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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同林鸟

锦珊用鸵鸟的姿势抱膝蜷缩成一团,慌乱和恐惧怎么也遏止不住,死死咬住嘴唇,身子瑟瑟抖如筛糠。车子还在小树林里急速奔突,杂乱的枯枝斜伸出来,不断扫刮在车身两旁,又被狠狠撞断,碾压在轮下。

弹药散发出的硫磺气味浓烈刺鼻,两人在车里被颠得左摇右晃,伴着一声闷响,车身突然猛地朝左倾斜,险些翻倒进沟里。好在帕卡德底盘沉重,震荡几下还是险险稳住。他额头早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语气仍维持着一贯的镇定,对锦珊吩咐道:“车胎被打爆了,外面情势不明又有追兵,只能硬闯,你抓紧扶手。”

说罢加紧一脚油门,继续朝密林深处扎去,专挑崎岖的丘陵斜坡,硬生生从乱树丛里趟出一条路来。爆胎的车轮在碎石间摩擦,轮毂很快就溅出火花,落在枯枝败叶堆,引燃了山火,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情急之下,安陵清心念电转,立即朝逆风处猛打方向盘,火舌被落山风一吹,朝地势低处蔓延开,形成火墙,暂时阻隔了追击。

身后穷追不舍的枪声逐渐稀疏,他刚松出口气,不堪损耗的车轮就再也支撑不住,整台车失控地朝斜坡俯冲下去,撞向一棵粗壮老树。挡风玻璃在巨大的冲击下发出巨响,轰然粉碎。锦珊刚抱着头尖叫出声,就感觉一个身影扑了过来。安陵清张开双臂,将她整个拽进怀里,严严实实护在了身体下。

玻璃渣子四处飞溅,碎片将他整个后背的衬衣都划出道道血印子,裸露在外的手背肌肤更是擦伤无数。

车子撞在树上,整个车头都瘪了进去,终于熄火,一切重归平静。

车门在冲击中变形,已经没法推开。锦珊心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失神地看他一脚一脚狠踹在上面,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她颤抖着缩在他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安定。忽觉颊边一片湿热,伸手摸去,黏糊糊的,有点腥气。凑近了细看,才发现全是淋漓鲜血。那血从安陵清的肩膀不断渗出,蹭了她一脸。方才情况太过混乱,安陵清冒着生命危险开车一路逃亡,根本顾不上别的。子弹从破损的车窗射进来,到处乱飞,他身上除了被玻璃碎碴割裂的口子,或许还有枪伤。

两人一前一后踉跄着钻出车厢,幽蓝月光照在荒无人烟的土坡凹地里,远处还能隐约看见被山火吞没的枯树林在熊熊燃烧,火光映红了浓黯的天穹。

安陵清将锦珊扶到避风处安顿好,又重新回车里摸索了一遍。紫金色的毛绒地毯上狼藉一片,血污斑驳,坚固的红木内饰也四分五裂,碎木片散落得到处都是。他弯着腰仔细搜寻很久,才找出几枚散落在犄角旮旯的弹壳,揣进裤兜内。才略放下心来,到她身边坐着喘口气,累得说不出话。

锦珊小心翼翼替他卷起袖管,只见衬衣从领口到前襟已经全被染红,根本找不出伤口到底在哪里。“你中枪了……这可怎么办呢?是不是很疼?得先把血止住,车里有没有绷带?”说着就要起身去寻,还没走出半步便被一把捞了回来。他略一低眸,就看到她眼底的泪水,满脸惊恐不定。

安陵清身边向来坚壁清野,不喜莺燕脂粉环绕,因此并未养成怜香惜玉的习惯,此刻却心里却莫名划过一丝不忍。安慰道:“没有,别着急。只是流弹擦伤,我心里有数。”又轻声说,“你要是害怕,就把眼睛闭上,不要看了。”

她专注地望着他淡淡的笑容,想起的是方才那一幕舍身相护,心中转了千万个念头,都堵在胸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语声轻柔而坚决。“你在,我不害怕。”

他很疲惫,绷紧的神经却始终无法松弛下来,背靠土坡站着,左手还一直紧握着手枪。空出的右手从马裤口袋掏出盒烟,叼了一支在唇间,刚要点燃,忽想起什么,看了看一旁的锦珊,又将打火机合上,打算塞回兜里。

一个月前,两人还为这事大吵一架,他额上的伤口就是由此而来,记忆犹新。

锦珊看出他的犹豫,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将他收回裤兜的手按住,取过那只打火机,亲自替他点燃。一小撮温暖明亮的光焰腾起,映照两人咫尺相对的容颜。他额前有几缕发丝凌乱地垂落下来,拂荡在鼻尖。即使困顿在万般狼狈落魄的境地,看起来还是一副云淡风轻模样,银钩在眉,目似寒星。

微弱的火苗很快就在风里颤抖着熄灭,荒野四下漆黑,只剩挟在指间的火星一闪一闪。锦珊温柔地瑟缩于他怀中,“你说,刚才偷袭我们的那帮人还会不会再追上来?”

他朗朗一笑,“那倒不至于。真要追上来,早也该到了。这出动静闹得太大,山火总得扑灭,附近营地的驻军会被惊动。再等一会儿,应该能有自己人沿着车辙找到我们。”

锦珊点点头,又问:“刚才撞车的时候,那么危险……你为什么想都没想就扑过来挡着?”

他仿佛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假思索地平静答道:“你是女人,护着你是应该的。有我在,不会让你有事。”

虽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还是觉得心头一暖。她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你找到路就先走吧,把伤口处理一下止住血要紧。我跑不动也走不远,只会是个累赘……”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他深深地看着她,手指从她面庞滑过,“荒郊野地,怎能丢下你孤身一人。连自己的夫人都护不住,还空谈什么上阵杀敌。我手下那些弟兄,这么多年甘冒枪林弹雨,个个视死如生追随的,不是一个贪生怕死只顾自己周全的窝囊废。”

“可是……”他打断她,“你冷不冷,山里总比内城寒气重些,要不要回车里歇着?”

锦珊对那辆被打成蜂窝弹孔遍布的车心有余悸,说什么都不愿靠近半步,他便也不再勉强。

不知过了多久,锦珊靠在他胸前,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浅眠中惊醒。

“予哲来迟,让少帅和夫人受惊了!”

苦等半宿,终于来了援兵,但安陵清的脸色并未因此而轻松多少。淡淡道:“韩秘书消息向来灵通得很,难怪二叔常夸你是‘及时雨’,果真名不虚传。”

来人并不是许平川。

透过朦胧夜色循声望去,锦珊依稀认出来接应的众人里,为首的正是二叔安陵虞手下的原副参谋韩予哲。

安陵虞受伤后便不再上战场,转而自请要去打理华北军所建几处兵工厂中规模最大的华北军械厂,又称华北造兵所及兵工署第70工厂。除了进口的军火设备外,整个军队的辎重器械、枪支弹药等,全都由此自研制造,是一军命脉的重中之重。作为安陵虞身边追随多年的宿将亲信,韩予哲也一并急流勇退,跟在他身边担任秘书长之职,军衔虽降,手中实权一如既往,未遭削减。

韩予哲扶了扶金色的夹鼻眼镜,讪讪咳嗽一声,微躬着身子说:“事出突然,我等收到消息即刻带队赶来,不料还是晚了一步。如今少帅和夫人安然无恙,实属万幸,否则帅爷怪罪下来,吾等百身莫赎。”

那语气听来甚是恭谨,满口官腔不落窠臼。他自然不能明说自己是奉命在身,暗中监视着少帅在京城的一举一动。见安陵清神色淡漠,未置可否,又作出万般焦急的模样,对着手下一通指挥,“一分队扑灭山火、二分队去遇袭地方排查,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剩下的人随我一道护送少帅和夫人回城,赶紧联系医院!”

安陵清摇头,“夫人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直接回官邸吧,省得父帅担心。对了,今夜之事,不必张扬,别明儿天一亮传得到处都是,徒增谈资。没别的意思,我知道韩秘书办事向来思虑周全,也不过白嘱咐一句。”

夜色太深浓,他不知何时已将风衣外套的领口竖起,挡住被血染透的衬衫。身前排扣颗颗系得严丝合缝,除了脸色苍白些,手背沾染了小片血渍,看不出来哪里受了伤,伤势究竟如何。

韩予哲诚惶诚恐劝了再劝,无奈安陵清主意已定,坚持回帅府再作计较,只得作罢。

开战在即,在这紧要关头,少帅遇刺受伤的消息倘若传开来,对军心士气将造成不小的打击。言下之意,既是韩予哲最先得到消息带队前来接应,那么只要有任何捕风捉影的风声流出,责任追究下来都得算在他头上。

韩秘书向来精明,又在官场浸淫日久,轻重利害岂有不知,当即乖觉地作出保证,必定严令在场的所有人守口如瓶。

话点到三分即止,安陵清抽回视线,携锦珊朝停在数十步开外的车辆走去。

全程缄默,一行人匆匆回到官邸。刚走到前院,跨过高及膝下的门槛时,一直举止若定的安陵清却突然踉跄了一下。

锦珊脸色大变,偷偷摸了摸,发现他挽着自己的右臂,整只袖管全都是濡湿的,不用看也知道必是血染。之所以未被察觉,只因那深黑外套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肉眼难辨。她难过得整颗心都揪起来,“文远……”

“嘘……别声张。”他将她拥得更紧了几分,俯在耳畔低声说:“靠近来点,替我挡着,别让人看见。”

少帅和夫人外出遇袭,帅府免不了一番鸡飞狗跳。蓟台内外高度戒备,如临大敌。所有下人彻夜不眠,都在静候吩咐。许平川原被派去协助筹备军演事宜,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并没跟在安陵清身边,一听到消息,也从军署匆匆赶回。

他俩站在门楣朝里望了一眼,宅院处处灯火通明,看起来还是深不见底。站队迎接的下人分站左右两列,无论男女皆屏息垂首,直到靠近内宅门槛,队伍长度仍是有增无减,男仆不见踪迹,全换成了女仆,无论年轻年长,个个低头敛容,神色恭敬。

这对夫妇紧紧相偎着,在夹道中缓步前行。锦珊只觉压在胳膊上的身子越来越重,仍咬牙支撑,力求不露端倪。远远看去,更像是锦珊受惊过度脚步虚浮,只能被他搀着慢慢走。浅浅的珊瑚色衣衫衬着安陵清苍白的脸,让刚死里逃生的两个人看起来,竟有种异样而含蓄的相濡和默契。

甬道的尽头,站着安陵海、安陵虞、舍伯、袁璧君、杨巧如并几位姨太太。该露面的都齐齐到场,无人怠慢。

安陵虞的出现,让锦珊察觉到紧贴自己的身体僵直了一瞬。气氛沉重得像压了铅块,憧憧灯影下,每个人的表情都讳莫如深。 ADp+0k0riV8a7tQrOaNO5r4hclYMtvyus+RP5XoJbSdf6SHri6JcqhLD2vY8V87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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