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来她这里待着,不外遇到烦心事,想要避开纷扰躲个清闲。最主要的事情唯有一桩,睡觉。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需要,就只进行短而沉实的睡眠。
叶琳琅从十四岁起认识安陵清,跟着他的脚步辗转于全国各地,住过数不清的公馆、私寓……最多的还是饭店。时至今日,早已对各种各样的酒店无比熟悉,土耳其高级地毯的花色,床垫的柔软程度,进口浴露的香味……都大同小异。
说不清是什么关系。他保护她,养着她,给她无与伦比的风光和前程,也管着她,禁锢她,像父亲又像兄长。她是他一手雕琢打磨出的作品,他的禁脔。这个炙手可热的年轻女明星,存在于镁光灯和镜头的捕捉前,也如影随形地藏匿于他身后。她的一切都和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只是毫无名分。
身份成疑来历不明的落魄少女,几乎一夜间就莫名其妙红遍了大江南北,这样的故事是一个旖旎香艳的谜团,实在有太多供人揣测的兴味。不过风声一直掐得很紧,没有任何记者敢乱写。即便上流阶层圈子里,知情的不过寥寥二三,都以为她是华北少帅的女人,没人敢企图染指。他从不解释,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仿佛一种默允,像是存心要让这误会坐实,反正就算说了也只能越描越黑。
只有琳琅自己知道,他其实从未碰过她,连狎昵的亲近都没有过。两人之间风清月白,又不可避免地多了些无从说起的暧昧。像戏文里唱的多情公子和薄命丫鬟,是“枉担了一场虚名”。
他不要她,也绝不允许任何人擅动半点心思。琳琅渐渐接受了这种相处模式,所有疑问从未出口就全咽进肚里,酸得牙根都疼。
从一无所有颠沛流离的歌舞女郎,到如今风光无量的新晋女明星,如同灯下总有阴影,盛名和光鲜背后难免暗藏隐衷。她是他身后有意为之的香艳“误会”,他是她藏在心口千回百转的一段“隐衷”。
不是没有过一点点怨的。这样算什么呢,他不曾开口承认过她,传闻再言之凿凿,她也无非是件不尽不实的身外物。
叶琳琅早已经不再是初遇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生猛又狡黠的泼辣少女。在光怪陆离的风月场里浸染,一天好比一年。纵然被保护得再周全,她还是迅速地长成了。女人的灵魂被拘束在女童的身体里,越来越别扭难受。但没关系,她还很年轻很轻,尚有大把时间去兜转擒纵,等待游戏最终的谜团揭晓。
习惯了安陵清的霸道脾气和纵容宠溺,她从不在他面前掩饰情绪。
他让她“过来”,她就背着手不急不慢地朝他走过去。脚步踮着,很轻很轻,像头小心翼翼藏起了利爪的优雅幼豹,猝不及防地把攥在身后的浴袍,兜头盖脸朝他扔了过去。
“干嘛那么凶啊,一来就跟吃了枪药似的。我就抽烟了怎么着?嫌熏着了有本事你走,没人稀罕收留你!”
她根本不怕他。一开始就不怕的人,以后都不会怕了。安陵清也从不生气,似乎很享受她的利爪和伴着柔软唇舌的尖牙,类同豢养幼兽的乐趣。曲副官把他送到此处,确是明智之举。古灵精怪的叶琳琅,总有办法能让他在烦乱不堪时笑出来。
刚换下的浴袍像牛奶一样丝滑,整个盖住了他。没有香水熏人的窒闷,全是洋皂和进口洗发露带着点涩涩的潮气。丝绸料子半湿半干贴在皮肤上,混合着若有若无的少女体香。有点凉,有点痒,像一场处心积虑的诱捕。很柔软的笼罩,然而挣脱有点难。
他到底还是脱困了。经过漫漫一瞬的挣扎,秘密而不为人所知的纠结,终于不轻不重地伸出手,把那浴袍整个扯下。
映入眼前的是一张清爽干净的面庞,半熟的桃果般,颊边还有细软透明的绒毛。小脸沉沉的,嘟着嘴,是真的一心一意在恼他,就这么大胆凶悍,自有三分娇憨。
失去水晶灯千百个切面的折射,不管“千面皇后”还是“男装丽人”都褪尽了铅华。
真实的叶琳琅和画报上浓墨重彩的女明星判若两人,不过是个年方十六的小姑娘。她身量算得上很高挑,胳膊和腿却都纤细欲折,更像个女学生。脂粉不施的脸庞莹润清透,白得仿佛能看见下面细网似的血管,眉宇间英气飒飒。
时下流行的广告女郎,都是千篇一律的弯眉细眼,如同发腻的廉价奶油裱花。甜是甜的,也确实好吃,却很容易厌倦,味道一口就尝尽了,毫无余味可品。叶琳琅不同,她自有一种独特气韵,令人过目难忘,似石中璞玉可堪琢磨。
那裙袍滑过掌心,他不经意地紧握了一把,顺手搭到沙发扶手上,口气已不似方才冷硬。
“我没本事还不行吗?真走不动了。我今天……过得很糟。”
几乎是服软认输的口吻,连他自己也觉十分不可思议,就这么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了。
琳琅踢掉拖鞋,光脚蜷上沙发,粉嫩透白的小颗脚趾,白玉珠似的陷在酒红的丝绒里,她撑在靠背上支颐问,“那要怎么样才算过得好?”
他想了想,笑着望她,“如果某天失去的比较少,我就会觉得,今天过得还不错。”
“所以那会儿我问你,为什么要让我去拍戏,你说,‘希望我一路收获,不以失去为代价’……其实你是希望,能看到一个人可以做到这样,不管这个人是谁?”
“唔……也不全是,要换个别人,我可能没那么好兴致。”
“为什么啊,就因为我偷了你的外套又把一桶水泼你头上?”
“小脑袋瓜里整天哪儿来那么多的为什么。对了,最近英文念得怎么样,请来的家庭教师一个月能被你闹走三波,究竟要个什么样的才能合了大小姐心意?”
叶琳琅身边围绕的人很多,既负责照顾,也负责约束,生活被安排得极为规律。每天清晨八时便需起身,梳洗过后补习中英文课、写字、练钢琴、声乐、舞蹈……时间表挤得满满当当,还需抽出空来拍戏、出席活动、见记者、配合电影公司做宣传。好在她从小念过书,生母亡故以前,读的是著名的北平崇德女校,程度很好,学起来并不费劲。
她翻个白眼,“什么样的也不合心意,要不你亲自来教?”
“还气呢,委屈了?算我不好,刚才话说重了。”
琳琅撇撇嘴角,把他一只胳膊拿过来搁在扶手上,掌心摊开抚平,就这么低低地,很慢地伏下去。脸颊贴在交纵的纹路上,发丝垂如堆云,像被承托的一朵花。
阳台上淅淅沥沥的雨声由缓至急,渐渐滂沱了起来,白纱帘在敞开的落地窗前飘摇乱舞。
盛夏暴雨的午夜,有点热,有点倦,房间像被四面瓢泼围困的孤岛,隔绝了一切,时间变得很慢。
她嗓音懒懒的,尾音柔脆而沙,咕哝着说,“不委屈啊,有什么好委屈的。我想你了。”顿了顿,又唤声他的名字,“文远。”
刚认识的时候,她叫他“混蛋”,后来熟悉了,便从来直呼其名,
童言无忌般,迷糊又放肆,坦率而天真的诱惑。千愁万恨,抵不过他回来一趟。哪怕还是在客居的角落,短暂停留。饭店就是这样,总是人来人往,稍一驻足又各奔东西,暗含漂泊的隐喻。
安陵清见过太多逢场作戏的红粉,手腕玲珑进退有度,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游刃有余,会嗲着嗓子欲擒故纵:才不想,不要的呀。
口和心,不管哪个摆在明面上,另一面总对不上。
一世风流为谁演。台上的叶琳琅千人千面,造型百变,台下的她不喜欢猜,也懒得装样,说话向来非常直接。想要什么就开口,发起脾气来赶人也是真往外赶,一点情面不留。
她们靠技能,而她靠本能。
他的运筹帷幄,谋算心机,习以为常的熟稔周旋……在她面前半分用处也无。他反倒因此非常地没有负担,很自在放松。仿佛被需要,被彻底的信任和亲近。
但未免有点太近了——这小丫头越来越没轻没重,专挑了他最脆弱疲惫的一刻趁虚而入。安陵清耳廓微热,实在有点难招架,咳嗽一声,正襟危坐地把腰挺直了点,想要把被她枕在颊边的手抽回来。她动了动身子,压得更结实。半干半湿的长发潮乎乎,丝丝缕缕拂绕在手背,凉和热交织,痒不可耐,想挠一下都不知从何挠起。那温度随着她颈侧的血脉跃动不断传来,一只刚长成的,蓬勃的小胭脂兽。
幼时习武,常年握枪,安陵清两只手掌都被磨出硬茧,摸上去有些许粗糙,自己早就习以为常。此刻紧贴在吹弹可破的皮肤上,一软一硬地摩挲着,才觉出强烈的反差,会不会硌着她?
他觉得胸口有点发闷,手心开始渗出热汗,定也被她觉出了,是无可掩藏的拆穿。
突然恼怒起来,本就诸事不顺,何苦还大半夜专程跑来练一番天人交战。遂沉下脸装作生气,“别闹,再闹我真走了。”
“别走,我不许。真走了,以后再也别来。”
她回得很干脆,一贯说得出做得到。
他拿她毫无办法,唇边漾出苦笑,“连我自己也想不清楚,究竟怎么过才算是不误此生。才不想……再误你一生。”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唔?你说什么……?”
她明明已经很困,非赖着不肯睡,不睡,今天便不会过去。呢喃含含糊糊的,也不知是真没听清,还是假装不懂。借着睡意,显得十分无辜,他又不能逼她懂。
终于硬下心肠把手抽出来,重新清了清嗓子,命令道:“去把头发吹干,好端端非跑外头去淋雨,全湿透了,容易着凉。”
“刚洗过头发,本来就是湿的。”拧着犟着,到底还是依依起身,听话地去了。
屋里很静,盥洗室传来电器吹干机的嗡嗡声。
被恼人的心事挑拨,风雨愈加沉密。
她再出来的时候,时针刚滑过十二点,安陵清已躺在套房另一间卧室独自睡下。
琳琅把最后一盏壁灯拉熄,站在充满雨水气息的黑暗空间里,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分辨出桌椅摆设的轮廓。她绕过它们,轻手轻脚走过去,替他把被褥拉高一点,仔细盖住胸口。
他睡得很沉,睫毛还在不安地颤动着,鼻息却十分匀停。实在太累了,沾床就跟散了架一样,什么闲愁散恨都速速抛却脑后。
她坐在地毯上,攀着胳膊把头枕在床沿,明知不会有任何回应地喃喃自语。“所以你一路失去,只因为把收获当目的吗?就像手里攥着沙子往前走,回头才发现漏了一地。不要紧……我都替你收着,以后慢慢数,天黑也不会忘记来过。”又自嘲地笑笑,“早就被你误了,也就顾不上此生。”
凌晨四点多的时候,会客厅响起一长串电话铃声,十万火急似的,回荡在寂夜里异常刺耳。
她就这么一直趴在床边看他睡觉,猛地站起来才觉出腿全麻了,一瘸一拐挪过去,步步像踩在密实的针尖上。
拿起听筒,不出所料是曲甫良。
那边嗓音前所未有地焦急,“叶小姐,快让少帅接电话,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