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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珠璧合

天福百货伫立在繁华十字路口东段,门前是交错如织的电车轨道。四层高的楼面外头,还安装了霓虹灯箱,每到夜晚,成串五光十色的灯泡闪烁斑斓,分外繁华招眼。大楼里店员过百,经营鞋帽文具、钟表眼镜、摆件首饰、唱机唱片等,刚一开业就客流滚滚。

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逛了两个多时辰,安陵清的态度始终恭谨得体,没有丝毫不耐。说是难得有空闲,要多陪陪三妈妈尽孝,帮着开车付账也是应该应分。杨巧如哪里敢真的劳动他,脱下来的外套一路都让冬蕙拿着。安陵清只管沉默地跟在后头,杨巧如主仆都在场,他和锦珊并没有私下交谈的机会。因茂桐的事,锦珊心里对他有气,几次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眼神相触,又被她飞快地掉过头避开来。

这两人像天生的冤家对头,只要凑到一块就免不了暗地里较劲。

安陵清刚回北平不久,平时出门办事都带着副官,口袋里从来不装钱,这回没让许平川跟着,直接变得一文不名。到了要结账的时候,一摸口袋空空如也,这才想起来买东西是要付钱的。当下表情略有点古怪,生平第一次为钱发了愁。

锦珊看出他的尴尬,有意叫他吃个教训,好知道囊中羞涩欠债难偿的难堪。遂抿紧了嘴角,面带担忧地望着杨氏,“哎呀,今儿出门急,我手袋里只有粉盒子和口红,云芝也没跟来,这可怎么办呢?现在赶回去取,怕是也来不及了,好不容易找到这款鞋子,要不让店家给留一下,明儿再叫人买来?”

声言不大,正好够四个人八只耳朵听清楚。那店员的脸色就有点不太好看,阴阳怪气拉开了腔调:“小姐太太实在对不住,咱家本小利薄,从来没这规矩,连订金都不付就从货架拿下来预留,回头您一琢磨不想要了,叫我再卖给谁去?”

杨巧如看上的,是一双带绑带的三厘米高方跟小皮鞋。当时已经有了半大的“文明鞋”,许多缠过足的妇人即便后来放开脚,也恢复不了自然天足的大小,又不想穿老式的三寸金莲绣鞋,有些鞋行就将鞋子特制成新式皮鞋模样,前半掌用缝了厚实棉花的丝缎包塞满,长度勉强撑开成正常鞋子模样,看上去只不过比天足略小些,不仔细看几可乱真。

但这类鞋需要在形状特殊的铁楦上手工缝制,才能成型,一双做工用料都考究的文明皮鞋,相当耗时,因此市面上成品很少。有那么多爱赶时髦的有钱人家太太们趋之若鹜,销路又不愁,当算紧俏货,几乎一摆上货架就被抢购一空,也难怪店员阴阳怪气。

一番嚷嚷,就引得店里好几个衣履光鲜的客人朝这边看过来,低声指指点点,目光不无谑笑。

锦珊浑无所谓,只存心要看安陵清坍台的笑话,享受他的窘迫。反正北平人生地疏,过些时日回了东北,没人知道她是谁。

安陵清咳嗽一声,低头推了推帽檐,让着她尽兴一回,才从背心里拿出证件出示给店员。明明很不习惯,还要装作大方从容的样子:“东西我今天就拿走,明天再派人把钱送到店里。你要是做不了主,去把你们经理找来,现在。”

蓟台帅府的名头堪比金字招牌,安陵清的大名摆出来无人不识,店员弄明白面前这一行人的身份,吓得腿肚子都要打颤。搓着手一叠声应道:“是是是,您只管带走,没关系的,难得夫人喜欢,小店蓬荜生辉……要不要顺便给这位漂亮的小姐再挑几双别的款?”

锦珊憋住笑扭过头去,“我不要。”又装作打量货架的样子踱开两步,绕到安陵清身后,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嘀咕,“没穿过军署证件赊来的皮鞋,怕夹脚。”

店员亡羊补牢,还在堆着笑殷勤转圜:“不敢劳您亲自派人来,过几日让伙计去府上取也成,真的没关系,您大人有大量……”

杨巧如让冬蕙接过包装好的礼盒,将一切尽收眼底,面上却不得不装聋作哑,又径自拐进到成衣铺挑拣,留他两人自己去打小儿女口角官司。

既靠证件赊了一回账,先河已开,就能依样画葫芦再赊上许多回。锦珊有风使尽帆,戏弄起他来一发不可收拾,接二连三地替杨氏挑了好几只手袋,带网纱的花边小礼帽,蕾丝半臂长手套,绢丝香扇等物,杨氏眉眼带笑,连夸锦珊眼光好。安陵清头大如斗,拿着证件跟在她俩身后挨家商铺故技重施,怎一个苦字了得。

又里外逛了好一会,令杨巧如目光流连不去的,是老字号乾泰祥的一款半袖高立领旗袍。身侧开衩仅延至膝窝,并不像眼下时兴的新式旗袍那样高到离谱,看起来得体端庄。裙边长及脚踝,掐丝镶滚,鎏金蝴蝶扣,配一袭珠羔披肩和红宝石镶钻的蜻蜓胸针。

这身旗袍是乾泰祥冬令时节最新设计的款式,面料分两种,一件银灰底攒深胭脂红,另一件配色更青春娇嫩些,绿底衬浅枝子黄,花纹边沿用深枇杷茶色的织线掐银丝勾勒。杨巧如左看右看,犹豫不决,便招手唤过锦珊来。

锦珊拿起旗袍在杨巧如身上轮流比来比去,一时也拿不定主意,眼珠一转,朝身旁努努嘴:“大孝子,你说呢?”

安陵清捏起裙角的布料在手中略看了看,散漫地一笑,“我不大懂这些。唔……不过这件绿底子的不错,就像郑小姐身上这种颜色。从前上贡的织物里头,叫‘千岁绿’的。衬得人肤色白净,裁成什么式样的裙子都好看。”

锦珊微微愣住,心头恍惚一漾。若没记错,这是他头回称赞自己。许是当着旁人,夸得极隐晦,恨不能绕上九曲十八弯。但她仍听懂了,转瞬又觉难以确定,毕竟太含糊其辞。

最后杨巧如买下那件明显不适合自己年纪的绿底织银旗袍,心里冷笑,知道这件衣裳的命运,最后不过是丢进箱笼最深处,再也难见天日。

在百货公司几乎逛掉整个白天,女眷们难免疲乏,尤其冬蕙,大包小袋扛了一身,早就苦不堪言。本打算到咖啡店用过下午茶就打道回府,谁知无巧不巧,竟又在咖啡店里遇到杨巧如平日相熟的牌搭子,说是正好三缺一,死活硬要拉了她去打牌。

杨巧如却不过,抱歉地看着锦珊,为难道:“这是怎么话说的,非把你拉出来陪着买东西,结果我倒先跑了,真是……”

锦珊见状,也不好多计较,思量着刚要开口,安陵清先一步代她答:“几位太太盛情难却,三妈妈只管去就是,玩得尽兴些。喝完茶我开车送郑小姐回去,放心。”

梯子递得及时,杨巧如自会顺阶而下。笑着松出一口气,“那就好,文远你替我好生陪着珊珊,有你在,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哎,要不一会儿再去看个电影也?倘照顾不周,回头珊珊告起状来,我定不饶你。”

匆忙披上外套,嘱咐冬蕙将身上的大包小包交给牌友徐太太家的司机接了,一行人热热闹闹绝尘而去。

刚走出百货大楼,徐太太朝杨巧如胳膊上不轻不重拧了一把,“有日子不见,越发会拿精作怪。想约牌局就约呗,干嘛非得让咱们跑这大老远的到城东来装凑巧,怎么谢我?”

一旁的顾太太跟着搭腔:“就是,以前也没见你儿女心这么重来着,巴巴儿地上赶着给年轻人腾地方。清大少回来可有一阵了吧,倒是个一表人才的孝顺孩子,瞧冬蕙拎的这大包小包……哎,他旁边那个时髦的小姐是谁呀,我瞧着模样挺不错,只是浑身上下那股子劲儿够骄的,真要娶回家来,啧啧,也不怕你消受不起。”

杨巧如想起那件绿底旗袍,不紧不慢冷笑道:“凡这世上的事啊,不过都是一物降一物,有愿打的就有愿挨的,谁消受谁还不知道呢。”

徐太太描得极细的两道弯眉一挑,就快跑到鬓发里去,“心眼子就属你多,切切都够一盘菜的!快说,打算怎么谢咱姐几个?”

“行了行了,一会儿让你三把牌还不成么?”

……

杨巧如带着冬蕙一走,咖啡厅里就剩安陵清和锦珊俩闷头对坐。第一次身边没有旁人,没有咋咋呼呼的孙廷钰,没有副官许平川,也没有一大堆下人环绕着,反而说不出的别扭。

锦珊捏着小银匙在褐色液体里搅出一个小小的漩涡,奶油泡沫浮浮沉沉,一如她的心事混沌。

杨巧如的意思很明白了,但他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却还是未知之数。她并不愿自己成为养母丢给他的一项任务,一桩不得不敷衍的麻烦。自尊心作祟,放下杯子状似无意地先开了口:“听说……你们署里军务一向忙得很?”

“事情总是少不了的,要看跟什么比。就譬如现在,那些都不算打紧。郑小姐今天陪三妈妈买东西受累一整天,要是怠慢了……”

这句曲里拐弯的话虽有厚此薄彼之意,奈何弯子拐太大,反惹锦珊一阵委屈,“你就这么怕你三妈妈?赶明儿问起来,偏说你不好!大少爷日理万机,闲杂人等耽搁不起,送我回去!”

安陵清愣住,旋即举起双手虚虚做了个投降的姿势,舒然一笑,“电影票怕是不能用证件赊出来,不过,我打算带你去个地方,会比电影好看。”

锦珊垂下眼睛,面孔微热,也不禁好奇起来。可刚刚才冲他发过火,这么快就妥协,未免显得太跌份儿。念头松动,语气便不似方才气恼:“‘你’什么‘你’,‘郑小姐’不是叫得挺顺口的?郑小姐说了,不去!”

安陵清见她这模样,心知已是应允了,不过女儿家面子薄,一时半会下不来台。他向来不会哄人,也做不出孙廷钰那等低头矮三分的身段,二话不说直接牵住她的手站起来就走。

“谁说你是闲杂人等了?走吧,天快黑了,再耽搁一会儿,就真看不到了。”顿了顿,低头往她左腕上扫一眼,轻声说:“锦珊,镯子很衬你。”

那只借由杨巧如之手转送给“未来儿媳”的虾须镯,大颗宝石映着从落地玻璃窗外照进来的暮色天光,朝不同方向折射出温润剔透的亮闪。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轰然炸起。临街的玻璃被不知道什么砸碎,裂成无数碎片四处飞溅。散坐的客人们有不少都被锐物划伤,尖叫着纷纷往外躲避,匆忙中慌不择路互相踩踏,撞得桌倒椅翻。

事发突然,场面混乱不堪,锦珊拿手袋挡着脸,蹲在桌子底下发抖,吓得花容失色。忽然肩头一暖,整个人已被半拽半抱起来。偷偷将眼睛睁开一道缝,见是安陵清脱下大衣将她兜头罩住,整个上半身护在胸前,逆着人潮疾步奔走。

“跟着我的步子,别回头看。咱们得先离开这儿。” eAhjBzev/pNayxxW30AgZyNTHXOUIwXFPX53vQTP0yRYudq/V+VJFgaf/2aT539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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