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长街堆雪,门庭桃符鲜亮,地上随处可见撒满鞭炮的红纸屑。因有除夕守岁的旧俗,万家灯火彻夜不熄。
阖府家宴济济一堂,人都到得齐整。亭台高起,楼阁连院,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大帅府,如蜃楼在海市中堂皇浮现,更衬得一屋子女眷珠环翠绕,花团锦簇迷乱人眼。
喜庆的年节里,身份特殊的少帅夫人却没有刻意地打扮,甚至可以说素净得有些过了头。衣饰毫无张扬亮眼之处,十指上丁点蔻丹也不涂,口红和眉黛都淡了,无心无绪洗尽铅华的样子。
再次见到大难不死的林婉慈,两人打个照面,彼此也都客客气气地见礼。她的样子没什么变化,看起来还是弱不胜衣的纤瘦,举止柔顺如昔,眉目沉静。怀中抱着婴孩已经五个月大,被照顾得很好,藕节般的小胳膊腿都白白嫩嫩。
耐人寻味的是,安陵清夫妇一踏进花厅,那孩子还是扯开嗓门哭个不停,哭声比之前响亮许多。
大少爷给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幼弟补送了贺礼,檀木盒子当众打开,是一副纯金打造的长命锁璎珞项圈和麒麟双镯,中规中矩,并无什么独特之处。
宗祠祭祖后开席,整个过程冗长庄重。老帅爷兴致颇高,祝酒致辞,从局势谈到时政,又从过去谈到未来,一扫去岁愁云惨雾的阴霾。席间推杯换盏,气氛尚算融洽而欢乐。
想想也是,长子大战告捷,老来喜得麟儿,爱妾也痊愈出院,确实值得额手称庆。少夫人锦珊几个月前小产的“意外”,相比之下显得微不足道。反正少帅夫妇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人们现实而善忘,更喜欢期待将来或可实现的愿景,而非沉湎于对已失去的追怀。
袁璧君一贯地话里话外不饶人,借着逗弄林婉慈怀中的婴孩,笑吟吟望向锦珊,句句带软刺,“锦珊呀,最近身体养得如何?什么时候再有信儿呀?可得抓紧些,帅爷等着抱孙子可是等得头发都白了!”话锋一转又道,“我听说陆军医院最近有个大型女科体检,好多人家的太太都预约了,名额排都排不过来,我打电话给丁副院长给帮忙留了一个,你什么时候有空去看看好伐?”
这话明摆着故意戳人心窝子,偏她又是长辈,老一辈想抱孙很正常,奈何不得。锦珊脸色瞬间苍白,勉强挤出个尴尬短促的笑容,双手在膝上紧握成拳,指甲往大腿狠掐下去。用力得骨节都泛青,才强抑住掀桌而起的冲动。纵然百般忍耐,眼眶还是不争气地腾起水雾,端起面前冷酒就要仰头饮尽。
安陵清不动声色地把杯子从她手里夺下,朝袁氏敬了一敬:“检查就罢了,没病去什么医院,乌烟瘴气没得搅了心情。等来日有了好消息,必定头一个告诉大妈妈。”
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
杨巧如也跟着帮腔,笑道:“就是,小两口才结婚不到一年,来日方长着呢,现在年轻人呐不跟以前那会儿似的,许是还没玩够,咱们跟着瞎着什么急?”
政客永远有两副面孔,公众场合从来都大方得体,维持着无可挑剔的风度。在座众人并非全都知道内情,大多以为前一阵安陵清在西南战场上出事,少夫人忧戚过甚,茶饭不思乃至伤了身体,又疏忽不知有孕,上下照料不周,这才意外流产。因此无非不痛不痒表示一下惋惜,拿些吉利话打趣过去。
小小插曲一揭而过,席间欢声笑语又起,唯锦珊满心悲凉,闷闷地借酒浇愁。
他挡得住一杯挡不住第二杯,也不好当着众人的面不停从她手里抢酒,只得听之任之。
锦珊一杯接一杯喝了许多,酒意上头,醺得面孔绯红,可她的表现仍旧堪称完美,一直维持着优雅的坐姿,直到这场满堂欢的夜戏曲终人散。
午夜时分,府里的下人开始出去放焰口燃炮竹,嘭地一声巨响,在半空悠悠回荡,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起了这个头,许多人家都陆陆续续开始放,大街小巷热闹一片。
锦珊喝多了,脚步有点蹒跚,浮浮沉沉的,自己做不得主。他适时搀上来,她没有甩开——背后众目睽睽,多少双眼睛正盯着看。
两人挽着胳膊在雪地里缓步前行,曲副官带着警卫远远跟在二三十米开外。
她微微侧过头去,俯在他耳边轻声说:“知道我为什么愿意陪你一起回来吗?我怕我会心软。我要看看我恨着的每一个人,是不是都还好端端地活在那里看我笑话,提醒自己不要心软,更不要忘记,你们都对我做过什么。”
安陵清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脚步没有停。远看去,像是小两口在雪地里散步,亲密地偎依在一起,正偶偶细语。
又是一年过去,年年岁岁,新的日子旧的愁。怎知如此今世今生?她身边的人,就是心里的人,可那个人心里揣着的,却不是自己。然而毕竟结婚了,多讽刺的求仁得仁。
冷风钻从口鼻灌入,钻到骨子里去,细细碎碎针扎似的疼。酒意把情绪无端放大许多倍,张牙舞爪的刚硬下其实脆弱得很。眼泪就这么不知不觉流下,很快被冻得冰凉。她把胳膊从他臂弯抽出来,刚要摘下手套去擦,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揽过,紧拥到怀里。
厚厚的黑呢子外套敞开来,把她整个缠裹进去,隔绝冷硬冰雪。锦珊心头动荡,似一碗药慢慢被煎沸了,又暖又苦。她象征性地挣了几下,挣不开,只得妥协。把脸埋在他胸前揉擦,那点泪痕洇开,转瞬没了痕迹。像是同在人前守护一个秘密,那些荣辱与共的往昔重又回来了。
他不说话,她也不出声,生怕惊扰了冥冥中的天意,摆布出更残酷的捉弄。
锦珊任他搂着,静享这天地间偷来的片刻,暂时忘却恨意,爱却重拾不来,唯有不尽的余悲。
她哭累了,轻而坚决地推开他。“不要再一次次给我希望,又亲手打碎。你放过我,我实在经受不起了。”
对他的爱如逆风执炬,被火焰烫伤过的人,总是心有余悸,不敢再轻易造次。在最初的最初,杨巧如就曾私下里以过来人的口吻告诫过锦珊,男人更喜欢追逐猎物的快感,太轻易到手的很难长久捧在手心。她听完不过付之一笑,当了耳旁风。
她一直是骄傲的,也放下自尊主动过,争取过,难道因此便不值得珍惜么?无非是先爱上他,怎么就要受尽了千般委屈。既如此,不如早早摆出放弃的姿态。罢了,求不得,留不住,这次是她先“不要”他。
安陵清无言以对,默然叹息一声,伸手替她仔细拢了拢领口的风毛。两人一前一后朝等在雪松下的轿车走去,保持着半步远近的距离。
回到小公馆,各自关上房门,像同一个屋檐下借住的陌生人。
庭院深深,灯残酒破,最后一朵烟花从半空四散凋零,唯剩天心明月流光缓缓。
林婉慈掩上窗,一下一下晃着摇篮。婴儿已睡熟了,在梦中挥舞胳臂,麒麟双镯上的金铃叮呤相碰,响声清脆。
她弯腰把踢蹬开的小棉被重新掖好,手指触到那冷硬的黄金项圈,便小心地取下,以免硌着孩子。刚掂在手里,却觉出异样来,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大帅府不是小门小户人家,金银器物尤其首饰一类,必都是实心的上好成色,不像外面银楼常有些华而不实的款式,把黄金压成薄薄的金箔壳子,和宣纸差不多,只图个好看,实则没有多少克数在里面。
但这项圈明显分量不对。半掌大的长命锁上刻有简简单单的阳凸篆字,底下穿着几颗皎白青翠的翡翠珠子,垂缀九十九束红玛瑙流苏,十分庄重大气。锁面正反没有一处镂空花纹,怎么看都是实心的款式。
林婉慈拿起项圈翻来覆去地打量,琢磨了半天,才在厚厚的流苏丛里找到一处暗扣。那长命锁果然是空心,内中另有乾坤。
空心锁里藏着的,是那枚古董花瓶上的云鹤碎瓷。瓷块用素银细细镶边,把锋利的边沿都包裹起来,背面是打磨光滑的银壁,篆刻了孩子的生辰年月日,做成项链模样。残片被重新赋予性灵,如此浑然天成。这份匠心之精巧令人惊叹,此中深意,已无需多言。
她把项链合握在手,直到用自己的体温捂暖了这颗“心”,才重新替儿子戴回身上。夜阑孤灯照影,她凝望婴孩酣睡面庞,细抚着与那人极其相似的眉眼轮廓,轻声而郑重地叮咛:“这是你父亲给的,好好留着,莫失莫忘。”
燕往北归,春水化冻。
有了来自西南矿产的财力支持,华北军以军方名义公开发行“航空公路建设奖券”大力筹资。京奉铁路的关外延长线,出了正月就开始破土动工,据说进展很顺利,大功告成已指日可待。
这件事之所以没受到来自东北方面的任何阻碍,全因锦珊从中遮掩。瑜园发生的一切变故,她所承受的种种委屈磨难,都始终瞒着郑啸秋,只字未肯吐露。
两三个月一晃而过,安陵清和锦珊之间冰寒雪冷的关系丝毫没有得到改善。她心结难解,既不忍心报复他,却也不肯原谅。这段婚姻名存实亡,只剩走一步看一步。
那楼里的灯整夜亮着,不夜天似的,实则是很清寂的山墅。据说春天山谷里会开出重叠如雪的白色梨花,但锦珊没来得及看一眼。
一天傍晚,云芝突然神色慌张地跑上来,在楼梯上趔趄了好几下子,也顾不得停下来揉揉磕疼的膝盖,口里连声唤着:“小姐……不……不好了!”
锦珊整个下午都在昏睡,此时方起身,正懒洋洋对镜梳头。抿着自嘲而天真的嘴角道,“小姐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什么可值得嚷嚷的。说吧,还能有什么更糟的消息。”
“是……是少爷的电话,说老爷突然中风进了医院……可能……可能……不成了。”
那玉梳从手中松脱,啪地落在地上,瞬间跌成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