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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旁枝晚

自从受伤以来,安陵海失去了对声色犬马的兴趣。除了沉迷吗啡,就是研究各种“强身健体”的保养之道。无论中医还是西医,都要求清心寡欲。因此他平日里大多独居书房,几乎称得上完全不近女色。至于九姨娘是如何有本事在这种情况下再为府里新添弄璋之喜,成为一个扑朔的谜。

在这之前,上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孩是四姨娘所出的六小姐。尽管尚未成人,也比林婉慈的儿子足足年长十二岁,众人都以为那会是安陵海的最后一个孩子。

但安陵海认可这个儿子的存在,禁止一切和门第不相称的揣测和议论。他耗费重金请来社会上名噪一时的文人,为刚降生的麟儿作诗集,序里都称“海公之幺儿”。老来得子被当成一个毋庸置疑的吉兆,借以掩盖难于启齿的隐疾,仿佛一切关于他雄风不再的流言都能因此而不攻自破。

出于这种种原因,安陵海对林婉慈过于刻意的抬举,使其骤然被推上风口浪尖。虽远不到“宠妾灭妻”的地步,还是为她带来不源源不绝的非议,更成了众人的肉中钉,眼中刺。出身平民酒坊的孤女,本就被视作来路不明的狐媚子,同其他妻妾相比,外头既没靠得住的娘家撑腰,半个能帮衬的兄弟也无,虽生得个儿子,偏又是颗病秧,磕不得碰不得,能否平安养大都难说。

七公子早产两个月落地,生在十月二十七,恰是名酿之乡里,传说酒仙下凡的日子。说来凑巧,和长兄安陵清的生辰是同一天。

婴孩尚在襁褓之中,风言风语就传遍瑜园,“旁枝晚出,未必是福。”话中含义不言自明,刚联姻成婚并试图掌权的安陵清,未必愿意再多添一个弟弟。现摆着袁氏生的安陵泓,已经是个不小的威胁。

这些闲言碎语,都是早慧的安陵晏从丫环婆子口里断续听来。在他还没来得及记住安陵海的样貌之前,老帅爷就同母亲一道撒手人寰,前后相隔不过一晚。

双亲既都已亡故,则长兄如父,安陵晏自然归长房抚养。但他其实很少有机会见到大哥安陵清,大嫂郑锦珊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从未对他露出过半个笑脸。

从记事起,瑜园便格外寂静。大哥是华北军最高长官,诸多要务缠身,常年在京、沪、辽三地奔波,行踪无定,甚少归家。五哥安陵泓南下求学,几个姐姐有的已经出嫁,有的年纪尚小,在各自的院子里陪伴着她们寡居的母亲沉默度日。听下人们说,大哥大嫂连见面的机会也很少,难得共处的时日,又总是争吵冷战不断,因此一直没有孩子。瑜园除了他自己,再没有过别的孩童,他也就没有任何玩伴。

安陵晏自顾自地在高墙深院中成长,身边出现的除了家庭教师和佣人,就只有老管家舍伯。他一直以为世界就是如此,安静,冷寂,波澜无惊。亲人们之间既不亲密,也不常聚,除了吵架以外没什么话可说,仿佛一切都理当如此。

他曾在玩斗兽棋时悄悄问过舍伯:“为什么大哥和大嫂没有孩子?”

舍伯拿捏棋子,思索着将手中木雕的“豹子”放在一个攻守兼备的地方。沉吟了片刻,缓缓说:“因为他们都认对方做错了事,又不肯彼此原谅……一个不能放过自己,一个不愿放过别人,也就没有孩子了。”

这个谜一样缄默的老人,很少对府里的事发表见解,说出的话每每艰涩深奥又模棱两可。唯独对这个孩子,向来不用虚与委蛇的那一套来应付。

他不死心,紧接着又问:“为什么?书上说,‘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既然都做错了事,为什么不能互相好好道个歉?”

舍伯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因为有些人,犯错的机会天生就比常人更少,却只能靠‘不原谅’活着。在你生活的这个地方,光靠原谅来过日子,是活不长的。有些错误不被允许存在,何况这世上,并不是什么事都能靠道歉弥补。”

安陵晏被舍伯脸上讳莫如深的表情吓住,只得换个话题:“那我岂不是没有侄子侄女,也做不成小叔叔了……以后呢,他们以后会有孩子吗?”

这次舍伯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是不知道,还是不会有,都不是令人愉快的答案,他也就不再追问,把精力继续放回棋盘上。

又过了半盏茶功夫,安陵晏在那枚“豹子”附近落下一枚“羚羊”。

就在舍伯按着棋路继续紧跟时,他却突然峰回路转,收回羚羊,转而用猛虎拼掉了舍伯追逐羚羊而去的豹子。羚羊确实是诱饵,但看起来,他并不打算放弃这枚棋局中看起来最弱也最无用的棋子。数轮起落之间,最终打成平局。

舍伯“唔”了一声,诧异道:“我以为你会拿羚羊以小博大,最终吃掉我的豹子,如此一来,你便有更多赢面。”

小小孩童支着下巴,狡黠一笑:“说不定……下次我会这么做。”

舍伯想了想,将木头棋坪上的木雕重新摆出位置,“那么如果棋面是这样,你又会将羚羊放在何处?”

安陵晏却正色起来,细幼的身子坐得很端正。“虽然舍伯是教我下棋的老师,可我觉得,如果真的想一直赢下去,即使是老师问,也不该随便回答。”

“为什么?”

“因为这样一来,和我下棋的对手就会知道,在我心里,究竟是羚羊更重要,还是豹子更重要。”

舍伯笑眯眯地望着这个一本正经的孩子。“这答案可真耳熟。很多年前,有一个跟我学下棋的学生,也这么说过。”

“真的吗?那后来呢?他有没有赢过你?”

“不止赢了我,还赢了很多人。有人认为他从来就没输过,可或许,他自己最后会觉得,其实也输了很多。大概,你们俩各自认为最重要的,并不是同一颗棋子。”

“那他现在还下棋吗?”

“他呀,他现在博弈的棋盘早不在这方寸之间,而是大半个中国。”

这对主仆,情同祖孙,然而一个太老,一个又太小,对话常常是艰涩难明的。安陵晏总是很努力地试图去理解从舍伯口中说出来的每一个字。毕竟这位长者在岁月里跨越了安陵晏尚不可想象的长度,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年纪最大的人。他有时好奇地问舍伯,你为什么能活到那么老?舍伯则温和地笑着回答,多听话,少说话。

自从和郑家的东北军结成同盟,北地军阀两大派系的势力愈加稳固,可谓如虎添翼。安陵清这个炙手可热的名字,在短短数年间,几乎横扫了乱世里的半壁江山。

人事有代谢,新的局面在安陵海的葬礼中得以开启,属于少帅的时代真正来临。将近而立之年的华北军总司令,风华正茂,行事比前任大帅更大胆直接,也更不留情面。他举止一派儒雅斯文,思路敏捷,言辞比在官场浸淫多年的老狐狸更冷静机敏,惯于在不动声色中操弄生杀予夺。生得极俊朗标致的一张面孔,却是个玉面修罗,能将野外战术实施和兵要地理说得头头是道,然从未肯轻易在人前流露过发乎天然的喜怒哀乐之色。

虽说慈不掌兵,情不立事,这种超乎寻常的冷酷和犀利,在年轻的二代军阀里还是极其罕见。老帅死后,安陵清终于再无顾忌,在郑啸秋的支持下,有了同二叔安陵虞分庭抗礼的资本。

像林婉慈对他说过的那样,“放手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当即着手裁撤旧部,精简编制。为加强集权,足足花了三年时间,顶住老一辈重重压力,才把追随老帅打天下的中、高层将领全部更替一遍。安陵虞派系的旧部宿将们,遭到前所未有的大规模贬抑,或明升暗降,或远调而削减实权,无一幸免。几个仗着军功辈分挑头闹事的,直接落得卸甲归家颐养天年。为威服慑众,甚至运用暗杀手段也在所不惜。政权交替间冲突之惨烈,不亚于一场喋血政变。

大换血过后,他便开始大力提拔自己的亲信部下,严训出的精锐部队占总数过半。正是这种几乎不近人情的铁腕做派,才能带领麾下四十多万人马所向披靡。华北军之威名,令人闻风丧胆。

一切看起来都堪称完满。唯一的缺憾是,兵雄势大万人之上的安陵少帅,膝下始终没个一儿半女。坊间传言他同原配夫人关系冷淡,社交场上逢场作戏之事虽也偶有,却从不肯为了开枝散叶而娶妾纳小。

悖乎常理的情状,引起各种议论纷纷,闲话多得如海边沙,猜来猜去却没一个准头。

神秘的少帅夫人仿佛是个哑谜。最初的三、四年里,这双伉俪还会在重要社交场合双双出现,不管是否貌合神离,配合得也还算默契,从未出过差错,外人是看不大出端倪。到了后来,就再未同时露过脸。

郑锦珊原也是场面上举足轻重的名门闺秀,性喜奢华,又活泼爱玩,几乎无人不识,嫁到北平后却迅速沉寂。无论宴会、酒局还是跳舞场都不见踪影。消失了一段时日再重出江湖,经人介绍时,仍喜欢被称作东北军司令郑啸秋的千金,而不是用安陵太太的头衔,身边男舞伴也常换常新。这夫妻俩像是各玩各的,没有交集,彼此漠不关心。尽管如此,倒从未出捅出过什么太出格的纰漏。

唯有一次,一家刚开不久的花边小报纸为博人眼球,报道过少帅安陵清相携某某名媛出入饭店的新闻,两天以后,那家报社就坍了,连原址都彻底改头换面变成了点心铺。有存心看笑话的太太们拿这事当成笑话讲给锦珊听,众人举着酒杯开怀大笑,她笑得尤为欢畅,连眼角都带出了星点泪花。

即使时间过去了那么久,那场轰动全城的婚礼还是为人所津津乐道,成为风靡一时的标杆。

那时候,整个京城的人不知道上海流行什么,只知道蓟台帅府流行什么。安陵家的男人胸前的礼帕折三个角,第二天全城年轻公子哥儿们的西装准也这么打理;安陵家的女眷用的口脂褪淡了几分没来得及补妆,如同咬唇时留下的花瓣印子,第二天全城贵女们唇上的颜色都跟着薄了一层;帅府娶的新娘子戴什么首饰,披什么织花的头纱,一准被纷纷效仿;帅府宴客一桌二十四个菜,北平所有富户的餐桌上少于这个数就是怠慢,要惹人笑话,多于这个数就是不识规矩。

安陵清与郑锦珊,当年也曾是人人称羡的一双璧人。 vhKcq8uV0r9xQE27sjJjxGC0FbcrpkUwRX3yurt7nSFRBivCF0Wfun63NI1OrSYO



第二十四章
冰罗帐

都说年轻男女间最好的时光,就是订婚后到结婚前的那段日子。锦珊却没这个机会好好体验,就匆匆步入婚姻。自年前一别,一在京城一在奉天,两人再没机会见面,也没机会像自由恋爱的小情侣那样,在两家长辈的认同和祝福下毫无压力地相处一段时日。

这番嫁娶极为匆忙,从订婚到婚礼前后不到四个月就尘埃落定,再力求竭尽周全,也难免有礼数不到的地方,对郑家这等门第的千金来说,不是不委屈的。因此只好在别的方面多加弥补,婚礼场面之盛大自不必说,聘礼的手面也可算绝无仅有。

郑啸秋不甘示弱,在送来的礼单上头,足足又添了三成,归作嫁妆一块陪送过去。郑大小姐的“傍身钱”,丰厚得足够买下辽东一座城也绰绰有余。

丙寅年三月十二,礼炮漫天,重枪鸣响。婚礼连着办了两场,一西式一中式,分别在六国饭店和蓟台帅府举行。

郑啸秋牵着女儿的手,走过长长的红毯尽头,交到安陵清手里。笑容里气势颇足,不怒自威,只低低一句,“锦珊是我唯一的女儿,从今以后,你也是我的半子。”是叮嘱,也是无形的压力。

安陵清敛容微鞠一躬,“爸放心。”

锦珊穿着西式婚纱,袖口和裙边都缀满珍珠,抖开来似漫天星辰,颗颗都由绣娘手工缝制,头上还戴了十数米长的披纱,将头发完全包裹住——是当时西式婚礼中,穿婚纱所要遵守的不成文的规矩。裙摆铺展开来如凤翅,拖曳得老长,由一双宗族里选出的男女花童牵着。

她微微偏过头,听着他笃定的承诺,唇角勉强噙一抹笑意。这一刻,她对未来的婚姻生活,充满了忐忑和不确定,完全不像寻常新娘那样,满怀新鲜的憧憬。

喜庆的余韵尚未消散,六天以后,又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示威游行不断,全城高度戒严。自去年五卅过后,国耻当头,手握重兵的执政权阀们再次被逼到公众视野中来,局势更为黑暗动荡。被称为“东方花园”的上海滩早已租界林立,各方关系错综复杂,人人自危。

对安陵清来说,要想南下立足,则必先取道北上图强。时间愈加紧迫,早已间不容发。

但这一切,都是深宅大院里的小姐太太们眼里很遥远的事情,报纸上的硝烟再浓密,无论如何都弥漫不到这方富丽堂皇的锦绣天地中来。

烛影摇红新婚之夜,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出去睡。”

安陵清一愣,有些诧异地扭头望向她。两人一直正襟危坐在喜床边,她身上绣满彩凤的喜服太过璀璨夺目,令他方才并没有及时注意到她脸上的表情。

锦珊微微垂着头,满鬓珠翠,凤冠淌下红色的流苏,粉面桃腮相交映,真是当之无愧的一朵人间富贵花。

她看起来还是很紧张,饱满欲滴的红唇微微嘟起,然而在努力地掩饰下,声音竟也算沉着,似乎对这个决定毫不动摇。

他沉吟了片刻,猜测她也许是因为订婚到结婚的一应流程太过仓促,耿耿于怀觉得委屈,又发起大小姐脾气。加上袁璧君对这门婚事不满,整日里煽风点火,到处嚼舌郑家千金早在婚前就和未婚夫有不清不楚的瓜葛,莫不是肚子里动静拖不住了才嫁得这般匆忙。以致于整场婚礼,袁家那些好事的姑婆婶娘都盯着锦珊平坦的小腹一个劲猛瞧,窃窃议论还嫌不够尽兴,竟直接厚着脸皮上手来摸,被郑家陪嫁过来照顾小姐的老仆妇不留情面一把挥开,场面十分尴尬,好歹被傧相和伴娘插科打诨才勉强遮掩过去。

这么一想,略觉对她不住。可他实在很累,已经没有力气再哄。这一整天推杯换盏,被灌下太多喜酒。专门负责替新郎挡酒的许平川,还不过晌午就被放倒在酒桌下人事不省。纵然他酒量一向很好,也不免觉得脚下有点发飘。

为了给新婚夫妇保留足够的私密空间,这晚的婚房一概没有下人能进到里间服侍。安陵清将外套脱掉,自己挂在衣架上,低声说:“可我不能出去。”

锦珊身子一动,发髻间的珠翠金钗就纷纷撞在一起,流苏缠绕,发出细碎的叮泠声。“你今晚就是不能睡这儿!”

他轻叹出一口气:“你若害怕,我不会勉强你什么。可如果我今晚出去了,从明天开始,你和我都会有很多麻烦。”

锦珊猛地站起身,虽踩在脚榻上,还是比他矮了半个头,却倔强十足地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说,“我,不,管。”

见她这样坚持,他只得妥协。

安陵清揉揉眉心,一边伸手松开领结,一边举步朝她走过去。越来越近,锦珊在难抑的慌乱中往后退了一步,不妨被床边挡住,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朝床上仰跌进去。他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床头的烛光,大片令人不安的阴影笼罩下来。已这般近在咫尺,却最终绕过了她,弯腰从床上拽出一床被子来,自去窗下的沙发安顿好,和衣倒头躺下。他醉得太深,没多久就陷入昏睡,很快发出了均匀沉静的呼吸。

苍白的月在天心晃了一下,马上蹑手蹑脚藏进云里。

红烛彻夜不熄,装束整齐的新娘子,就这么在婚床边僵坐了整晚。

虽然他那晚没有“出去”,但接下来还是有了很多的“麻烦”。

这个洞房花烛夜究竟何种情状,只有贴身服侍锦珊的云芝和卫妈妈心知肚明。卫老妈子原是锦珊生母的乳娘,举动比年轻的云芝要沉稳得多,也是看着锦珊长大的老人。好不容易盼到小姐出嫁,却又嫁得这样远,担忧得不行,整日里长吁短叹。郑啸秋护女心切,也实在放心不下,便挑了好些机灵的丫头,让卫妈妈带着一道跟了过来服侍。

次日晌午刚过,安陵清一早起身出门去了军署。虽有婚假,但正值非常时期,外交关系紧张,街上游行队伍日渐增多,还有不少混子趁机浑水摸鱼打砸抢掠。帅府亦成立了安国军团协助当局进行治安管理,分毫怠慢不得。

卫妈妈带云芝悄么声儿地推门进到里间,却见新娘子连妆也未卸,和衣伏在桌上正睡着,身上还披了件男式西装外套,显然是他临走前替她盖在肩头。

两人面面相觑,神色无不万分惊讶。踟蹰了半晌,才蹑手蹑脚上前去将锦珊从浅眠中唤醒,伺候她沐浴更衣。

锦珊茫然睁开眼,阳光扎透朝南的长窗,将婚房照得很亮堂。一时竟不知身在何方,处处都是陌生,让人无所适从。

囍烛烧得只剩一小节蜡头,红泪淋漓。婚床没有动过的痕迹,厚褥子上按习俗洒了许多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干果,寓意“早生贵子”。而那床百子千孙被,摊开在沙发上,早已余温散尽。锦珊看在眼里,只觉这场景局促又讽刺,像个无人问津的笑话。她攥着那件西装外套,只顾垂着头愣愣地出神,不觉就把泪珠落在上面。上等毛呢的面料不吸水,晶莹的水珠子滚过,连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云芝和卫妈妈不敢多问,互相换了个眼色,沉默地替锦珊将新嫁娘的发髻拆散,重新梳洗绾好。按帅府规矩,下午新婚夫妇需一同去向各房长辈请安敬茶。

安陵清正午匆匆赶回来,陪新婚的妻子一道在新房用午饭,席间亲手替她布菜盛汤,举动也都体贴自然。餐毕,他拍了拍手,门外一直候着的许副官托了四只硕大的礼盒跨进来,将东西往桌上一放,行个军礼,又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锦珊没有动,云芝上前将缎带扎成的花结解散,她才迟疑地伸手去揭盒盖。影绰绰的蕾丝花边透过宣纸显了出来,连包裹衣裙的纸都是用的洒金云龙花草熟宣,花瓣和植物的翠叶经过特殊处理,融在纸浆里,纹路浑然一体,逸出淡雅清香。

隆重的包装里,是昌隆百货最新款的洋装长裙,另三个盒子里装着法国香水、小斗篷、网纱礼帽、配套的钻石胸针和高跟鞋。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淡淡望着她,唇边扬起若有若无的笑意。虽没明说,却是诚心赔礼道歉的意思。

锦珊被他看得好不自在,摸了摸耳上的翡翠耳环,喃喃说:“今儿是去给长辈请安,穿洋装……似乎不大合适?”

安陵清睡眠不足,又忙了一整个上午,状态有些不佳,坐下来给自己点了根烟提神,“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记得你喜欢穿洋装胜过旗袍。别人习不习惯是他们的事,我安陵清的夫人,在这府里不必看任何人脸色去委屈自己。”

美式打火机咔嚓一声合上盖子,简洁道:“去换。”

这人一醒过酒,立马就恢复了一贯的霸道独断和雷厉风行。最初的最初,她又何尝不曾为之而心折。一想起去年冬天,沉心堂的梅树下,他不由分说就把她扛在肩上走出雪地的样子,眉心不觉舒展开来。

卫妈妈瞧在眼里,越发琢磨不明白,这对小两口究竟闹的哪一出。

锦珊内心其实很纠结,安陵清猜得没错,她确实在生气。却并非为婚礼上受的委屈,而是对自己丈夫和庶母出人意料的私情耿耿于怀。无意中撞见的那一幕,既无人可以商量,也还没想好要不要直接去向他问个究竟。如果他不肯承认,她该如何,若他毫无遮掩,就这么坦荡认下了,她又能拿他怎么办呢?若母亲还在,定会替她拿个主意。可如今,连卫妈妈也在替她换衣裳的间隙苦口婆心瞎劝一通:“舌头牙齿还免不了打架,两口子哪有一点不磕碰的。俗话说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刚新婚就分床睡可怎么得了,时候长了,影响多不好。小姐如今已嫁人了,做媳妇和在家做姑娘时可不同,哪能动不动就使小性儿给姑爷脸色看?婚礼上那一出,是袁家的亲戚过分了,实在也不干姑爷的事,以后……”

絮絮叨叨个没完,锦珊实在听得心烦,匆忙打断她:“我明白。”

她换好衣裙,站在穿衣镜前仔细端详。不得不承认,她的丈夫眼光很好,知道怎么妆点女人。颜色虽搭配得缤纷绮丽,却难得艳而不俗,很衬她的气质。卫妈妈说得也没错,自己毕竟也嫁给他了,还非在洞房夜把人给赶出去,是不是也有点……过分了?以后总要相处的,难不成一直这么冷战下去。

高跟鞋哒哒敲着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安陵清一抬头,见她已亭亭玉立在身前。他伸出胳膊端着,她便自自然然挎上他的手臂,两人相携走出去。

因下午还要一同赶回军署,许平川便一直跟在左近。

锦珊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衣服鞋子的尺码?”

“想知道自然知道。”

身为副官,许平川知趣地放慢了脚步,始终同他俩保持出三五步远的距离。一双携手相依的背影,看起来那样合衬。他对那些亲昵的对话仿佛充耳不闻,全程面都无表情,眼底却掀起一丝微妙涟漪。

短暂的融洽持续了没多久,风波却总是在下一个转弯路口平地迭起。 WqBNH8H+AsOaRQHEbjWJpJoIWiYPFArO28xe0+tCAfDB11mA0G5vJ4Lu+2N38JPa



第二十五章
一瓯霜(一)

锦珊在东北长大,身量在女人里已算相当高挑,虽不胖,和京城中流行的细瘦窈窕比起来,还是略显丰泽,很是珠圆玉润。这套洋装挑得极合适,腰臀间的曲线掐起来,尺寸纹丝不差。

其实选这身衣裳的时候,全靠许平川出了不少主意,“我记得郑小姐……啊不,夫人曾说过喜欢深妃色和茜色,香水常用气味淡一些的。”

安陵清闻言,很是出乎意料,“她几时说过这个?我怎么不记得。”也没往心里去,只笑道:“好小子,比送珊瑚树那会儿有长进。”

此刻被锦珊问起来,庆幸之余不免稍觉惭愧。连一个和她没见过几面的许平川都能对这些细节喜好了熟于心,自己倒从未怎么放在心上过,至多只记得她喜欢穿式样剪裁新巧的衣裳,偏好华丽精致的物件。在他一手推波助澜之下,锦珊才不得不仓促千里远嫁。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不言情爱,责任总在。

于是耐下心来,喁喁嘱咐道:“老爷子娶的那些妈妈们,没一个省油的灯。大妈妈昨儿什么德行,你也看见了。三妈妈脾气和顺些,你俩也算相处得熟悉,以后多走动走动无妨,四妈妈平素不大爱见人,今儿想必不会露面。五妈妈性子有些古怪,喜欢拿酸,言语也多挑剔,不要跟她们一般见识。其他的,有机会再慢慢讲给你听,以后就知道了。记住闲事一概别管,能推给下人打理的就没必要应承,若有什么难为的地方,告诉我就行,我房里的人,就算是个丫环也从来不许别院的随便支使。”

锦珊抿着唇依偎在旁,边走边含笑听着。其实不大介意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觉那嗓音如此动听,话语里关怀之意甚切切,真是前所未有地甜蜜。

安陵清前前后后交代了一大通,还是不放心,想了想,又说:“你是新媳妇,她们难免要玩笑几句。放心,立规矩也立不到你头上,一会儿少搭腔,我来应付。”

毕竟是旧时代遗下的豪门世族,不消说的礼法森严,家规无数。锦珊嫁过来前也曾有所耳闻,因此提醒自己时时小心步步留意,生怕被人取笑了去。谨慎得太过,甚觉辛苦,简直可算战战兢兢。

似这般骤然进入陌生的大家族,身边连一个亲人也没,唯有他了。做丈夫的若事事设想周全,可堪倚靠,她才能有立足之地。这么一想,对他这番态度也不是不感激的。不觉将胳膊挽得更紧些,将之前的龃龉都抛到九霄云外,几乎就要“冰释前嫌”。

刚跨进大太太的栖霞苑,就听得一阵莺声燕语,笑声传出老远。细碎的话音清清楚楚飘进锦珊耳朵里,却是让她从头到脚无地自容的闲话。

“不知道辽东行的什么规矩,听说那郑司令也是老派人,怎的洞房花烛都过了,连媳妇的吉帕子也没呈来给婆家验过清白?”

“行啦,上上下下都不提这茬,不明摆着吗。还什么吉帕子,旅馆床单上那滩不就是了?好多人都瞧见了呢,老三当时在场,只管问她去。”

自新婚夜闹了那一场,他们根本从来就没有过夫妻之实,但这种事,只有越描越黑。

里面叽叽喳喳还说了些什么,锦珊已经听不清。木木然钉在原地,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呛得眼圈儿瞬间红了,拧身就要往回跑。安陵清朝后边跟着的副官稍一示意,结果她还没跑出两步,鞋跟一个折晃,就被许平川下意识地一把扶住。“石板路滑,夫人当心。”

身为军人,服从命令已经是刻入骨血最根深蒂固的习惯。那些不堪入耳的调侃,他何尝没听到,也只能假装一无所知,板着脸替大少把人拦下。

若锦珊足够细心,或许会发现,这个一贯沉默木讷的男人,竟难得流露出疼惜不忍的神色,脸色纠结而阴沉,看起来比她好不了多少。

安陵清紧跟着跑上来将她拉过一边:“早晚要过这一关,我知道你委屈,可躲得过今儿躲不过明儿。你现在要是跑回去,岂不正好留下话柄,以后就再也说不清楚。”

锦珊使劲也挣扎不开,懊恼得带出了哭腔:“还有什么好说的,谁爱说谁去,我跟她们解释不着!”

“别怕,我在。”他试着将她抱进怀里,一边拍抚一边附在耳边轻哄:“好了,别哭了,回头我给你赔不是。把妆哭花了,那些长舌妇更有得编排。”

他的心跳沉稳有力,逐渐让她安静下来。转念想想,不管怎么说,自己毕竟是嫁了进来,那些三姑六婆固然讨厌,以后总免不了要见面,有他在旁,终归比将来一个人应付要好些。念及此,只得听话地点点头,掏出粉盒圆镜补了一回妆,将哭红的眼圈盖住。

就这么在院中的葡萄架子下又耽搁好一阵,才一前一后朝门口走去。许平川没有跟进去,像往常一样站在廊下窗边守着,身形笔直。仆妇掀起帘子,安陵清打眼一看,厅里竟齐刷刷坐满了人。除了过世的那两位,其余姨太太几乎一个不落地全部到场。连那位“素来不喜见人”的四妈妈也在,正吃着点心,有一搭没一搭同姐妹们闲聊。

锦珊顺着他的目光按座次瞧去,最末一把椅子空空如也。九姨娘林氏并未参加此次聚会。

几乎与此同时,安陵清收紧的肩膀微微一驰,似乎暗自松了口气。这点微乎其微的小动静,即刻被锦珊察觉。她心里悬而未决的那口气瞬间又提了起来,耿耿于怀的“前嫌”重新冻成了冰。他在乎。他果然在乎,他还是在乎。

无巧不巧,凝翠苑的小丫头雪柳恰也后脚赶到,在袁氏和姨太太们面前拜了一轮,回说林氏遣她来同诸位太太告个罪,帖子早已接到,奈何实在身子不适,未能到场同姐姐们小聚,心实难安,望恕礼数不周之过,另祝新人安好。

原来林婉慈刚诊出有孕不久,据说害喜相当严重,吐得浑身乏力,已许多天水米未沾起不来床,连大少的婚礼都未能出席,因此也就没法到场来受新人的请安。

众人都在,袁氏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向雪柳道:“知道了,本就是姐妹小聚,也没什么要紧事。婉妹妹身子娇弱,还是好生歇着。你回去罢,小心服侍,要缺什么用度,管事婆姨一时照看不到的,只管来找我。”

五姨太磕着瓜子儿,不屑地嗤一声:“还得说大姐好脾性。孩子谁没生过,有什么了不起,就她怀得多辛苦似的,成日里躺着哼哼唧唧,装个病西施模样儿哄老爷子心疼罢了。自从说有了,什么好东西不备出足足的一份儿往那院子里搁。各处送来的贺礼听说堆得比床还高,她还缺什么?倒是怠慢了大姐,咱几个可都瞧不过眼去。”

四姨太抿一口茶,唾出茶叶渣子接过话头:“就数老五嘴刁,人不来就不来吧,反正平日也没说过几句话,和咱们聊不到一块去。可那好歹也是咱们大少爷千里迢迢带回来孝敬他爹的一份心意,偏拉东扯西的作甚?当着小两口的面儿就拿起酸来,也不怕人笑话,哪里有个做长辈的样子。”

袁氏清了清嗓子正待发话,不料被杨巧如抢了先:“行了行了,还有完没有?不是我说,平日当着那位的面没见你们抖机灵,这会子一个比一个厉害起来,唬得新娘子都不敢抬头了,心里不定以为咱们几个做妈妈的有多难缠。说了半天还没看座儿呢,就让他俩这么杵着不成?”

话音刚落,早有识趣的丫环搬来凳子,请安陵清夫妇就坐。

自从安陵清大婚,联姻郑氏,作为大少爷名义上的养母,杨巧如的面子也跟着水涨船高,自谓得了倚靠。反倒是袁氏开始渐落下风,在杨巧如面前的气焰也不得不收敛了许多。

此刻被当众抢了话头,也只得按捺性子,不咸不淡地搭腔:“老三说的是,这就看出来了,你呀是真心疼锦珊,莫不是一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定下的可心媳妇儿?之前人人口里这么传,我还不信,今儿一看,才知有几分真。也难得你们娘儿俩投缘,倒是好事。我那五小子以后长大了,还不定给我找回个什么样的媳妇呢,要是不对脾气,整天怄气也怄死了。”

袁氏不像五姨娘,话里的软刀子从不摆在明面上,只暗地里戳得人生疼。这又是暗指锦珊客居之时,就大胆同主人家的公子私定终身,为讨好婆母才唯独与杨巧如亲厚,陪着逛商场最后闹出丑事来。

她话里藏的这么些钉子,锦珊还没来得及全琢磨透,就被安陵清给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大妈妈快人快语,向来百无禁忌。只是爸他老人家怕是前日被婚礼累着了,这两天身子不大爽利,讲究多些,要听见这死啊活啊的话,又该犯忌讳。我那泰山老丈家风甚严,锦珊自幼孝顺识礼,三妈妈多疼她些,也是疼我罢了。”

锦珊腾地红了满脸,见识过今日阵仗,才知安陵清方才的叮嘱所言非虚。自从她生母过世,郑啸秋生怕这一双子女受委屈,便一直没再起续弦的心思。虽也养着几个外室,却从不一房一房往家里娶,这种热热闹闹打口舌官司的场面,着实头回经历,不免心惊肉跳。

这些只言片语,也已经足够她把如今瑜园里内眷的关系猜个大概,还明明白白传递出一个讯息,那就是,尽管这几个妈妈都或多或少存着些明争暗斗的心结,但有一件事是毋庸置疑的,她们都不喜欢那个最小的姨娘林婉慈。

咯咯笑声又起,五姨娘起身绕到锦珊左近,伸出手指绕了绕她肩上垂落的发卷,一张嘴,就露出满口被烟熏得半黄的细牙。

“前些时在府里做客时,新娘子咱们也都见过,性子是极活泼大方的,怎么嫁进来了反倒怕生得厉害,连句话也不肯说了?坐下来这好半天,还跟闷嘴儿葫芦似的,怕羞?打扮得真是时兴,还是年轻好啊。看看咱们老帅爷就知道,男人可不都喜欢小的么。”

锦珊正思绪万千,冷不防被话赶到跟前,忙回过神,心跳得突突,不自觉便用求助地眼神望向身旁的丈夫。“我……” WqBNH8H+AsOaRQHEbjWJpJoIWiYPFArO28xe0+tCAfDB11mA0G5vJ4Lu+2N38J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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