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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前尘顾

林婉慈并非京城人氏。她的家乡远在千里之遥的豫北,小县城长垣以北,一个叫大堽的村子。盛名传世的酒神杜康,生前常指点当地人蒸酿之术,死后便埋骨于此,因有这曾典故,也称酒神村。

林氏身世清白,母亲早亡,父亲林正源操持一间老酒坊维生,祖辈皆是当地名头颇响亮的酒匠。早年日子尚宽裕,也曾教女儿读书识字。后来世道乱了,哪怕兵戈动荡尚未殃及此地的闭塞清平,家境也难免隳颓。

祖先流传下来的规矩里,五谷杂粮是天地精华元气的象征,更是美酒的神髓。每到金秋收获之季,新粮入仓时,酒坊的匠人们都要举行盛大祭祀,燃起篝火载歌载舞,向未知的神明供奉祝祷,酿出的美酒才能“清而不薄,厚而不浊,甘而不哕,辛而不鳌”,是为上品。当地人把这种古老的仪式称作“酒神祭”,无论丰年荒年都不敢懈怠。

然天不遂愿,升斗小民人家,乱世里浮萍般颠来倒去,扛不过青天白日下的兴衰更替。头顶危悬着的那把刀,不定几时就劈落下来。

恰逢时局翻覆,天下大乱流民四起,杀人如麻的匪寇也多如牛毛,纠集起一帮狂徒就敢占个山头自封为王,打家劫舍自是不在话下,更有甚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那年天旱,雨水不足,田里收成颇受影响,长垣好些村镇都拉下饥荒。种地的尚且吃不饱肚子,刀枪棍棒就更难充饥肠。流窜到这方地界的一伙响马流寇,接连洗劫完几个村子后傻了眼,别说银钱,家家户户连米缸都早见了底,能搜出把糠的就算景况不错。匪徒们饿得眼冒绿光,恨不能连耗子洞里积存的霉花生都给扒拉出来嚼了。

放眼十里八乡,唯一还可能榨出几袋米粮的地方,也就只有当地最大酒坊的粮仓。

醉仙酒坊的主人林正源脾气耿介,自是不肯轻易就范。更何况祖上传下一宗铁律,无论年景如何,压仓的酿酒粮食万万不可擅动,若贪图一时果腹,将留作春播的种子吃光,不但使来年生计彻底断绝,还会惹恼酒神降下灾祸。

为了保住仅剩的一点粮食种子,林正源带着众学徒拼死顽抗,最终寡不敌众。这场被血洗的“酒神祭”,是年仅十六的林婉慈经历过最后也最惨烈的祭祀。

匪寇凶悍,除了刀枪棍棒,还带着二十几把土制火铳,原是山里猎户们用来捕杀野兽的火器,朝胸口轰上一记,能炸出拳头大的血窟窿。大堽村转眼被屠戮殆尽,林正源先一步将女儿塞进后院废弃的地窖里,嘱咐她无论如何不可出来。林婉慈吓得六神无主,如失心的木偶任由摆布,瑟瑟蜷在地窖内,只听得外面械斗惨呼声不断,年久失修的盖板并不严实,碎土渣子沿着缝隙簌簌落下,盖了一头一脸。

地窖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四周是夯实的泥墙,毫无出路,一旦被发现只能束手就擒。根本不是久留之地。不多时,一阵浓似一阵的黑烟滚滚灌入。她咬咬牙,趁乱钻出地窖仓皇奔逃。身后是地狱火宅——墙根高高垒起的酒瓮被打破,纯酿的酒液触火即燃,势头绵延难遏,将所有屋舍烧得片瓦不留。

慌不择路,鞋上的丝带裂开,松软垂落下来,月白的缎面溅了许多斑驳殷红。一脚一脚陷在泥泞里,深深浅浅。

暮色如急景凋年,她早已辨不清方向,眼眶刺痛,全是鲜血漫天喷洒后留下的残影。就是这副狼狈不堪模样,从斜刺里横冲直撞出来,摔倒在一匹急急勒缰的马蹄前。

马背上驮着个高大身影,帽檐压得极低,逆光的面目看不分明。

军马高扬前蹄,发出咆哮嘶鸣,险险踏落在林婉慈肩旁不过九寸远近。

在营地昏迷了两天一夜,醒来后她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遇上的,是华北少帅安陵清身边的副官许平川。

安陵清的军队自武昌返京途中,路经长垣,许副官奉命带一支小队去采买当地甚有口碑的名酿,当做献给安陵海的贡礼。谁知酒没买到,竟意外救下酒坊主的女儿林婉慈,这场洗劫里唯一死里逃生的遗孤。

什么都没有了,寻也不必寻。清源酒坊毁于一旦,连半个活口都没留下,粮仓酒窖皆被匪寇洗劫一空。

许平川没有空手而归。这个被从尸堆中救出并带到安陵清面前的姑娘,生着一双百转千回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瞳仁弥漫着剔透的神韵,比美酒更令人沉醉。安陵清掀起军帐,大步跨进,挺直的背脊挡住了天光。青年长身玉立,戎装整洁,线条犹如精雕细琢的大理石,散发出冷硬顽强的气息。对视的第一眼,她就感到从脚底冒上来的颤栗,仿佛窥见命运扯落了面纱的一角,正试探着伸出神秘森冷的爪牙。无法言语,无法抗拒,甘愿而顺从地溺毙。

他决定将她带回瑜园。

拔营启程前,军队不知何故,在长垣以西十八里坡扎营耽搁了三天,安陵清也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三天过后,他带回来一堆奇怪的东西。

当晚月沉星稀,和衣而卧的林婉慈被一阵杂沓马蹄声惊醒,望见夜色中突然冒出长串的火把,正起起伏伏朝着营地迅速靠近。

灭门的惨况让她如同惊弓之鸟,连睡觉都不敢脱掉鞋子。此时被异样的响动吓得赶紧翻身滚下行军床,刚哆哆嗦嗦躲进角落的阴影里,一个面生的勤务兵就持枪站在营帐门口,把她“请”了出去。

她迟疑地朝篝火堆旁挪动步子,看到面前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堆瓦罐,面露茫然。

许副官越众而出,凑到在她耳侧低语了句什么。距离把控得极有分寸,既不靠得太近,也没远到语声模糊不清。片刻间,林婉慈整个身躯都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得不紧咬住下唇,直到渗出隐隐的绯红。

瓦罐一字排开,共三十七只。借着火光仔细看去,那是清源酒坊独有的大肚酒瓮,上面还残留着被烟火熏黑的痕迹。许平川说,每只罐子里,都装着一个三天前血洗大堽村的贼人首级。他们带队追了两天两夜,才在安阳和武安的交界处截住那伙匪徒。短兵相接,可想而知必是场血流成河的恶斗。

清点过归营队伍,安陵清收了缰绳,从马背一跃而下,面无表情地经过林婉慈身边,朝营帐走去。脸色略显疲惫,只丢下句轻描淡写的解释。“糟蹋了送给大帅的酒,这些乱匪,个个死有余辜。”

剔透的眼眸荡漾着盈盈流水,她再三鼓起勇气,紧张得额角都渗出薄汗,才终于吐出细若游丝的两个字,“谢谢。”

那背影略顿了顿,没有停留。

夜风有些刺骨,火堆烧得熊熊,士兵们在为剿匪的胜利欢呼。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孤女,伫立在寒暖交织中,心头却涌起了奇异的安定。

复仇和杀戮,承当与救赎。这种独特的联系,从此深深牵绊着这两个年轻人,哪怕将来有一天,彼此被天意残酷而满怀恶意地戏弄,甚或阴阳永隔,都不会消失。

那个作风犀利不苟言笑的青年,一手将她的命运迁徙到遥远的北方,只是当初谁也没想到,这邂逅竟成为了所有不幸的开端。

安陵清之所以匆匆从武昌赶回蓟台,只因收到父亲险些遇刺身亡的急报。

两个月前,安陵海因公务南下广州,回程途中却不料遭遇一场极凶险的暗杀,差点命丧黄泉。据说遇袭那天,大帅乘坐的沃尔斯利轿车不幸轧中地雷,被轰得只剩一副残骸,司机的半个脑袋当场炸成了烂血葫芦。安陵海藏身在两名早已气绝的警卫尸体下,才侥幸捡回条命。饶是如此,四处乱窜的流弹碎片,还削掉了他腿根一块巴掌大的皮肉。抬出来时,人已昏迷不醒,整个下半身鲜血淋漓。

安陵海被就近送往上海仁济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了半个多月,才勉强度过危险期。若要复原到可下地行走,尚需调养好一段时日。因幕后黑手尚未揪出,更恐节外生枝,所有善后事宜都进行得极低调隐秘。当天侥幸余生的戍卫营扈从,全部隔离审查,大部分进了刑讯室后,就再也没出来。对外则统一口径,宣称刹车阀意外失灵,小小车祸有惊无险。

尽管做了诸般安排,街头小报上,各种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仍旧满天飞,各种流言甚嚣尘上,甚至风传大帅实已遭暗杀横死,官邸“秘不发丧”。恐怕过不了多久,必引来其余权阀逐利而动,军心不稳则变生肘腋,将有大乱。一时闹得城中人心惶惶,粮油市价飞涨。

为防兵变,安陵海的副参谋长陆玄同权衡再三,瞒着顶头上司私发急报,调安陵清速归京畿。

在他日夜兼程途中,安陵海早已秘密转院至北平陆军总院,不日即将结束治疗回老公馆养伤。安陵清归家足有五天四晚,都未得召见。能里外传话的,只有守在病榻前亲奉巾栉的大太太袁氏和二叔安陵虞。连他也忍不住要怀疑,挟所谓“口谕”以令三军,秘不发丧的传言是真。因此暗暗思忖,进城前将大部分兵马留在城外的避嫌之举,绝非多虑。好在有陆副参提点在前,已未雨绸缪做了防范,只得静观其变。

至此,安陵海真正的身体状况,仍是一个谜。 e7Wqr1osoBYbSIb1xb3BWFQ30nNT7uC728VjU0p4OXLxyd9Rjqe01/9lqGjcjeq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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