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间对视过不长不短的一瞬,那身影再次笼罩下来,带着志在必得不容抗拒的坚决。他的手掌一寸一紧将她勒向自己,唇瓣柔软暖烫,坚定而迂回地一点点靠近。忽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他稍顿一下,低声在耳畔问:“是冷吗?”
锦珊全然无措,点点头,又摇摇头。安陵清停下动作,顺势将西装外套脱了下来,将她整个裹住。旅馆的床有点硬,她垫着他的衣服,仰倒在一片灼热的潮汐里。半睁着眼,望见天花板角落里,渗出大片发黄的水渍,像水墨一样层层晕染。涟漪无定,势不可挡地蔓延开来。
她不得不仰起头,颈项拉伸出一轮优美弧度。虚拢的手抚到他脑后短发,发茬子硬挺地刺挠掌心,扎得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拢向腰间的手,却无意碰上一截冷冰冰的金属,当即触电般缩回。他犹豫一瞬,将配枪连着皮套一块解下,放在触手可及的床头小柜上。
从未如此接近,上半身紧贴至心跳相闻。
胸前的盘扣已经掉了两颗,锦珊突然感到害怕,整个人成了一团乱麻,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意识到再这样继续下去,一切将变得不可收拾。对这个忽远忽近行事总是出人意料的男人,心里总还有许多的不确定。锦珊出身高门,因年幼失母,郑啸秋对女儿品行的管教特别严苛,虽也受了好几年西式教育,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东方闺秀。
此情此景,实在是太过火了。
她羞怯难当,将手抵在他胸前往外推,轻轻摇头。他却不肯放弃,擒住她一双手。
锦珊低声惊呼,指尖却不防划过他背心口袋里一块硌硬的圆形物事,疑惑地问:“……那是什么?”
安陵清愣了一下,避过眼神,含糊答:“没什么……怀表。”
她觉得奇怪。依稀记起来,他身上的表已经押给掌柜,才换来的客房。谁会没事带两块表出门?
这晚的城东区实在不太平。窗外风声乱耳,流浪醉汉在墙角摔破酒瓶,陌生的喝骂追逐……这一方小小天地里,却有他的温度,他的保护,他带来的悸动和心安。纠缠的唇齿间,还有点咖啡清苦的香。意志抵不过身体的软弱,锦珊放弃徒劳的抗拒,无声地依从他想要做的,任何事情。可他渐渐停了下来。无意识地摸了摸胸前那块“表”,用胳膊将上半身支起,努力调匀呼吸。
蜡烛早就烧完,无声熄灭,弥漫着一点刺鼻的烟火气。他沉浸在黑暗中的神色难断,眼神却逐渐变得冷静。
安陵清放开她,起身走进浴室,关上门。洗手池子传来哗哗流水声。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发梢湿漉漉,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对不起……”
话未说完,锦珊摇摇头打断他。“你过来。”
已经是下半夜,旅馆没有剃须刀,他下巴冒出一片淡青,像阴影中的湖泊。顺着眉额滑落的水珠流成一线,一颗晶莹汇聚在下颌,悬垂欲坠。
她伸出手,将那水滴仔细抹去。面前这个男人,仿佛此刻才有了真实可触的轮廓,不再虚无缥缈难以捉摸。是患难与共过,又曾这样地亲密……锦珊心神一恍,心底泛起柔情缱绻。
他抱歉地笑一下,反捏住她的手指。锦珊还是很紧张,连忙将手抽回,力气大了些,不知牵动到哪里,却见他闷哼一声,皱着眉负痛吸气。原来在咖啡店护着她往外跑时,手肘外侧被不知什么锐物划破道口子,白衬衣的袖管被血染红,又凝固成皱巴巴一团,黏在皮肤上。
“你……你胳膊受伤了?什么时候弄的,严不严重?我看看。”
客房光线太暗,他只字未提,她便一直未曾察觉。仔细看才发现,方才一番折腾,触动伤口,床单上也留了几处斑驳血渍。
锦珊在随身的手袋里翻来找去,东西全部倒空在床上拨拉,除了唇膏、粉盒和圆镜等杂物,只有那块石竹色绣珊瑚的帕子。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便将丝帕放在膝上仔细叠成长条,替他将伤口简单包扎止血。
安陵清举着胳膊,看她聚精会神地手忙脚乱,终于忍不住发声:“你这个系法……”
她不解地望向他:“……怎么了?”
安陵清尴尬咳嗽一声,眼角眉梢全是戏谑,“蝴蝶结?这要是被人看见……”
锦珊咬牙,手上暗暗加了力气,那端正的蝴蝶结顿时又紧了三分,勒得他痛呼出声,无奈只得妥协。
待收拾齐整,天际已露出曙光。
城东一恢复供电,安陵清马上跑下楼,借旅馆的电话打回公馆,将情况简单解释一遍。最多半个时辰,就会有人来将他们接回蓟台。
锦珊坐在晨曦里,偏着头将鬓边的珍珠发夹拆下,用手指捋顺了头发,再重新夹好。一宿未眠,残妆褪淡的脸色苍白疲倦,眼底也泛起乌青。
“许副官会先去天福百货那边把车找到,然后就开过来。再忍耐一下,很快就能回去休息。”
她困得嗓子都沙哑,一听这名字还是要炸毛,“许平川?我不想看见他,也不要坐他开的车!”说着跳下床,找出不知昨夜被踢到哪里去的两只高跟鞋,气呼呼穿上就要往外走:“我宁可自己走回去!”
还未站稳,右脚踝传来钻心的疼痛,踉跄一下,又摔进他怀里。
“别乱动,坐下,我看看。”
安陵清叹着气,将火药桶重新按回床边坐稳,边查看她的伤势边好言劝道:“还在为茂桐的事生气?赌债的事我听三妈妈提起过,平川也没坏心,怪我交待得不周全,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锦珊眼眶一红,“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今天什么日子来着?好像是初三,后天不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坊给的最后期限?!不行,我……我还是得去跟爸说,否则真要是还不上,那我弟……”
他仰起头,将食指竖在唇间,胸有成竹地露出神秘笑容。“十九万现大洋,对普通百姓是天文数字,但对北平最大的百货公司老板可未必。说起来,茂桐这次能逢凶化吉,多亏有你这个好姐姐,为他受了这么多苦,担心受怕的,还伤得不轻。”
锦珊听得云里雾里,又累又困的脑袋迷迷沉重,茫然不解:“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他却不再解释,只笃定留下句话,便将前事统统揽过。“这事我去想法子,你别管了。放心,出不了乱子。”
检视半天,发现锦珊的足踝青肿一片,脚背隆起老高,几乎塞不进鞋子。想是昨晚穿着高跟鞋跑了一路,不慎扭伤。当时情势危急,只顾逃离是非之地,自己也没觉出不妥,这才耽搁了整夜,一沾地就痛不可忍。
安陵清将灰扑扑的枕巾撕成布条,往她足踝缠去,“别嫌脏,先给你固定一下,回去以后马上叫医生来检查,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啊……好痛好痛……快放开……你轻点儿行不行啊!”
“忍着点,要是……”
话还没来得及说完,紧锁的房门突然洞开,门扇被外力重重冲撞在墙上,“嘭”一声响得地动山摇。
锦珊正痛得眼冒金星,却见房里齐刷刷涌进来一大群人,立马将狭窄的空间挤了个满满当当。都还来不及瞧清楚来的究竟是谁,便尖叫一声瘫倒在床,几乎没当场吓晕过去。
安陵清用最快速度伸手将床头的枪捞过,挡在锦珊身前。
定睛一看,黑洞洞的枪口对面,是双锐利鹰目,面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人虽多,房中却鸦雀无声,沉默中能听见紧张起伏的呼吸。锦珊怯怯坐起,“爸……你怎么也来了?”
天福百货被袭的消息传得很快。三姨娘杨氏打完牌局,半夜被徐太太府上的司机从南城送回家时,才得知安陵清和锦珊竟在混乱中失踪,一夜未归。这两人音讯全无,瑜园上下简直炸了锅,派出所有能动用的人手全城搜寻,包括郑啸秋带进北平的军队也没闲着,几乎将整个城东区掘地三尺,除了找到一件装有安陵清证件的大衣,其余皆无所获。
郑啸秋忧急如焚,彻夜未眠。直到今晨安陵清一个电话打回瑜园,告知锦珊一直和他在一起,嘱许平川先向诸人报个平安,才算勉强定下心。实在挂念女儿安危,便执意带了茂桐、云芝和贴身警卫一同前往旅馆。孙廷钰死活也要跟了来,瑜园这边的人,还有舍伯、许平川、杨巧如和冬蕙。安陵海伤病在身,实在有心无力,遂派遣一队荷枪实弹的精兵护送。连头带尾三台道奇汽车,两台福克,外加四辆中型军卡,将旅馆的二层小楼团团围住,前后胡同口都堵了个严实。
浩浩荡荡一行人,刚匆忙奔上二楼,在楼梯口就听见锦珊娇声呼痛。众人始料未及,尴尬地面面相觑,各种不着边际的猜测奔驰出去几千里。杨巧如苦拦不住,被孙廷钰急吼吼将房门一脚猛踹开。
锦珊头发毛躁散乱,衣衫不整,光着脚倒在床上,裹了件安陵清的竖条纹灰呢子西装外套。床单揉皱得凌乱不堪,上面还有几团新鲜刺目的血印。
一屋子男女冲进客房,看到的,就是这么个荒诞场景,难免不惹起浮想联翩。
云芝眼睛瞪得溜圆,结结巴巴掩口惊呼,“天哪!小姐你……”赶忙扑上前去,将手里抱着的衣服朝她身上胡乱遮挡一通。
锦珊蜷在床上张口结舌,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成这个样子,要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众目睽睽之下,又羞又急百口莫辩,捂着脸哇地大哭出声。
孙廷钰二话不说,挥拳朝安陵清脸上砸来:“你个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