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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分飞燕

她身不由己被逼退至墙角,绝望地看着他高抬起左臂,终于意冷心灰地闭上眼睛。

等了许久,想象中的拳头却迟迟未曾出现。

一记钝重的拍击突然在耳边数寸之遥落下,震颤从墙体传来,直穿透她单薄的背心。

他寒着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个物件,合在掌心用力朝墙上拍去。“你不就是想要这个?拿去。”

锦珊惶然地重新睁开眼,是那块缺了角的翡翠。

拍砸的劲力之大,在墙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玉牌瞬间崩裂成两半,碎片滚落脚边。

盼了那么久,等得那么苦,他以为她想要的,就只是这个。

那些话像尖刀一样诛心,锦珊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你就那么爱她,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对,是我推的她又怎么样?我就是恨不得她死!你满意了没有!”

他显然对她的挑衅缺乏兴致,也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沉声说,“郑锦珊,留在你的底线之内,以后不要再去打扰她。”

“否则就如何?你打算杀了我,还是让我生不如死?你是觉得这么久以来,你对我的种种羞辱和折磨还不够让我生不如死吗?!”她倔强地仰起脸和他对峙,苍白的面庞上满是横七竖八的泪痕。

安陵清退后两步,蹲下来捡起掉在地上的文件袋拍了拍,竭力保持着平静。他的面孔重新隐入黑暗,姿势还是透出难以压抑的痛苦,像负重的困兽。“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不是随便一个什么人,是我妻子。我从来不想伤害你,可也很难再……好好的对你。你伸手推她的时候,又把我们之前的约定放在哪里?”

在她需要回应的时候,他大多选择沉默以对,当她再没有勇气面对这千疮百孔时,却有猝不及防的坦诚。何其残忍的坦诚。

安陵清收拾好散落一地的纸张,站起身继续说:“在我想清楚之前,不要再考验我的耐性。事不过三,你已经杀了她两次。医院里那种‘意外’不要再在我眼皮底下继续发生,否则死的不会只有一个赵松言。”

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准确地、阴险地抓住她。锦珊一身凉意,完全糊涂起来。她疲惫到无法思考,似乎在不停颤抖,声音含含糊糊地问:“你说什么……什么医院里的意外……我不明白……”

他已经把要摊牌的都说清楚,一分钟都不愿多待。

她被他的话彻底弄懵了,完全不明就里,原以为他只是气恼飞来亭上的意外,这么说来,其中或许还另有隐情。

可他不想解释,也不要再听她解释。

锦珊慌张地追出去,那背影出了前厅,渐行渐远,无论怎么都赶不上。

这种陌生,像试图捧起一掬流水,抱住一阵风。

他整个人就是一扇关上的门。

缘生得不是时候,就成了怨。这次是真正的决裂吧。他一心离她远去,她却只能望着一个不能靠近,永不可得的人,如同守着衣冠冢。

锦珊泪眼模糊,慌不择路地循着他的脚步声追赶。层叠的裙角太累赘,垂落脚边缠绊不清,在黑暗中跌撞了没一会儿,脚底不知踩到什么,蓦地失去重心摔倒在地,小腹重重磕在门槛上。

陌生而尖锐的疼痛织成张绵密的网,将她整个兜盖其中。

锦珊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只觉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被荆棘穿透,用尽最后的力气对着那个即将消失的身影伸出手,哀弱地唤他的名字:“文远……”

他依稀听到几声痛楚的叫喊,好像是她追出来时摔了一跤,但并不真切。因鼓膜伤损之故,耳中时不时会有扰人鸣响,便迟迟不能确定身后传来的碰撞声,是幻听还是真实的发生。

安陵清在拐角处僵立了片刻,几番犹豫,还是狠下心没有回头。

她看着他一步步远去,只觉他的每一下脚步都踩踏在心口,不到支离破碎誓不罢休。碾碎般的疼痛从体内涌出,五脏六腑仿佛要被绞碎了,让她透不过气。锦珊趴在地上,完全无法动弹,脸色惨白如死,也不敢轻易挪动身子,只用双手死死抠住门槛边沿,用力得关节都咯咯作响,想先试着让急促粗重的呼吸变得顺畅一点。可周身的疼痛有增无减,腹中似被万千钢针同时扎下,又坠又涨。

雨越下越大,空气骤凉,她惊恐地注视着身下涌出越来越多的鲜血,很快将裙裳染透,浑身都哆嗦起来,连哭也不敢用力,心中满是不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来人呐……”

这天一直阴沉沉酝酿着一场雨,夜空浓云密布,传来轰隆雷鸣。不多时,雨水淅沥沥的嘈杂把她逐渐微弱的呼救声盖住。

一场秋雨一场寒。

在让曲副官传话之前,锦珊早就提前把屋里所有下人全部支开,此时夜半更深,呼天不应,只有带着血腥气的潮湿夜雾在身周缠绕游弋。

直到次日清晨,一个洒扫院子的粗使丫头提着笤帚跨进门里,差点被绊了一跤,才发现昏死在血泊里的少夫人,吓得大声尖叫起来。

北方向来干旱少雨,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冷雨断断续续落了好几天也挥散不去。

不知是流年不利还是冥冥中的盈亏有度,帅府里要紧的人物竟在短短几个月内接二连三往医院送。少帅刚从战场下来,手术治伤自不必说了,意外早产险些一命呜呼的九夫人刚出院没几天,紧接着又是少帅夫人小产。

医生不无惋惜地说,送来得太晚了,耽搁了整整一夜,胎心音完全消失,只能抓紧做清宫手术,免得大人有生命危险。如果能早些发现,说不定还能保住,毕竟胎儿已经刚满了三个月。

从月份上推算,时间应该就是安陵清出征前的那几个晚上。

彼时恰逢西南起兵,战况激烈,人人都对局势忧心忡忡。锦珊白日里反常的困倦和寝食难安、消瘦厌食、信期延误等等症兆,都被身边服侍的人包括她自己忽略了。

锦珊母亲过世得早,又是头一遭,完全缺乏经验,根本不知道也没想过,盼望了很久的孩子竟已悄然而至。再加上安陵清遇袭失踪的凶信传来,她大受刺激,伤心过度之下更是把身体消耗得虚弱不堪。雨夜的失足滑倒,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让她失去腹中孕育三月之久的骨肉。

云芝蹲在病房外哭个不停,万分懊恼自责,直怪自己疏忽大意,没照顾好小姐。

大雨一口气下到黄昏时才收住。麻药散去,锦珊在疼痛中呻吟着醒来,眼前一色惨白。白的墙,白的天花板,白的床单被褥。窗外乌云如絮,天光黯淡,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卫妈见她睁开眼,不住念叨菩萨保佑,从保温瓶里倒出杯开水,心疼地送到锦珊干裂起皮的唇边。

“小姐渴不渴?快把水喝了。昨儿流那么多血,满地都是,真吓死个人,且得仔细将养一阵,落下毛病可了不得。”

锦珊头脑一片空白,愣神了许久,才渐渐想起前因后果,却不肯就信。她低下头,把手轻轻放在腰腹间,抱着最后一丝明知不可能的希望,艰难地问:“我的孩子……还在吗……还在对不对?你说话啊!”又怕惊吓了什么似的,突然将嗓音放低了许多,“卫妈……你告诉我好不好?求求你……”

卫妈不忍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哽着嗓子扭过脸去拭泪。“小姐可千万想开点儿……你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听话啊,别想那么多,先调理好身子要紧。”

空中突然滚过一记闷雷。锦珊茫然睁着眼,大颗大颗的泪水不断淌出,滴落在被褥上。她的面孔全无血色,冷汗与泪水将鬓边几缕乌黑的发丝粘在苍白的唇边。那种强烈如同绞割的痛楚再次卷土重来,把她折磨得体无完肤。

医院大楼外的一处僻静角落,安陵清把自己关进车里,伏在方向盘上,额头抵住胳膊,一动不动的姿势维持了很久。封闭的空间烟雾缭绕,车门外留下一地的烟头。

曲副官一溜小跑过来,敲开车窗,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他立即跳下车朝楼里奔去,连外套也没顾上拿。

还没走到病房门口,离着老远就听见刺耳的哭喊和尖叫。桌椅碰撞,玻璃器皿哐啷砸碎在地上的声响交织在一起,混乱不堪。

锦珊边哭边把手背上的针头用力拔下,掀开被子就要下地。成串血珠立即冒涌而出,染上灰白的手指。她已经语不成句,只能一抽一抽地吸气,目光伤心欲绝:“既然孩子已经不在了,还留在医院干什么……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我要离开这儿……我要回奉天……”

这模样吓坏了云芝和卫妈,赶紧扑上去一左一右死死抱住她,“这可怎么成!快……快好好回床上躺着,万一着凉受了风,坐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卫妈知道你心里难受,那也不能这么作践自个儿身子啊……别哭了,小月子里流这么多眼泪,以后年纪大了眼睛要瞎掉的呀!”

一边劝一边扬着嗓子唤人过来帮忙,两个人合力也按不住锦珊的挣扎。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内心的痛苦和怨恨,对所有试图靠近的人又踢又咬,发出绝望而激烈的哭嚎。

“我早就已经瞎了!是我瞎得有眼无珠,是我蠢得一厢情愿,才会答应嫁给这个无情无义的混蛋!我那么求他,他连看都不肯回头看一眼……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父亲,是他害死了我的孩子!”

云芝被抓得一双胳膊上全是血印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才好,“小姐你别这样,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不会再有了……我那么恨他,怎么可能还会和他再有孩子?!”

锦珊刚做完手术,本就虚弱不堪,折腾了这一会儿早已累得气若游丝,仍不肯放弃,犹自咬牙切齿地试图冲出病房。

安陵清站在一门之隔的走廊上,手握住门把,迟迟没有拧开。衬衣的领口松散着,模样十分潦草疲惫,眸中也遍布血丝。 ilSaxpEcqZezSRYEMUkTfjnoAXMIq9IrFy/Dqw3fFpHANDtudzwpCA94aiudLeI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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