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一燃,地势稍平的村庄都给烧成了焦土,战区百姓流离失所,大多往北迁移,随处可见被废弃的农舍。仍固守旧地不愿迁移的,往往是世代居于深山茂林里狩猎采药的猎户。猎户们沿袭着最传统的谋生方式,每隔数月才下一趟山,用兽皮和草药向附近村民换取物资,近乎与世隔绝,受战争波及较小。
华北军此次南下是为唐恩昆联兵助战而来,安陵清军服上系有绣着唐家军徽号的布条,这一带的当地少民无人不识。尽管语言不通,还是把人给带回家中救治。
所谓“不严重”,只是报喜不报忧的话。安陵清这次伤得不轻,右臂的肌腱被飞溅的山石割裂,最凶险的是一枚险些穿透胸腔的弹片,幸而让肋骨卡住。但耳道受伤后发炎流血不止,引起高烧难褪。因山里医疗条件有限,伤情得不到有效救治,也没有手术的可能,猎户的草药只能勉强让人活下来。
他脑部受到剧烈震荡,醒过来以后间歇性失忆,什么都不记得,左耳完全失聪。胳膊被糊上黑乎乎的药泥包扎止血,勉强愈合后,病根就此落下,右臂难以抬高到与肩部平齐。
华北军遭此前所未有的重创,骤失主帅,立即改攻为守,全军拔营迁移后退。安陵清在深山里耽搁了一月有余,无意中摸出衬衣口袋里贴身存放的那片碎瓷,渐渐想起了以前的事。最后几经周折,才想方设法联系上暂驻在绥阳县城的军部,他决定将错就错。
孤注一掷,岂能无功而返。就这么带着满身的伤铩羽回北平,那才真是耗子进了笼,六面没出路。
托赖安陵虞在军火上做的手脚,联军首战失利,举步维艰。安陵清思来想去,打算冒险再赌上一局。他利用战区消息不通的天然条件,诈传失踪难寻,拖延到最后演变成死讯,再把这消息主动散布出去。
从北平前后派来好几拨调查搜寻的专员,都被他以少帅身份强硬的压制住,统一了口径,不敢将实情泄露半点风声。
这期间,唐恩昆在他的授意下,积极联络停战和谈,不断示弱,许下相当优厚的条件,几乎等于要把矿脉全部拱手相让。太行军总司令恭克钦自以为胜券在握,难免动心。寻思这场仗原本只为求财,目的既已达到,不必穷兵黩武继续消耗战力,因此同意和谈退兵,并逐步放松了戒备。
安陵虞以为掌控着兵工厂,就等于掐紧了远征军的命脉,但安陵清未雨绸缪,早留了另一手准备。军演时亮过相的空军预备役这次全派上了用场,两百多架战斗机倾巢而出,其中还包括刚从国外引进的四十多架雪莱克、纽波特62和最新型号的弯流霍克Ⅲ。
一番苦战连打了三个多月,终于出现转机。
安陵清当初只为投石问路,先驱部队带的都是预备役。指派为头阵前锋的第二十七军不是嫡系,打起仗来自然亲疏有别,真正的精锐并未受到重挫。指挥部遭空袭后,少帅“阵亡”的消息一拖再拖终于再捂不住。失子之仇总要报,为了不让战火再往北境继续蔓延,华北军的几支主力这次几乎全部接到紧急调令,卯足了劲一雪前耻。
安陵清死而复生,并用自己的死讯换来了大批援军和真正可用的军火战器。
华北军全线支援西南,就连老岳丈郑啸秋那边闻讯后也派来强援,东风齐备,自然是不分出个胜负绝不善罢甘休。
惨遭偷袭的窝囊气不得不出。所谓兵不厌诈,他先假借着和谈之名诱敌深入,再趁对方麻痹大意之时趁夜发起突袭,依葫芦画瓢给太行军来了一次规模空前的空中扫荡。
恭克钦是最早归附南京临时政府的一股军阀势力,空战队的装备和训练基本依靠中央军支持,因经费问题,战斗机群多是一战时淘汰下来的老旧机型,擅于地袭,空中作战则偏弱。
安陵清求胜心切,不顾劝阻,执意带伤上阵,在空袭中一个人就击落了敌军四架由法国名设计师埃米尔打造的德瓦蒂纳D500。
这次全力反攻是和太行军交锋以来最为关键的一场硬仗,把陷入颓势的战局彻底扭转过来。
案头的紧急调令早已积了三尺多高,北平一封接一封的电报如同洒雪片般源源不绝发往绥阳。内容大同小异,字字都是催促。要他赶紧启程回北平重新接受手术,以免右臂错过最佳诊疗时机,落下残疾。除了最下面几封,其余的他连拆都懒得拆开来看。
鏖战告捷之后,谈判的砝码自然开始朝获胜方倾斜,西南的动荡逐渐稳定,余下的小股残余势力构不成威胁,后续再清扫两个月左右也就差不多。
虽赢得一波三折,这结果也算相当拿得出手。安陵清和妹婿唐恩昆按少民的规矩歃血焚香,正式结盟,还借机提拔收拢了不少在反击战里崭露头角的中坚力量,此次“平南”的赫赫战绩,奠定了华北少帅真正的根基。
这一切,都是他豁出性命换来。
回北平的专机上,安陵清疲惫不堪,忍耐着浑身的疼痛,不觉陷入了浅眠。
舷窗外浓云又聚成团,天色昏暗难辨时辰,铁鸟在狂风骤雨中颠簸。
幻觉中的青衣男子,再次毫无预兆地浮现在纷乱梦境里。被雨水淋湿的脸孔苍白虚弱,毒蛇吐信一样沙沙的嗓子缠绕在他左耳边:“这只耳朵就是你献给我的祭品,从此再也不能听见除我以外,任何人的声音。别忘了,你承诺给我的代价,还远远没有偿付完。”
安陵清知道那是谁在说话,可他累极了,连抬起眼皮都做不到。心神在混沌中飘忽,觉得这空壳般的躯体已不受自己控制,想动也动弹不得。挣扎了许久,才从齿缝里挤出言简意赅的一个字:“滚。”
专机抵达南苑机场时已近傍晚,北平风雨如晦。蓟台方面派来接机的是老帅爷身边的胡秘书和授命接替许平川的赵松言。
新任命的赵副官,二十出头模样,一双眼睛过分活泛机灵,安陵清一看就不大喜欢,只在对方行礼时微微点头示意,继续朝车子走去。赵松言亦步亦趋紧随其后,瞪着眼对同行的勤务抱怨:“机舱漏雨了还是你们没撑好伞?少帅身上怎么又湿又冷?”
几个撑伞的勤务面面相觑,没人承认。赵副官态度殷勤,马上把胳膊弯里备下的披风往安陵清肩头搭,又伸手在领口摸了一把,吃惊地得出结论,“不是淋湿的,这是冷汗呀!”
安陵清实在不耐烦,皱着眉在雨地里停下步子,回身对他冷冷道:“别碰我。”
一个晃神,想起为救自己一命被炮弹炸得尸骨无存的许平川,不由喉头泛酸,忙用几声咳嗽掩饰住了,躬身钻进车里。
按老帅的吩咐,车子并没开往蓟台,直接朝医院驶去。
一项一项的检查做起来没完没了,直折腾到后半夜,舍伯一直候在边上陪着。
医生摘下口罩,神情严肃:“胸腔上的弹痕未触及要害,其余皮外伤只需要继续换药包扎便无大碍。肌腱断裂原也不要紧,只可惜那地方医疗落后,给耽搁了,重新长上的口子全对不齐。从刚照的爱克斯光片上看,有炎症导致的筋膜黏连和关节积液,需要重新安排手术剥离,情况乐观的话,最多一两个月就能复原。不过……”
见那医生突然吞吐,安陵清也料到定不是好消息,望了一眼舍伯。后者立即心领神会,把所有候在屏风另一端的人全给请了出去,再将诊疗室的门好生关严实。
清脆的落锁声将窃窃议论阻隔在外。安陵清忍耐着耳朵里仍旧嗡嗡作响的嘈杂,站起来走到窗前:“说吧。”
“外伤导致的左耳鼓膜穿孔,原本是可以自愈的,前提是不能继发感染……”
“说重点。”
“鼓膜震裂以后感染严重,气压创伤性的冲击导致穿孔面积太大,并发急性化脓,又延误了那么久,目前没有太见效的治疗手段……听力恐怕无法回复。就算……就算竭尽所能补救,以后也可能会出现耳鸣和疼痛。”
安陵清不出所料地点点头,“那又怎样?和那些从战场上捡条残命断胳膊断腿的比起来,已经幸运太多。人年纪大了,也会失去嗅觉,舌头尝不出味道……这种小毛病,只要不刻意宣扬,没人知道。”
军医战战兢兢一鞠到底,“明白,少帅大可放心。事关重大,属下必守口如瓶绝不对外透露半字。其实真想治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可以安排去国外再……”
“不必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忙,手术时间回头蓟台那边会打电话来通知安排。今天先这样,有劳。”
他早已接受左耳彻底失聪的事实,脸上平和淡泊,似乎并不在乎。
回程的路上,仍不忘对舍伯切切交待:“平川是家里的长子,身后事要好好补办。他下面还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年纪都很小,把他们和平川的父母从老家一块接到北平,置所宅子好生奉养老人,以免晚景凄凉。至于弟妹们,就送到家里筹办的公学去念书,问问他们可还有什么别的要求,都尽量满足。这事就交给您老去办,别人我不放心。”
舍伯嗟叹着应是,先一步打开车门下去,从赵副官手里接过伞撑在安陵清头顶。
拂晓刚至,街市冷清,瑜园的大门口还是热闹得很,迎出来一堆人。他走前特意留下来照顾锦珊的亲信勤务和其他几个副官都在,唯独少了许平川。
许平川十岁起便跟在身边,一路陪读直到军校毕业,是六个勤务校官里和他关系最亲近的。可偏偏是许平川,这次有去无回。
安陵清望着阔别已久的宅邸,竟觉出几分秋意。“夏天……就要过去了。这场雨太凉。”
舍伯踟蹰半晌,刻意放缓了步子,从袖中取出那块缺角的翡翠物归原主,低声说:“上个月,您又添了个弟弟。”
这指的必是林婉慈无疑,但生产的时间不对,竟提前了整整三个月。舍伯面色如此凝重,定然发生了什么。安陵清在雨中顿住脚步,静待下文。
飞来亭之祸并无多少曲折,三言两语也就能交待清楚。
他听完,负手静立半晌,双眼望入某个幽暗潮湿的角落里,终于涩涩地开口:“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