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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处心虑

夜幕初上,街市华灯渐起。

一辆黑色汽车姗姗来迟,驻在繁华的十字马路对面。一个优雅的身影从车里钻出,朝霓虹深处走去。那是个衣着考究的贵妇,小羊皮高跟短靴嘚嘚作响,齐肘的白色手套纤尘不染。即使天色早已彻底黑透,还戴着一顶法式阔檐绸帽,细细的网纱垂下来遮住大半截面孔,使容颜模糊难以辨认。仔细看,那黑色的网纱上缀着一只由红宝石拼成的蜻蜓,随着动作一闪一闪,折射出诡异的艳光。

自从假面舞会上大闹过一场,安陵清把安排在她身边行保护之职的人手撤掉大半,不敢再明目张胆地跟着。好在不管外面如何兵荒马乱,北平城里总归还算太平。锦珊也觉得日常出行自由了许多,但这次仍旧非常谨慎。

她只身前往的,还是天福百货一楼那家临街咖啡厅。

孙廷钰早早到了地方,正悠哉悠哉端着杯子喝咖啡,桌上横七竖八堆着好几个点心碟子,还有刀叉凌乱的西餐空盘,里面残余褐黄的牛排酱汁,不少都溅到了雪白的餐巾上。

锦珊一看就皱眉,满脸嫌恶地低声叱他,“你上辈子是饿死鬼投胎么?”

孙廷钰和李寡妇在一起久了,染上不少糟心毛病,早就把小时候在郑家练出来那点教养规矩全丢到九霄云外,生活习惯粗鄙到令人发指。和他出现在同一张餐桌旁,锦珊都觉得无比丢人,好像四面八方都射来嘲笑的目光和窃窃议论。

他满不在乎地剔着牙,一挺肚子就顶出个饱嗝,“不怕表妹你笑话,我这一礼拜的营养,可就全指着这顿饭了。”

锦珊没有摘下帽子,透过纱网左右看了看,今晚客人不多,许多桌椅都空着。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一个灯光昏暗的角落,那是安陵清当初设法追求她的时候,两人一起坐过的位置。

若不是百货公司莫名其妙被一伙蒙面人袭击,两人流落到破旧小旅馆待了一夜,她不会那么快就嫁给他。这间咖啡厅也算缘定之所,所以天福重新恢复营业以后,安陵清偶尔陪她出来逛街,也都选在此处歇脚。

前尘往事,蓦地涌上心头,她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萧瑟紧紧包围,意态凄然。

然而今时今日重返故地,绝非为了无用的缅怀和感伤,而是追偿。锦珊很快恢复了镇定,仰起头冷冷地对孙廷钰说,“看着恶心死了,我不想坐这儿,换个地方。”

孙廷钰噗地一声把牙签从嘴角吐出来,正落在餐盘的酱汁里,“你就是我亲姑奶奶,说啥是啥,咱换还不成吗?你说上哪儿就上哪儿。”

两人重新在临街的玻璃窗下落了座,锦珊懒得跟他废话,连手套也没摘,显然并不打算在这里久待,开门见山直接问:“你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孙廷钰不慌不忙往沙发上一靠,“急什么,好饭不怕晚,我赖话说在前头,弄这第一手消息我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要不是看在咱俩青梅竹马……”

“你到底说不说,再东拉西扯我走了。”锦珊面无表情,说着站起身就要离开。孙廷钰着了慌,赶紧手忙脚乱地拦住她,“行行行,咱们直接说正事,你先坐下,这来都来了,我又不会吃了你,真是!”

眼前这厮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激起她的火气,横看竖看挑不出一个着调的地方,哪哪儿都不顺眼。锦珊有时也直纳闷,自己怎么会跟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家伙厮混了长达两三年之久。孙廷钰像张狗皮膏药,贴上就难甩掉,除了这缘故,或许她也实在是太寂寞。

放眼身边,愿陪着少帅夫人出去打牌看戏消磨光阴的玩伴虽多如过江之鲫,却都是泛泛酒肉交情。没人能像孙廷钰一样,清楚地知晓她痛苦的婚姻里,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过往。锦珊的痛苦和放恣,在他面前总显得更理直气壮些,不必竭力掩饰。孙廷钰喜欢过她,不遗余力地追求了许多年。无论是否出于对她家世的趋奉,都是众追求者里坚持得最久,看起来最执着的裙下之臣。表演出双入对,简直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这也是她容忍他举止粗鄙,甚至隔三差五就找理由贪刮钱财的原因。

孙廷钰的“正事”不出所料,还是和钱有关。他自称近日寻得靠谱门路,要跟朋友合伙到上海去做买办生意,还缺本金周转。胃口不小,开口就是三千块现大洋。

锦珊噗嗤冷笑,转头望向橱窗外,贩夫走卒营营役役的身影仍在夜色里劳碌奔波。“少故弄玄虚,那也要看你拿出手的东西值不值这么多钱。三千大洋?你自己睁开眼睛看看现在外面是什么行市,黄包车一趟也才五毛角子,纱厂的工人一个月工钱三到五块算顶天了,一辆汽车也不过两百多大洋。你当我是冤大头?还做生意,让人把牙都笑掉了!”

孙廷钰也不急着解释,仿佛很是胸有成竹样子,直接从身后半旧的牛皮公文包里掏出本过期电影画册来,洋洋得意甩在桌面。顺带自夸道:“我本事大着呢,一般人都没这眼光从沙里淘出真金来,那话怎么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锦珊撇撇嘴不以为然,“呸,你个燕雀成天乱充什么鸿鹄?”

复又低下头疑惑地瞟了两眼,只觉封面的相片有点眼熟。一个打扮得惊世骇俗的女明星彩照赫然纸上。挺秀的鼻梁上架一副圆框金丝边墨镜,歪歪戴顶贝雷帽,腰间竟还挎着皮质的武装带,金属扣里斜插一把军官佩剑。红唇与剑锋相映成趣,姿态妩媚俏皮,又十分地高傲冷漠。

旁边用加粗花式字体印着新电影的宣传词:“男装丽人叶琳琅,《盛世红伶》烟花雪,吟一场旧日烟花雪月,蜚声关内外,轰动沪平津,先声夺人”云云。

叶琳琅?……是了,当年西南开战在即,安陵清在北平发起过商民募捐,筹集战资。这个女明星捐出一串价值不菲的古董宝石项链,还站在他身边被记者拍下过合影。

虽然画报印刷并不十分清晰,锦珊还是不得不承认,她有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气质相当特别,不能仅仅用漂亮二字来形容。果然还不过短短数年,已经从北平的新晋女明星一跃而成为红遍全国的“表演艺术家”。

孙廷钰唾沫横飞地介绍起这位叶老板的成名史,简直和说书一样,内容相当曲折离奇。

这个红得莫名其妙女明星出道很早,今年也才十九岁年纪,来历成迷,叶琳琅只是艺名,很有可能是某位清室落末贵族的后裔,原姓叶赫纳拉。

她和当时另一位同样声名大噪,据传还有间谍背景的日本女星李香兰分庭抗礼,被打造成噱头十足的“中国童话”女主角。近年民间抗日情绪高涨,叶琳琅所有商业活动都打出支持民族影业的响亮口号,相当博取好感。

不过也有记者挖出来零星负面消息,道听途说的多,很难查证真伪。说这叶老板原是舞厅的歌舞女郎出身,不知怎么突然就被电影公司看中,接连拿下好几部大戏,都是第一女主角,背后定有实力非凡的金主着意力捧。

其人相当多才多艺,造型大胆离经叛道,既拍电影也演话剧,办过几场钢琴独奏,还参加了不少远赴战地的酬军慰问演出。素着脸的军装照片拍出来,身后是黄土焦烟战火纷飞的背景,着实令人耳目一新。不仅如此,她嗓子也极好,因此包揽下所有新片的主题曲,从成名戏《故园惊梦》的“无此声”、《盛世红伶》的“烟花雪”、再到《倾国怨姬》的“铜雀屏”……唱片都由国外请来的录音师捉刀,用当时国际上最先进的留声技术灌录蜡盘,每首都传唱得脍炙人口,歌声的主人也一下子变得家喻户晓。报纸上凡有报道,必是通篇盛赞,“名花倾国妍夺人,此处无声胜有声”。褒贬不一颇具争议,很是炙手可热的模样。

独辟蹊径博得功成名就,身后模仿者也众多,但都没她出彩。无论是露面机会还是宣传手段,都盖不过叶老板独一无二的风头。

明星这行当不保险,不过吃的青春饭,一不小心就被后浪盖到前头去,下坡路一旦开始就刹不住车,过了气等于彻底完蛋。很多人红过一阵便消声觅迹,唯有她,是再不可复制的“千面皇后”,地位绝难撼动。

锦珊默默地听完,打开手袋拿出烟盒,拔出根烟来点燃,脸上一派迷迷蒙蒙地神气。她并不傻,其中内情大概也猜到八九分,只是没到最后关头,实在不愿承认。

孙廷钰诧异地望过来,“嘿,你怎么也抽上这个了?”

“解闷儿,偶尔抽着玩儿。又不像你,沾的福寿膏,一口糟牙都快黑成煤球。”她吐出一串流利的烟圈,顾左右而言他地胡乱调侃着,把真实情绪都隐藏在淡蓝的烟雾后面。

孙廷钰在她面前一向被排揎惯了,并不以为意,吊儿郎当地顺嘴道:“当司令夫人有那么闷嘛?出门有车入门有仆的,还是你千挑万选的那位如意郎君闷死人?”

此话一出,锦珊当即怫然作色,恨恨地就要拍案而起。“几时轮到你来开我玩笑?!”

孙廷钰自是摸得准这个表妹的脾气,分毫不差地开口阻住了她的怒火,调出个诚恳关怀的表情来,“也就挤兑起我来牙尖嘴利,珊珊不是我说你,都被人当傻子糊弄了好几年还搞不清究竟谁对你真心谁是假意?咱先不谈钱的事,我也不忍心看着你这么被人欺负不是?当初谁劝你都死活听不进去,结婚之前整天嚷嚷自己胖,珠圆玉润的多好,你看看你现在,瘦得下巴都尖了。”

锦珊咬牙打断他,“你就打算拿这本破画报在我这儿卖三千大洋?捕风捉影的故事听了半天也没句实在的,大烟抽傻了吧。”

孙廷钰很明白,一个已经失去信任的人,不能太过迅速地取巧。锦珊在他身上的耐心早就耗尽了,现如今连约个下午茶也轻易约不出来,要不露点真格的,连一毛钱都拿不到。遂在心里恨道,这些有钱有势的女人果然都是一路货色,心血来潮又自视甚高,不见兔子不撒鹰。

他这次有备而来,不达目怎肯罢休。“是不是捕风捉影,你看了就知道。”

随话音砸落在桌面的,是只皱巴巴的信封。巴掌厚的一叠,很沉。

妖异的霓虹从透过玻璃照在火漆封口上,暗沉如隔夜的血。 XbLuom26teQdisSYUu2sq1jKjp8/XUwT0pL9kG0FspC9OmL6S/kcHzHvccIdUI0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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