下那可不是吹的。我有个同学,弟弟在上海开明日报当主编,喝多了几杯聊起来,说报社里年初压下一大新闻,标题都取好了,就等着开印,结果不知谁走了风声硬给撤下来,什么戏子少帅的……我就留了个心眼儿打听,说的就是最近很红的那个女明星,原来不过交际花出身,在北平丽都饭店做舞女的时候就是红牌台柱……”
他接下来还喋喋不休说了些什么,锦珊已经完全听不进去。她的全副心神,此刻都已经被沸腾的恨意所占据,再也容不下一丝别的声音。
孙廷钰觑着她神色不善,正打算轻轻把信封抽回,被锦珊飞快地伸出手一掌按住,死死摁定在桌面。“我买。”
她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涂着桑梓红的唇翕动了几下。口红是当季巴黎新款,那么时髦的颜色,把她衬得像中了毒似的,美艳面庞只剩一腔病入膏肓的罔执。
“三千两百块。多出来的,当做你封口费。他要瞒,就先替他瞒着。在我还没想好要怎么做之前,这件事暂时不要传扬开去。”说着拉开手袋,把硕大的信封囫囵个儿硬塞了进去。又掏出钢笔和支票本,刷刷划拉几笔,撕下来扔到孙廷钰胸前,起身头也不回地走掉。
回清源别墅的路上,锦珊疲惫地弓下身子,捂住脸,心口还在突突地狂跳,所有血液都冲到脑子里去,却连半滴泪都再流不出来。
这就是她当初芳心暗许,弃清白名声于不顾一心要嫁的男人。他先是骗了她,然后利用她,在婚姻里一再地冷落辜负她,现在又肆无忌惮地用情妇羞辱她。什么情情爱爱都变得不值一提,搓根绳子就想绑住风么,末了不过勒得自己手疼。
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照片里那个打扮得像富家千金的小姑娘,画报上蜚声影坛的叶琳琅叶老板,就是让安陵清宁可同她当面决裂也要守口如瓶的“秘密”,当年遗落在饭店里那串凤凰钻石项圈的主人。
谁都可以得到他的用心,无论是父亲的小妾还是下贱的舞女……只除了她这个被彻底忘在脑后的发妻。他坚决不肯离婚,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外面拈花惹草享尽齐人之福。她觉得自己实在傻透了,就连这种污糟不堪的龃龉都要经由旁人的口舌才最后一个被告之。
翠翘和孙廷钰来得当真恰到好处。如今该拿的都已经拿到,锦珊把所有焚心如噬的憎恨和屈辱都塞进胸腔,如同养蛊,日夜用血肉饲喂,默默积蓄着力气。
主意打定,她反而平静下来,异常地谨慎耐心,只默默等待机会。
林婉慈和叶琳琅,究竟谁对他更重要一点?真令人拭目以待。
秋去冬来,镜中流年暗换,风雪又添新寒。
安陵清夫妇每年不得不见面的日子加起来屈指可数,除了清明扫墓,就是新年祭祖。
元日清晨,三九的寒意迟迟不肯冉退,如絮的冰晶一夜间又铺满屋瓴。
瑜园虽规矩繁琐,逢年过节也有独一份的热闹喜庆。人人都穿着颜色鲜亮的衣裳,穿梭在莹白妆点亭台楼阁间,拱手互相道贺,和和气气语笑喧然,触目所及皆是欢悦光景。平日有什么样的不如意,今天都刻意避过,不去提也不去想,只盼来年否极泰来,便不再为之烦恼。
安陵清前一晚就乘火车从上海赶回了北平,仍旧住在四知堂。在安陵海的坚持下,他不得不亲自动身前往西郊小公馆把锦珊接到府里团年聚宴。
往年两人都是各坐一辆车,一前一后地露面,这次她竟然没说什么就同意一起回瑜园,连安陵清也颇感意外。然彼此间话已说尽,连几句客套寒暄也再挤不出来,仍旧如陌生人般沉默地坐在两端,全程目不斜视。
车队浩浩荡荡开往蓟台,许多男仆正挥着铁锹竹耙沿街清扫积雪,路旁还设了热汤棚给贫苦乞丐施舍粥食和饺子汤,远远就能望见舍伯站在蒸腾的热气后头挥舞大勺,排成长龙的队伍缓慢而匀速地往前挪动着,加入的人越来越多,一眼望不到头。
那些衣衫褴褛的乞儿光着黧黑的脚杆踩在积雪里,端着滚烫的粥碗还能跑得飞快,汤水竟一点儿不洒。
锦珊看得稀奇,轻轻“咦”了一声。曲甫良从副驾上回过头,笑着开口:“夫人有所不知,都说‘腊月的花子快如马’,赶上天寒地冻的时候,花子们连双草鞋都没有,要不跑快着些,腿脚可都要冻伤,跑出了汗正好暖和。”
她淡淡笑了一下,撩起帘子喟叹,“这样的大雪,连辽东都不常有。好些年没回去过了,没想今年还能见着。”
结了冰壳的道路湿滑,司机把车开得很慢很小心。安陵清一如既往默不作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曲甫良以为逢着年节,锦珊难免思怀故土,便竭力拿话开解,缓和尴尬的气氛。
“我听说东北那边一入了冬就深雪过膝,下起来连耳朵都能冻掉,堆出的雪人儿能连着好几个月不化。”
锦珊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化雪总是比下雪更冷。最难熬的时候,反倒是艳阳高照,积雪消融的光景。”
就像最绝情的时刻,不是心念彻底断绝,而是爱之将逝。
身畔咫尺之遥的那个男人,像冰雕一样散发出拒人千里的寒意。不听,不问,不言,不语。他在她心里下了场漫天漫地的大雪,化尽的时候,连心也跟着彻底消融。
轮胎打滑,车子突然猛地停住,刹车太急,晃得车里的人坐不稳当。安陵清睁开眼,下意识地侧身扶了她一把,刚攥住她的胳膊,却感觉到掌心传来一阵哆嗦。他的任何一点触碰都让她难以忍受。“把手拿开,脏。”锦珊咬着唇,往窗边又挪了挪,宁可半边身子都紧贴着冰凉的铁皮。
后座动静不大,曲甫良坐在前面却觉得心惊肉跳,从后视镜偷眼望过去,安陵清脸上的错愕一闪而逝,随即嘴角下沉,低声冷笑道:“哦,脏你也得忍着,没辙。”
自从茂桐死后,夫妻俩彻底反目,锦珊这几年的胡作非为肆意挑衅,他并非全没看在眼里,只不过佯装不知,心里多少还是存了芥蒂。因身份特殊,平素场面上往来,也没谁敢不知好歹拿出来当面调侃,背后的议论却少不了,到底有损安陵家颜面。要不是他想方设法让人跟在后头打点清扫,污言秽语的传闻早就满天飞,如今她嫌他脏?
他既不愿对她用强,就是想管也没法管,只盼她由着性子闹够了早日消停,两下里相安无事便罢。谁知锦珊把他的忍耐和退让全当作无能,不断变本加厉的闹腾,又和那名声一塌糊涂的软饭行子孙廷钰打得火热,隔三差五就约出去泡舞厅逛百货,卯足了劲要给他难堪,刻意地激怒,简直完全没把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
她以为他执意不肯离婚,只为了留她下来互相折磨么?锦珊眼里的婚姻牢笼,实则也是个铜墙铁壁风雨不透的保护壳。中原局势紧张,内战随时都有可能开打,东北三省日军压境,一旦离了婚,她孤身一人又能去何处安身立命。
锦珊从小到大过都过着云端上优渥的日子,从没见过民间疾苦,也不识人心叵测,连瑜园里那帮不识字的下人都应付不来。一个手里握着大把财富,然而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又没亲朋可投的女人,还顶着华北少帅前妻的名头,有钱无势,不用想也知道会引来多少危险的觊觎,到时她又有多少能耐应付?这千金小姐就像一尊玉菩萨,只能高高在上被捧着供奉着,摔不得碰不得,遇到事情只会一筹莫展外加大发脾气。端看连孙廷钰那种不入流的货色也能凑上去哄到甜头,真离了婚,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都前途堪忧。
车子继续发动了,这段路有点颠簸,他没有松开手,反倒越扣越紧。锦珊使出吃奶的劲要把胳膊从他的钳制下挣开,奈何力气悬殊,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僵持着,谁也没有先偃旗息鼓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