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她的分量还是那么轻。像匹柔弱无骨的缎子,只是烫得灼手。
自从舍伯捧着那块怀表前来告诫,他们再未私下见过面,后来郑锦珊出现,两人在后花园一番诀别,安陵清已经许久都不曾拥她入怀。虽住在同一所宅子里,却遥远如相隔楚河汉界。
没想到再次贴近,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酸楚难言,低头道:“放心,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车子飞驰出瑜园,没往陆军医院去。安陵清有自己的打算,到了陆军医院,那些军医知晓他俩的身份,自然也会尽心尽力,但总归眼目众多,有许多不方便之处。相反他在协和持有股份,照样活动得开,找医生用药都不会怠慢,更自由些。
床位很快安排下来,是个特级病房,布置考究,带独立洗手间。病床旁有沙发,窗户上挂的帘子又厚又密实,地上铺着地毯,把所有脚步声都吸纳进去。
院长亲自带着一群人,为九夫人做了一系列详细的检查,斟酌治疗方案,设备和药品非最顶尖的不用。林婉慈只是风寒过重,感冒拖着不能自愈,引起上呼吸道感染,导致的高烧不退。所幸送来得还算及时,先用抗生素把炎症压下去,观察几天应无大碍。要是再晚些,发展成肺水肿,母子都会有生命危险。
直到林婉慈吊上盐水,杨院长才搓着手,借机说起给院里添置进口设备的事。
安陵清朝他拱拱手,“今天麻烦杨兄亲自出马,改日定设宴好生谢过。”
杨院长挑眉笑笑,谦恭道:“哪里话,不过区区小事,救死扶伤是我等职责所在,哪里用得着这么见外,少帅言重了。”
到底是安陵海的姨太太,怀着孕生了重病,却是由老帅的儿子连夜冒雨送到医院,总显得奇怪了些,难免引人侧目。
安陵清回头看了看病床上的林婉慈,她躺在雪白的被褥间,嘴唇都烧得起皮,呼吸却很轻很轻,安静脆弱的模样。手朝外比了比,轻描淡写解释道,“父帅还在为军演的事奔波在外,我回去拿点东西,恰巧赶上九夫人重病,大半夜也没个主事的,不能眼看着不管。设备的事我记在心上,不过拨款得签好几道字,我单方面决定不作数。病人需要休息,不如咱们找个时间去办公室详谈?”
林婉慈能听见他们说话,只是睁不开眼睛,又沉沉昏睡过去。
舍伯送走了杨院长和一干医生,留在走廊没再进来。病房里只剩他们两人,或者说,三个人。
安陵清将门锁拧紧后回到病床边坐下,手掌摊开,轻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小心翼翼地感受那一点细微的动静。背负着许多沉重婉转至不可言的辛酸,这来之不易的新生命,正在里面蓬勃跃动,像是感应到什么,某种来自血缘神秘的连接,直通进他心底。
将视线移到她脸上,高烧被抑制住,潮红褪去,肌肤变得和枕套一般苍白。那是他藏进记忆最深处的思念,终于又近在眼前,也只有趁这片刻,才能好好看她一眼。
他往前趋了趋,替她仔细掖好被角,无比缓慢又艰难地用手背触碰她的脸颊。胸口随之猛地一窒,深吸口气,一点一点地抚下去。像对待一个脆弱的瓷娃娃,他的每一下动作都极小心,虔诚而专注。竭力忍住鼻子的发酸,不敢用力,也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醒了她。
林婉慈其实早就醒来,只是不愿被察觉,怕相对尴尬。直到一小颗晶莹的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滚落,洇湿在枕巾上,再也掩饰不住。
自从与他相识,短短不到一年,前半生所有流过的眼泪全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然终究大局已定,心事蒙上一层灰,流再多的泪也洗刷不明净了。
只得睁开眼,勉力挽起唇角,声音细弱如游丝,“你又救了我一次。”
无论过往岁月如何曲折,命运有多残酷不仁,她从来只愿记得人对她的好。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怀孕了……”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当时说了,怕是会影响你和郑小姐的婚事……你终归要和一位门当户对的闺秀结婚的。这是个意外,不应该成为你的阻碍……咳咳……何必节外生枝。这孩子来得太突然,我只是……我舍不得。对不起……”
林婉慈说不上几句,已经咳得喘不上气,鬓角很快又被汗水打湿。
他急忙俯下身去,额头相抵,哽着嗓子安抚。
“好好躺着,别说话,医生说你现在情况还不稳定,不能受刺激。”顿了顿,又附在她耳边,用很的低的声音说,“无论如何,这都是我的骨肉。总有一天,我会让他认回真正的父亲。”
她只是含着泪咳嗽,过了许久呼吸才恢复平静,对他说:“我没什么大碍,这里有医生有护士,还有舍伯看着。你赶紧回去吧,备战这么大的事,军署里离不得人坐镇,要是被有心人参个渎职就麻烦了。”
她病成这样,还是处处为他考虑在前,只让他愈发愧疚难言,心似油煎。
“你没有对不起谁,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能耐保护好你,我不该自以为是把你带回瑜园,我……我混蛋。”
一只搪瓷盘子狠狠砸在门框上,触地弹开老远,打着转儿叮咣乱响。
“安陵清你混蛋!来人,给我把门踹开!”
寂静的走廊里,锦珊的声音显得尤为突兀。晌午时分正是人多的时候,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无不驻足。一个护士正巧推着治疗车经过,两层铁架小推车上摆着无数瓶瓶罐罐医疗器皿,被锦珊顺手抄起一只盛放镊子和针具的搪瓷浅盘,看也不看就朝病房门上甩去,酒精泼洒得到处都是,气味刺鼻。
林婉慈浑身猛地一颤,刚要支起身子,无奈实在太过虚弱,还没抬起几寸就又摔回床上。“是郑小姐?她好像很生气……你别着急,我去跟她解释。”
安陵清扶额,想她一定是病糊涂了,否则断不会说出这样傻乎乎的话。解释什么呢,恩怨情仇都乱成一锅粥,只有越搅越浑。在林婉慈口中,始终称锦珊“郑小姐”,而不像其他姨娘那样直呼其名。或许内心深处,面对他的妻子,她也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重新替她盖好被子,“你好好养病,不用担心别的。”又从脖子里拽出一件物事,红色的丝线下不知坠着什么东西,一股脑塞进她手心里,还带着他的体温。
做完这些,安陵清径自走到门前,门外的动静还是地动山摇,他将手停在门把手上数秒,终于干脆地拧开。
锁芯清脆的咔哒声,让所有喧哗都瞬间停顿。
安陵清只把门打开一道窄缝,侧身而出,随即重新拧上。锦珊被许平川从背后紧抱住,怎么也挣扎不开,否则早就扑上去连踢带踹。舍伯和许平川带来的警卫们一起围成一道人墙,把看热闹的闲杂人等驱散隔开。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安陵清一双锐目直朝许平川脸上扫去,眼风如刀,像是在责怪他为什么把锦珊带到医院,当众闹得如此难堪。后者立即低垂下脑袋,手臂也渐松了力气。锦珊从那钳制中松脱出来,突然失去所有依托,摇摇晃晃似站立不稳。哭到红肿的眼睛一寸也不移地盯着自己的丈夫,伤心和嘲讽堆在苍白的嘴角,混合成一个略显怪异的笑容。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没忘。”他过去搀她,“这是医院,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锦珊拧身甩开他的胳膊,“把门关那么紧,你是怕我对她做什么吗?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可怕?”
他不顾众人眼光,重新将她拽进怀里扣着,半抱半拽地拖走。“最近外面流行猩红热,医院里都是细菌,过了病气怎么办。先跟我回去。”
许平川紧步跟上,“……我来开车?”
安陵清脸色很不好,看也没看他,“不必。再有下次,我身边的副官就可以换人了。”
锦珊恨恨瞪他,带着点嘲弄的口吻:“你自己做的事,何苦平白迁怒旁人?是我非让平川带我来的,只要我一天还是少帅夫人,他就不能违抗我的命令。”
安陵清深深叹一口气,没接这茬,一心只想赶紧把她带离这是非之地。“今天我来给你做司机。”
两个人拉拉扯扯走出去,他把她塞进车里,自己坐进驾驶室,一脚油门到底,驶离了医院门口。
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她能闻到他身上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呛得她眼眶又热起来,却没有力气再继续争吵和质问。
他的所作所为像刀子一样刻在心上,锦珊头回觉得自己这么无助,开始彻头彻尾怀疑他们的婚姻,是否是个只能靠放弃来结束的折磨。她远嫁北平,被困在那所深宅里,丈夫的心思难以捉摸,同床异梦的生活几乎和守活寡无异,如此伶仃无所依凭。自怨自艾的悲戚像一张密实大网,把她整个兜在其中,短暂的激愤过后再也提不起一丝精神。
大概心里烦躁,安陵清双手紧扣方向盘,把车开得飞快,连拐弯道口也不减速,直接把庞大的车身横甩过去。
锦珊心如死灰,寒着脸靠在椅背上,沉默不语。此刻才清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不对等,虽然同样都有显赫的家世,花团锦簇的前程,但感情难以勉强,与这些身外的价值并无多大关系。她爱他,从开始就先输了一仗,如果他也有过那么一点点爱的话,却抵不过对另一个女人的。所以才会一直这样,反反复复地和好又争吵,实在身心俱疲。
好不甘心啊……可是又能怎样,还能怎样。她觉得骄傲受到前所未有的打击,自取其辱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了。
炽烈的日光照得地面白亮亮反着光,街上少有人行,车子像一座孤岛在马路上横冲直撞。
他终于率先打破沉默,“我答应过你,不再和她有瓜葛,确实一直在这么做。可昨晚那种情况,就算是个不相干的人,也不能见死不救。难道你希望你的丈夫,是一个能眼睁睁看着妇孺重病垂死也袖手旁观的人?不管怎么说,让你这么难过,是我的不对。”
他的语气那么诚恳,字字句句都有理有据在情在理,完全不可辩驳。可她心里的伤痛,不是光靠道理就能抹平。锦珊拼命控制着自己,想用冷淡回应,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出。
她偏过头抹掉泪痕,努力把委屈憋回去,开口就带出的哭腔却出卖了竭尽全力的掩饰,“我说不过你,也不想再听你解释。停车,我要下去。”
“你在北平人生地不熟,一个人能去哪儿呢?现在外面到处都不安全……”
悲凉和气愤交织在一起,锦珊又气又急,突然失去所有忍耐。不等他说完,就用整个身体狠狠朝车门上撞,双手使劲掰扯门把,用力得指甲全都发白。“停车!我要下去!你凭什么管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突然爆发的疯狂让他也有点失措,恰在此时,车轮突然轧过一块碎石,车身猛地颠簸起来,打滑朝路边斜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