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列西装革履的手下紧跟着鱼贯而入,四人一组,共抬进六十只硕大礼盒,每张席面旁都摆了一个。那寿礼包装十分精美,长长的胭脂洒金底的洋花丝带打着卷儿垂下来,横平竖直足有半人高,不知内中所盛何物。连人带物,瞬间把大厅占得满满当当。
所有来宾入场前都经过严格的“安全检查”,不允许携任何武器入内,这两百来号人虽多,和杨二公子带队散布在四周的警卫相比,仍旧不足为虑。
尽管如此,老谋深算的杨尚谦还是警觉起来,忍不住蹙眉问:“这是?”
安陵清亲手把正中最大的一只礼盒拆开来,不紧不慢地回答:“这佛像经由北平八大寺院的高僧诵经加持,今日借佛献寿,聊表寸心。岳丈他老人家因病未能入席,杨叔若肯赏光笑纳,也是一样。”边说边朝上座比了比手,“请吧。”
那是尊三尺多高的五色寿金佛,镶嵌七宝琉璃,实乃巧夺天工的妙物。被大厅顶上吊的那盏精致又辉煌的水晶玻璃灯照着,华彩璀璨,熠熠生辉,不似人间瑰宝。
有华北军出面支持,再不一样也“一样”了,谁敢多言置喙?
杨尚谦心头大石落地,面上不得不再三推辞几番,末了也半推半就地坐了上去。众目睽睽间,这般大摇大摆鸠占鹊巢,占尽上风。
不知谁人牵头鼓掌,一时呼声高涨,分不清真心抑或假意。
宾客们也跟着陆续落座,都是久经风浪之辈,会得见风使舵。形势比人强,哪怕邪神一尊,一旦入主庙堂,也就被当成真佛了。权门之森严,从来尊卑有序,万一拜错了菩萨,岂非满盘皆落索。
锦珊看在眼里,满不是滋味。名正言顺的少主人茂桐,此刻已沦落成了八仙桌旁的老九——彻底排不上号,昔日围绕在郑啸秋身边前倨后恭之辈,纷纷换过面孔,甘做了杨尚谦的附徒。龙困浅滩,鱼虾当道。
一声尖锐呼啸腾空而起,紧接着是巨大的鸣响。
是礼花吧。炮仗的声音震耳欲聋,噼里啪啦响个不休,一切都是相得益彰的排场。
但没人能预先窥得天地间的玄妙。
听得再久些——不对劲。
那根本不是鞭炮,也不是烟火。是爆炸声,同时从四面八方轰隆传来。
东北军设立在奉天城郊东、南、西、北四处的军火库被袭,转瞬夷为平地。滚滚浓烟直冲天际。冷的雪,烫的血与火,烧红了成片铅灰的阴云。
那是一个信号。秘密潜入奉天境内的华北军,开始按计划发动袭击。
众人面面相觑,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大厦如何已将倾。
瞪眼再看,琼楼玉宇总是在的,倒的是那尊金光灿灿的献寿佛。
不知被谁劈手砸碎,哐啷满地开花,再金碧辉煌不可一世,骤经破灭,光环尽失,原也只是坨死气沉沉的泥胎吧。
佛肚所纳,是早就暗藏下的凶险鬼胎。
安陵清已从残骸里捡起一把柯尔特式自动手枪,擎持在手,脸上一股寒意,如初升的月光森然寒凉。
在离杨尚谦最近的一刻,取过太师椅上的靠垫堵在枪口,挡血、灭声,放了一枪。
擒贼先擒王。泥塑木胎可碎,肉体凡胎不过血肉之躯,迅雷不及掩耳之际,狂澜已倒。枪声犹自震荡四扩,激起绵绵不绝的回响。
两百四十个精锐士兵乔装改扮成的随从,纷纷从所抬的礼盒中取出长枪,图穷匕见,很快控住场面。
只要时机恰当,一群体量悬殊的狮子也能扳倒一头大象。带队负责安保的杨衡宇未料突然祸生肘腋,措手不及难于应付,被当场制服。五花大绑缚在堂前的那刻,还不可置信地拼命挣扎,怎么会?然而大势已去。一腔郁愤堵在胸口,犹自目眦欲裂地吼:“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赶尽杀绝?!你就不怕……”
安陵清摇头,示意手下用毛巾塞堵住他未尽的半截话,“没什么可怕的。我比较喜欢和死人做交易,这样大家都不容易反悔。”说着拿手指拭了拭滚烫的枪口,又反问,“咦,几时哗变叛乱也能称得上‘义’来着?”
杨衡宇如遭雷击,彻骨的寒意自脚心直往上冲。都是圈套,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杨家结盟。共享辽东怎及得上独掌乾坤?什么出尔反尔,什么背信弃义,他全不在乎。华北少帅是郑啸秋的女婿,扶持懦弱无能的小舅子上位,不但能堵住悠悠众口代摄军政,还顺理成章捞得个拨乱反正的好名声。
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女宾的尖叫哭喊被击向天花板的一轮扫射遏住,衣履煌然的绅士贵妇们,全顾不得仪态,挤挤挨挨抱着头直往桌子底下钻。
鹿鸣春大门紧闭,外不可进,内不得出,连只苍蝇也通融不过。
锦珊姐弟俩被曲甫良和二十几个警卫团团护在人墙中间,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大口喘着气,思维仿佛停顿。
待最后一轮乱枪平息,容纳数百人的宴厅静得瘆人。
寿堂硝烟将散未散,实则并无多少伤亡。
锦珊哆嗦着探出一点脑袋,听见栽倒在地的杨尚谦喉头发出连串古怪响动。应该愤怒的咆哮,最终化成几声没头没尾的痛苦呻吟。
那一记冷枪自左胸打入,又从后背透体而出,大概伤了肺管,粘稠的血沫子不断从口中冒涌,流了一地。他浑浊的眼睛大大地圆睁着,努力呼吸时,五官都痛苦地抽搐起来。用尽最后的力气,也要徒劳挣扎着,抬起手颤巍巍指向仇家:“不看到你来日……如何下场……老夫死不……不瞑目……”
安陵清置若罔闻,面无表情补上一枪,“下辈子投胎做条鱼,鱼闭不上眼睛。”
一锤定音,随即沉声放话,“杨尚谦已伏诛,寿宴还得接着办下去,大伙儿接着入席吧,千万别被搅了兴致。”
又扶着那把血迹斑斑的交椅,重重拍了三下,故作沉吟,“这位置,眼下该换谁来坐?”
视线最终落在茂桐身上:“你,过来。”
郑茂桐浑如木偶,僵硬地转过头,半晌不敢动弹,嗓子眼里已带出哭腔:“姐夫……我……我不行……”
安陵清只镇静地盯住他,一言不发,眼神是无声的压迫。茂桐抖着肩膀,吓得腿脚发软,被那神情里的毫无温度的冷厉彻底摄服了,不敢违抗他任何一道指令。这个自信十足处变不惊的男人,一样地杀人不眨眼,还没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已经当着所有东北政要的面血洗了整个寿堂。
其中自然有不服的。杨尚谦手底下的曲部困兽犹斗,夺下几杆枪,就要冲过去救杨衡宇,又惹起一阵骚乱,过不了多久,被毫无意外地平息。
开席时最后一只摆在花厅正中尚未拆开的礼盒,把赌局最后的筹码揭晓,那是炸药。和奇袭军火库所用的如出一辙,分量虽没那么多,炸平整个鹿鸣春绰绰有余。
摆明了鱼死网破的架势,谁要再敢轻举妄动,搞不好就是同归于尽。
郑茂桐闭着眼跨过杨尚谦的尸首,磨磨蹭蹭捱到跟前,悬着身子将坐未坐的当口,被安陵清一巴掌撑在肩头猛按下去——大局已定。
东北军权就此改朝换代。
一百一十五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三千万的人民。要驻多少兵,采多少矿,如何设立新政……统统百废待兴。
这把交椅分量不轻,郑茂桐战战兢兢被摁在上面,十足坐如针毡,总不自觉地扭头朝身后看。安陵清就站在他背后,仅半步之遥,缓缓扫视狼藉一片的宴厅,姿态凛然。在场的每双眼睛都看得清楚明白,唯有他才是掌控全局的那个人,这次政变里真正的获益者,螳螂身后瞅准时机一击而中的黄雀。
郑茂桐虽坐在主位上,不过是个提线傀儡,背后操控的那根线,杨尚谦棋差一招捏不牢靠,换到了他老子的乘龙快婿手里。照这么下去,郑家军怕是迟早要改姓了安陵。
他开始主持大局,代茂桐发话,“昔郑公在时,军纪严苛,赏罚分明。曾有心怀二志之辈,职衔不算得多高,因受不了戍边之苦,举家叛逃南下,还未出得省外,就被军中旧日部下拦截,就地正法。与他家结为姻亲的亲戚都深以为耻,把和他沾着关系的亲眷休的休、赶的赶,放眼辽东三省,从此再无这些人的立锥之地。今日杨尚谦居功自傲,竟胆敢以身试法,拥兵叛乱,人人得而必诛!”
是非曲直向来由胜者书写。话音落,干戈平。
在炸药的威胁下噤若寒蝉的,陆陆续续站出来表态。明哲保身也好,虚与委蛇也罢,横竖出不去这道门,总得给自己寻个退路。
这些人怀抱私心前来投奔杨尚谦,本就有着各自的私欲,谈不上真正的志同道合。见益则合,无益则散,犯不着赔上性命惹火烧身。
杨尚谦计划里戛然而止的另一半,又被天衣无缝地重新接续上了。只不过主角另换了个人而已。一杯羹难以两分尝,他或许高估了自己的谋算,或许低估了这个年轻人的野心。能囫囵纳入囊中的江山,何必再找个人来彼此掣肘,碍手碍脚。
正如安陵清所言,和已死的人做交易,没有尝试后悔药的余地。如果他当初选择直接封锁东北占地自封,没有贪图和华北军的联盟,没有邀请安陵清一起入局,没有设下自掘坟墓的鸿门宴——说不定这场政变会是不同结果。可他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想“如果”。那些苦心孤诣,为整个家族精心编织的未来,不过是代安陵清完成的嫁衣。至此一败涂地,半生戎马声名,化成一段有罪的往事供后来者引以为鉴。
郑啸秋的一双儿女,重又昂首挺胸地站在人前。
安陵清很自然地,顺势把锦珊一揽。他们此刻的并肩,显得如此合衬,仿佛一种堂而皇之的宣告:东北郑家与华北军的联盟,牢不可破,容不得任何人横插一脚进来企图瓜分。哪怕权重势大如杨尚谦,也没这个资格。不自量力的后果,无非自取灭亡。
锦珊的裙角被溅上了不知谁的血迹,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沾染了一些,这是避免不了的。她看看身边的男人,忍不住去握他的手,却碰到金属的冷硬。安陵清始终都紧握着那支枪,片刻不曾松懈。可她不介意,又往上挪移了几分,攀住他的手臂。她想知道,跟着此时的他,还能看到多少个以前从未见过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