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对这种午夜催魂般的惊铃早就习以为常。安陵清每每抽空到她住处小憩,从未曾完整地待过一夜,能歇上三四个小时已算极为不易。
要请他亲自示下的,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大事。但这次她还是觉出不同,曲甫良的声音紧张得都变了调,可见非同小可。
她不敢耽搁,回句“稍等”,便把听筒放回圆几上搁着,扭头朝卧房小跑去。推开门,他早已从床上跳起来,连袖子都套上了半边,边穿衣服边快步走到电话前。他连睡觉的时候也穿着衬衫,披上外套就能直接出门。
曲甫良不知说了句什么,安陵清脸色大变,从来镇定得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像冻住了一样,惊诧而严峻。
他定了定神,立即做出反应:“急令全城戒严,消息能封多久封多久,集结不要有动静。你留在司令部盯着,叫司机另备车,我马上回去。”稍顿,又沉声问,“夫人知道了吗?”
无论答案如何,都没能让他的神色变得轻松一点。
安陵清紧拧着眉,默默挂断了线。
琳琅一言不发,去把靴子拿过来,蹲在沙发前,亲自替他换上。临出门,踮起脚给他整了整衣领,一边说:“我下午就启程去上海。离了这里,省得多添麻烦。”
他点点头,在她肩头揽了一下,“不急,傍晚前启程都可以,我会再多调派些人手护送你过去。东西收拾起来太麻烦,都扔了也行,到那边缺什么再添新的就是。”
她从来不主动过问他的事,也不会主动给他挂电话。这是他们不曾言明的规矩,或者说,某种默契。他想见她的时候,她一直都在,何时该隐匿于暗处,也自觉识趣而退。
窗外是凌晨四点多的天空,夜雨初歇,灰沉空濛一片。没有了他的呼吸和心跳声,房间重又变得空旷。她光着脚爬上床铺,躺进凌乱的被褥里假寐。直到那点余温散尽,然后起身,依次把所有灯盏一一拧亮,打开皮箱开始收拾行李。
锦珊从安陵清走的那刻起,在楼梯上呆坐到次日晌午。身周都是砸碎的玻璃、瓷片、各色绫罗衣衫……横七竖八交叠在一起,团团围困住她。整间屋宇就像华丽的墓室,外表金碧辉煌,内里凌乱破败,还殉了个心事枯沉的未亡人。
曲甫良带人到郑公馆接她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锦珊昨晚大吵过一架,再加上彻夜未眠,已经没有力气折腾,被半请半哄着,不由分说带上了车。
曲副官一路上神色都很凝重,只说有非常紧急的事,务必把夫人接到司令部共商,其余的一个字都不肯多透露。从帘子的缝隙往外看,护送的车辆人手足添了一倍,沿途都是荷枪实弹的巡逻卫队,扛着枪满大街跑来跑去,气氛异常紧张。
这一切都让她隐约升起不祥的预感。
车刚开进司令部,大门当即被紧紧合拢落锁。沿途站着不少军官,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对她潦草地行个军礼,神情闪烁。
结婚三年多,她渐渐学会从安陵清周围的动静、从他身边每一个人的脸色来推测发生了什么,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然而此时此刻观察的结果,让她什么都看不出来,或许因为,从来也没出现过比这更糟糕的情况。
那些复杂而隐含同情的眼光,如此熟悉,不禁让锦珊联想起郑啸秋突然病逝后的葬礼。明明身在正午的阳光下,她却觉得有些冷,还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和晕眩。
曲副官把她带进总指挥室,安陵清挥挥手让那些人先出去。
他眉头微锁,流露出短暂的疲惫,终于还是沉声把噩耗说出。
茂桐昨天在会议室闹了那一场,怒气冲冲摔门而去,先是带着几个副官警卫喝了通闷酒,借着酒劲要开车去打猎,结果地形不熟,在山里迷了路。夜间突降暴雨,山路湿滑,一处山体被雨势冲塌,泥石滚滚而下,把车子冲进山谷,无一人生还。
几具尸体在崖底被搜寻到,眼耳口鼻都灌满了泥浆,血糊糊一片,实在面目难分,只能根据衣服和身体特征勉强辨认。目前已经连同汽车残骸一起清运了回来,冷冻在军区医院停尸房,等她去见最后一面。毕竟是郑家最后的子嗣暴死荒野,恐引起东北军中变生动荡,消息暂时紧捂着没有散布出去。等这边部署好一应善后事宜,就得立即安排下葬。
锦珊完全没听见似的,整个人像被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了另一个世界,斗室幻成森罗地狱。心里许多念头杂乱浮沉,不知道该先抓住哪一个,才能找到打开这堵墙的门。
他小心地过来扶她,唤一声没反应,又一声,“……锦珊?”
她突然被惊醒,酸痛直刺刺猛窜上眼眶,浑身的血肉都随泪漏走,双腿一抖一软,整个瘫软在他怀里,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当即昏死过去。
医生说她缺乏休息,一下子受了太大刺激,脑部供血不足,才导致的突然昏厥。情况并不严重,也不必住院,挂完营养针回去好生休养即可。
脂肪乳质地比较厚实,打得很慢,安陵清耐心地把滴管速度调试好,用热毛巾轻轻揉搓她的手背帮助活血,以免留下淤肿。
就这么守到夜幕初降,锦珊才从昏迷中醒来。由安陵清和几个医护陪着,一起到停尸间看过了茂桐的遗体。奇怪的是她变得麻木而平静,全程都不吵不闹,连流泪也只是默默地面无表情。
回到公馆,昨宵留下的狼藉早已被清理干净,像那场争执从未发生。而争执的源头,郑茂桐,是确凿无疑地丧生野地,生死两隔了。
在郑啸秋故去半年多以后,锦珊唯一的血亲也紧接着意外身亡。茂桐走得太突然,随之而来还有许多要紧事急需处理,出不得纰漏,安陵清实在分身乏术,没办法一直留在家里陪她度过失去刚至亲这段最难捱的时间。
他蹲下身,握住她蜷曲在膝上冰冷的双手,带着几许歉疚柔声劝道:“医生说你要多休息,不能再受刺激。事已至此,只能节哀顺变。我知道你心里有多难受,可折磨自己也于事无补……”
接下来还说了些什么,她再也听不清。
锦珊带着诧异,仔细端详这个面容俊朗举止温存的男人,她努力,仍觉模糊不清。这真的是安陵清?英姿天纵、风致潇洒的安陵清,与她经历过同生共死的险境,好几次力挽狂澜,仿佛无所不能的安陵清,她曾经失去过的孩子的父亲,她一心一意要相守终生的丈夫……面面相对时,竟感到前所未有的遥远和陌生。
茂桐被他当众不留情面地斥责,骂得毫无立锥之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横死在外。而此时此刻,这个罪魁,这个凶手,还能面不改色轻描淡地说出“节哀顺变”这种无所谓的话。
醒醒吧,他在骗你!
她在心里大喊,浑身不可遏止地剧烈抖动着,能感觉到牙关颤得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胸腔里砰地炸开熔浆,把五脏六腑煎熬得焦枯。
末了,只是静静地盯着安陵清,一字一板清楚地问:“昨晚茂桐出事的时候,你人在哪儿?”
他愣了愣,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当口突然追问这个。还是简单答:“我在饭店住了一晚。”
她摇头苦笑叹息,声音徒然变得冷硬。
“你处心积虑逼走茂桐,口不择言地羞辱发妻,极尽轻蔑嘲讽之能事,然后大摇大摆地跑去私会情妇?茂桐出意外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和外面的贱女人共度良宵是不是!”
安陵清没有接口。这沉默更激起了她的怒气,面具已经碎了,再装一出鹣鲽恩爱的戏还有什么意义?谁也干脆连掩饰也不必,直接默认。反正吃定了她不能拿他怎样?
他想的却是,这种时候讨论究竟谁先做错,谁错得更多,根本毫无意义。锦珊为茂桐胡乱打抱不平,让他觉得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自取其辱,可茂桐毕竟因此而意外身亡,眼下尸骨未寒,总不能旧账再翻。昨晚本来一怒之下要甩手回北平,结果被曲甫良好说歹说劝了下来,硬给送到琳琅处休息,除了睡觉并没干过别的。
房间里确实另有红颜,而且相识已久,种种前因,内中羁绊不足为外人道,三言两语说不分明,他也压根儿没打算拿出来掰扯。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若说从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任谁听了也不肯信。索性不再解释,反正说什么都没用。
安陵清虽算不得婚姻虔诚的信徒,也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向来十分洁身自好,从不屑沾染露水姻缘,对买春这种事更是打心眼里厌鄙。以他的身份,真想胡天胡地乱来,女人总不会缺,然贪恋权势钱财故意投其所好硬贴上来的红粉,终究无趣,用“买”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
唯独叶琳琅是个很难定义的意外。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在他和锦珊关系最糟糕的时候突然出现,带来许多曲折离奇的欢喜和风波,是他规行矩步的前半生里,从不曾体验的意外和新奇。
安陵清确实喜欢琳琅,对她的感情很复杂,并非全是男女情爱。他不惜重金力捧她年少成名,照拂极尽周全,保护得密不透风,尽管如此,却从未与之有过肌肤之亲,更没起过半点纳妾的心思。从这点来看,叶琳琅连外室都称不上,至多算个红颜知己。就连身边形影不离的曲甫良都不曾完全知晓内情,也和旁人一样,以为叶小姐是他未过明路的女人。少帅还那么年轻,夫妻关系时好时坏,隔三差五就吵个水火不容,又难得相见亲近,总不能硬生生把自己憋成和尚。
绝不娶妾纳小,除了因自幼看尽安陵海的妻妾内斗而对这一套做派深恶痛绝以外,也是他当年向锦珊求婚时亲口许下的承诺。但锦珊不可能理解也绝不会容忍这一切,更不会相信她如今视作杀弟仇人的丈夫任何一句辩解。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从床头立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样物件朝他当胸狠甩过去。
“要不是饭店的襄理一大早亲自跑了趟郑公馆,把这些东西送来,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