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春秋都甚短暂,前一日花朵刚离了枝,眨眼就浓荫匝地。
许是时气不调,再加水土不宜,新嫁进来的大少奶奶整日神色恹恹,人也清减了不少,原本珠圆玉润的面庞消瘦下来。明艳的妆容盖不住憔悴,反衬得有几分凄凉,失意都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
府里上下渐渐都知道,大少爷似乎不怎么喜欢这个排除万难才娶回来的夫人。当初求亲的时候,不惜“先斩后奏”,两家差点就闹得急眉赤眼,如今也没见多上心,连面都难得见一回,不知什么缘故。猜归猜,只是不敢明说,私下里也不少议论。
除了杨巧如隔三差五前来探望,锦珊几乎整天都闷在房里,同其他人概没什么来往。偌大的瑜园,同她年龄和辈分相当的女眷,竟连一个也寻不出来。除了安陵海那些姨太太,就是姨太太生的小姐们,见了她,无不规规矩矩以大嫂称之,保持着冷淡而礼貌的距离。
她在北平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玩伴,又不喜欢像那些年纪不算老却暮气沉沉的姨太太们一样晨昏连轴粘在牌桌上,对听戏也没什么兴趣。而那个从没在枕边出现过的丈夫,似乎也已经对无休止的解释和争吵感到厌倦,采取避而远之的态度,尽量减少冲突。
袁璧君冷眼旁观,既幸灾乐祸,又对杨巧如抱住郑家大腿不放的心思满怀不忿,放话说:“自古高枝不好攀,咱们大少奶奶自顾尚且不暇呢,新摘下来的花还能香三天,这才结婚多久就闹成这样,打折胳膊往袖子里藏罢了,当谁不知道!连自家爷儿们的心都栓不住,哪儿还有多余的本事去给旁人当靠山?这脑子,难怪不招人喜欢,媳妇当了这么久都搞不清究竟谁才是她正经婆婆!”
许平川自幼是安陵清的伴读,后来又陪着一道南下广州念军校,行走内宅向来没什么顾忌处。从来谨言慎行不愿多管闲事的他,有时听见下人跟着瞎三话四,也会开始忍不住连忙上前去喝止住。
两家这次非同寻常的联姻,究竟是如何迅速得以达成,他一路跟着看下来,颇替锦珊感到憋屈,也不乏同情。这种复杂的感觉里,还夹杂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愫,他却不敢去分辨和深思。
既不能多想,唯有在力所能及的方面尽量做些什么,但也就只能到这一步而已了。他何尝看不出来锦珊对少帅的感情,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才会那么耿耿于怀,始终不能接受自己的婚姻里居然潜埋着如此巨大的隐患。原本那么自信骄傲的千金小姐,林婉慈的事对她打击不可谓不大,于是第一反应,就是用过分激烈的方式试图去印证,非要在安陵清心里和那位分出个轻重高低来不可。
她觉得被亏欠,又不知道究竟要他怎样才能弥补。抓得越紧,失去得反而越多。毕竟没人喜欢被反复提醒曾经的伤口,安陵清就算有心将前事揭过,也没办法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里做到心平气和。再多的迁就和歉意,都会被无休止的指责消磨。
无论如何,裂痕已经形成。缓和或弥合他俩之间的关系,许平川自问没那么大本事,这也不是他这个身份和立场该去过多干涉的事情。但锦珊的失落和伤情,他实实在在瞧在眼里,从未觉有一刻的安宁。
他想尽量让她开心,也知道唯一能让锦珊舒展愁颜的,只有安陵清的态度。
许平川开始时常自作主张到锦珊的居处晃一晃,称军中事务繁忙,少帅抽不开身,命他前来探望,以示关怀。有时也会准备些礼物,说是受少帅之托给夫人带来解闷。每次都不肯踏入房中半步,只远远立正在阶下,让云芝进去传话。
锦珊要跟他说话,只能亲自走出来。他们其实并没什么好说,一开始,她还会问问安陵清的近来的衣食住行,身体如何,是否缺什么,以便收拾好了让人送去军署。后来也懒得再过问,只当那人不存在。
有一次锦珊发现许平川军服袖口的铜纽扣缺了一颗,问起来,他不好意地从兜里掏出那颗扣子,“线松了,怕掉在外边找不着,就自己给先拽下来收着。”
她当即招呼许平川进到屋里,要让云芝取过针线来缝。许平川受宠若惊,连忙摆手,“这可当不起,云芝姑娘是专门服侍夫人的,哪能劳动她给我缝扣子。我粗人一个,也不讲究这些穿戴,回去自己补两针凑合上就完了。”
“你怎么回事,眼里只有少帅,没有夫人么,连我的话也不肯听了?举手之劳,不过几分钟的事儿,怕屋里有老虎能吃了你不成?”
许平川无言以对,再推拒又怕惹她生气,只得喏喏应了。
云芝得了吩咐,早寻出针线匣子在一旁候着。
趁飞针走线的空档,锦珊拆开那些小礼盒,把东西拿出来一件件看过去。
那些小物件新巧有趣,朴拙有余却精致不足。吃食、摆件、玩意儿,五花八门什么品类都有一点,并不像安陵清平素挑拣礼物的眼光,到底出自谁手,略琢磨也就明白了。
淡淡的笑容里不觉滑过一丝黯然,轻声说,“真是有心了。我挺喜欢的,谢谢你这么记挂着。”
许平川面色微赧,条件反射般应道:“属下只是奉命行事,夫人不必客气。”
可她很慢地摇摇头,还是固执地说,“谢谢你,平川。”
有时候她前一晚刚和安陵清吵过架,心头实在郁闷得不行,只能拿他撒气,故意找茬。
“你只是他的副官,又不是老妈子,用得着整天到我这儿来鞍前马后的替他找补?猫哭耗子还是看存心笑话?这日子过得再不成样儿,我反正也习惯了,死活都用不着谁来操心!”
可许平川从来不会生气,任由她使性子发泄。下次再来时,还是照旧的恭敬如常,和颜悦色。
连云芝也忍不住在背后叹道:“要是姑爷的性子啊,能有许副官一半和顺就好了。许副官真是个好人,话虽不多,有时候愣头愣脑的,可待人做事都实心实意。姑爷话也不多,可心思深得怕人,说出一句话能藏好几个意思,教人猜了也害怕,不猜更悬心。”
锦珊有点吃惊地抬眼望她,悠悠地打趣道:“咦——你是不是喜欢人家呀?一天到晚挂在嘴边,少说得念上三回都不止。好好的,偏拿姑爷来比什么,趁早少在我面前提他。”
云芝刷一下红了脸,心慌意乱地回嘴:“好好好,不提就不提,光我嘴上不提有什么用,架不住有人心里惦记呢。”
锦珊却似充耳不闻,似乎真的开始替她认真盘算起来。“不过么……许副官虽年轻,已经是少将军衔,做事也稳重踏实,将来前途不会差。你若愿意,我找个机会设法替你说合,也成就一桩良缘。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虽叫我一声小姐,情分和亲姐妹也不差什么,总要看着你寻个好人家,才能放心。”
云芝被说得又羞又急,连忙矢口否认:“才没这回事!小姐越发爱捉弄人,没影儿的事只管拿来打趣我。就这么巴望着把我赶紧嫁出去?要是我再走了,这屋里靠得住的只剩下个卫妈妈,年纪又大耳朵又背,还指不定被帅府里那些坏蹄子给欺负成什么样呢!你是不知道,这家里的人惯会见风使舵,眼看姑爷冷落了咱们这儿,现在连取个东西也快使唤不动她们,牵着不走赶着倒退……”
连珠炮般的牢骚一发不可收拾,哈一会儿自觉失言,连忙把嘴捂住,偷眼打量锦珊的脸色。
锦珊并未责怪她冒失,只苦笑一下,语气中不乏意懒心灰。“也是,我看人的眼光也不怎么样……现在连自己的姻缘都一团糟,哪还敢随便替别人选夫婿。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还是谨慎些好,近墨者黑么,多看看再定吧。千万别一时心热,昏头昏脑地嫁了,结果过成我这样。”
“小姐快别这么说,是我多嘴胡诌,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千万要自己放宽心。下次姑爷再回来,你们好好谈谈,别再这么没完没了地吵个不停。夫妻俩有什么不能商量,各退一步收收脾气也就过去了,不会总这样的。”
“是啊……以前怎么从来从来没发现,原来日子有这么慢这么长,每一天都没什么不一样。有时候会觉得,只要再耐心等一等就会好,又明白其实根本没什么可盼的。”
安陵清这天有公事要请老帅的示下,归家得早,准备先回房换身衣裳,恰在窗外听到锦珊这番惆怅之言。他站在廊下默默良久,捱过了一刻钟左右,才推门而入。
那晚安陵清推辞了安陵海和几个前辈叔伯们留他下来共餐的邀请,难得地回自己屋里陪锦珊一起吃饭,特意吩咐东北厨子,拣夫人平素爱吃的菜色做上来。从那天起,他在面对锦珊时,态度更着意缓和了些,不时抽空陪她出去走走,喝个下午茶,尽管来去匆匆,再忙也尽量住在家里。虽还是分床而睡,两人冷淡如冰的关系逐渐改善了好些。瑜园里几个管事的大妈妈都在舍伯处领了训诫,从此收敛不少,开始用心约束下人们,没谁敢再随意欺负少夫人陪嫁带过来的丫头婆子。
但情况时有反复,伤口其实从未真正得以愈合。林婉慈的存在,像个定时炸弹,很容易就能刺激到锦珊最敏感的神经。
自从新婚隔天,经历过一次谈不上愉快的聚会后,锦珊对“正牌婆婆”袁璧君更加敬而远之,每次不可避免的交集,都有安陵清主动陪在一旁,怕她应付不来。公公则一直卧床养伤,很难见到一面。
天气暖和起来,安陵海自觉身骨硬朗不少,便挑了个惠风和畅的晌午,打算和袁氏一起正式见见儿媳。安陵清在署里请了假,携妻子同到父亲居处问安。
当他们跨进门时,一个纤巧的背影正朝屏风后袅袅隐去。不过晃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只来得及看见一瞥摇曳的剪影。可锦珊突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女人特有的直觉告诉她,那就是林婉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