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清接过来,是只封好的牛皮纸袋子,装着两样东西。其一是他落在悦麟阁客房里的皮夹子。自从许平川牺牲,他失去了最信任的战友和兄弟,有时出门办点私事,也不愿回回都让连曲甫良跟着,逐渐养成了自己随身带钱包的习惯。另外还有只方形天鹅绒扁盒,打开一看,里面放着副项圈,流光溢彩,白光耀目,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成凤凰,雪白的珍珠边沿下垂万千晶钻碎帘,清亮逼人,相当奢华绮丽。
怎会不认得?那是今年三月中,琳琅满十六岁生日时,他高价请来国外珠宝设计师为她量身打造的礼物。她戴着出席了新片开机的剪彩仪式,镁光灯下吸引了所有惊羡的目光,世上绝寻不出第二件一模一样的首饰来。
这么名贵的东西,主人身份必定也非同一般,酒店收拾客房的佣仆怕惹祸上身,不敢私自昧下,连同皮夹子一起交给了襄理。皮夹里装着他的证件,安陵清三个字谁人不识,因此赶紧巴巴地亲自上门送还回来,生怕怠慢了。
锦珊瞪视着那冰冷的凤凰,光灿灿刺目欲盲,不过石头所造,却坠得她一颗心如石沉海底,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出手这样阔绰,可见不是一般的风月买欢。而对方是谁,长什么模样,他们在一起多久了,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有多迷恋……她统统一无所知。
饭店襄理送了东西来,很快被叫进去问话,却见夫人神色十分的不对劲,多少也猜到其中另有因由。正暗自懊恼,恐这番物归原主反酿成了一桩祸事,担忧来日受到牵连,哪敢再多嘴,问什么都说一概不清楚。
其实他也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但凡叶琳琅下榻之所,向来由曲甫良负责,住客身份是一概严格保密的。襄理最多只知道,这次需要接待的是位身份尊贵的女客。早在入住前三天,军方就出面打点好一切,列出一长串明细单子,写明了客人的饮食喜好、作息规律、有无特殊忌讳等注意事项,还派人排查过楼层隐患,多增人手加强安保。
虽然明知不会得到答案,锦珊还是忍不住问,“所以昨晚,你并不是一个人住在饭店,也根本不打算告诉我她是谁,对不对?”
“我不能对你说这些。”
他这次依旧答得很快,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外面天气还不错这样一个事实。
“我和茂桐小时候,总是喜欢溜进爸的书房玩。很多次赶上突然来人了,就悄悄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爸和他的手下谈话,觉得很有趣。爸明知他们在当面撒谎,却选择睁只眼闭只眼,甚至从头到尾陪着演下去。就像他其实早就知道房间里还藏着别人,却从不拆穿我们,也没有责骂。我问为什么,他说,‘察见渊中鱼,不祥’。这样的景况,我俩以后早晚都会遇到,早一点知道没什么不好。有些事看得太清楚,对结果毫无帮助,相反只会让自己失望透顶。”
她对他是真的失望透顶,流着泪把头转向窗外,尽力让哽咽的声音显得平静:“我们离婚吧。”
说出这句话,锦珊仿佛松了一口气。“都说水至清则无鱼,可惜我和茂桐不够聪明,那么多年都没学会爸教的那些东西,也就做不到再二再三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所以……”
他打断她,“你真这么想?”
“我怎么想重要吗?其实你说得对,离开你,我什么都不是。可事实是,即使顶着司令夫人的头衔,你这样对我,我仍旧什么都不是。爸死了,茂桐也死了,你我之间,已经没有再继续伪装的必要。我是个很难彻底死心的人,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还要你帮个忙,务必答我句真话。”
安陵清仿佛猜到她要问的话,可是并未慌张,似乎早在很久之前就做好准备面对这一刻,甚至有点微微的期待。他平静地问,“你想问什么?”
任性的锦珊一反常态,态度非常安宁,或许因为失望太重,全部的力气都被打散,再拿不出任何激烈,也觉得毫无意义。她垂下头,继续说,“我听人说,你当初费尽心机求婚,并非因为爱我到非卿不可的地步,只不过因为我是郑啸秋的女儿,我该相信这个说法吗?”
“不管是谁说的,你不是都已经相信了吗?”
“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爱过我?”
安陵清心头生起长长的叹息,他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绪和交付隐衷的人,可目光还是泄露出一丝痛苦的牵扯。她看不见,只听见他轻轻地说,“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和你离婚。我答应过爸,要照顾你平安一生。再说,这不仅仅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私事。”
锦珊猝然一转身,刻骨的恨意在眼中凝聚,“可我嫁给你,所图的就只是这个!既然我们的婚姻里没有,那我的死活都再与你无干。不肯离婚,究竟是为了名声、政治,还是一句时过境迁微不足道的承诺,你心里清楚,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还要把我利用到什么地步才肯罢手?”
他的谎言已经说尽,目的也全部达到,现在连谎言也没有了。她这个郑家的女儿如今毫无用处,像他吵架时脱口而出的那样,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唯一仅剩的价值,大概就是粉饰他这个两军总司令的恩义两全,维持着联姻的空壳,以免给政敌递去发动兵变讨伐的把柄。
她把话逼到这地步,只求他帮她做个了断。然而就连这最后的一点慈悲都得不到,他还是要用这种虚伪的温柔继续来凌迟她早就千疮百孔的尊严。
锦珊咬紧牙,这无情无义的人……都说一日夫妻尚且留得百日恩,三年夫妻,一千多个日夜,换来这样痛彻心扉的背叛和算计。
她突然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如此灼灼,像死灰中不肯将息的最后一星炭火:“扪心自问,在茂桐不管不顾冲出门去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你心里是偷偷希望过,他从此不再回来,再也不要出现的吧?”
安陵清轻缓地抚摸她悲伤欲绝的脸庞,慢慢地说:“如果你一定找个说法来当做恨我到底的理由,我也无话可辩。茂桐的死是个意外,若我当真容不下他,想要对他做什么,用不着等到今天,也不会用这种漏洞百出的方式。锦珊,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的确对你说过谎,却从没想过愚弄和羞辱你。有些事,我希望你能永远都不用去明白。我也很认真地试过,去爱你。”
他说得磊落,可她心里疯长的怨恨有增无减。锦珊凄然一笑,倔强地甩开他的手,“可惜并没有成功,对不对?不需要明白,只需要接受你给的结果。你从来不肯和我分享你的心思,是因为我实在太过愚蠢吧。”
“非要把我们有过的一切,贬低得这样不堪吗?”
有过的一切,一切都是谎言。那些只在谎言里存在过的美好……她眼里最后的炭火终于还是熄灭了,泪雾迷蒙,盖着一抷凉凉的灰。
她突然凑上去吻他。踮起足尖,双臂攀着他的肩膀,从锐薄的唇角,到微翘的唇峰。这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有那么漂亮的,薄情的唇,能说出世间最温存动人的情话和最冰冷残酷的谎言。他对她的好,对她的狠……往事太多。锦珊的动作很轻很慢,泪水不断涌出,滑进相舐的舌间,和着那苦涩,无限伤感而缠绵地,徘徊不肯离去。
安陵清着实有点吃惊,站在原地没有动,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回应。那些起伏周折的岁月,渐渐被拉回到眼前。战火纷飞,生离死别,在卢沟桥上看过的夕阳,她替他在所有人面前遮掩枪伤,她在瑜园承受的攻讦和算计,她在雨夜失去的他们的骨肉……他们也有过亲密如一人的时候。
他是真的想过,要努力试着去爱,要和这个成为他妻子女人好好共度一生。
锦珊猝不及防地发难,突然狠命一咬。
安陵清痛得闷哼一声,怔住,用手背抹下鲜红的血——他的唇舌全都被咬破了。
她仿佛很兴奋,猛地推开他,得逞般嘲讽地大声冷笑,“男人真的很奇怪,即使不爱一个女人,还是可以装模作样地交往,娶她,甚至毫无负担地肌肤之亲,不会拒绝。原来你也不过是个男人,和别人并没什么不同,是我以前把你看得太高。”
她在想方设法羞辱他,一丝余地也不留,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绝后悔和心软的可能,铁了心要和他成就一世怨偶。
他以为是缅怀,却原来是诀别。她让他受了伤,自己也沾了血。
锦珊任由血丝缕缕挂在苍白的唇边,“世上有一种人,从来只为得不到的东西牵肠挂肚,愿用尽一切手段去追逐,对那些轻易到手的,则视作理所当然,转头就弃如敝履。很不幸,我的丈夫恰恰就是这样一种人。我真的很想知道,若当年你如愿以偿娶了林婉慈,她有朝一日也像我这样,看到你和别的女人在外双宿双栖,会如何自处?安陵清,我给过你机会结束这一切,既然你不肯,我也无力反抗。可我还是要提醒你,这对你来说,是个得不偿失的决定。或许总有那么一天,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你后悔,尝到我今日痛苦滋味。”
听完这些,他没觉得多少意外,却显出真实的伤感。“你有理由恨我,也不愁找不到报复我的机会。即便如此,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在这种时候离开你。如果我们离婚,会发生你现在还远远想象不到的事,而你根本没有做好应付那一切的准备。”
锦珊用了很久,才点了点头。她抹干净泪痕,高傲地昂着下巴,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走过。擦肩的一瞬,他很想转头去看她,终于还是强忍住,别过了脸。
从此,他们的婚姻就只剩下彻头彻尾的仇恨和彼此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