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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镜花虚

关于杨姨娘的来意,锦珊设想出许多种可能。尽管提前做了种种准备,面前杨巧如的态度,还是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尤其最后那个请求,简直教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先是笑眯眯,用不着痕迹又刻意露出点端倪的眼光,将这位大小姐仔细打量个遍,又里里外外称赞了一番:从发型到眉黛的画法,胭脂的浓淡到蔻丹的颜色,甚至身上的法国香水,再到脚上的缎面袢带高跟皮鞋。直夸得锦珊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一个劲给云芝使眼色。

云芝风风火火里外进出,沏上香片,又吩咐厨房挑了几碟精细茶点送来,特特有心地避过那天追回去的几样,重新换了中规中矩的京城糕点。杨巧如瞥一眼茶桌便心知肚明,也不去动那茶点,只道自己向来不大爱吃甜的,不必费事,轻飘飘揭过了。抿一口茶水,便拉过锦珊的手端详起来,见一双雪白皓腕在藕色荷叶边的洋装袖口若隐若现,又笑叹着说:“这孩子生得单薄,教人瞧了怪心疼的。住下这好些日子,也没机会私下里说几句体己话,天气饮食可都还习惯?”

锦珊客气应道:“谢姨娘惦念,没什么不习惯的地方,都挺好的。”只觉那双手凉飕飕,力道虽不重,配着杨巧如天生带些愁意的柔细嗓音,显得大方和气,莫名觉得不忍,心里越发歉意。忙吩咐云芝将自己常用的粉彩铜手炉烧得热热的拿来,塞在杨氏手里,顺势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云芝忙着赔笑客套,口中连道三姨娘有心,大冷的天踩着雪来探望,本该做晚辈的先去拜会才是。

本以为前日那盒点心风波,就这么不着痕迹地消弭于无形,谁料杨巧如话锋一转,竟又重提了起来。却非兴师问罪,而是替安陵清向锦珊“道歉”。

“这孩子从小命苦,落地就没了亲娘,身边围着的除了粗使婆姨,就是群生兵蛋子。待稍长几岁,念的又是军校,跟进了和尚庙似的,连个要好的女同学都没有,这些事上头难免四六不着了些。哪有把小姐一番心意随便赏给下人的?冬蕙回来一说,我都替他臊得慌,也罢,文远虽不是我亲生的孩子,到底担着名分,这些年也一直恭谨孝顺,情分上倒比亲母子还强多着。只好由做母亲的,先替他陪个不是。珊珊别往心里去,改日我好生说他。”

主仆俩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怎么接茬。杨巧如见她眼神闪烁,心里愈发有了计较,果然小丫头片子经不起试探,稍点拨两句,两腮已红得鲜桃一般。便继续接着说:“文远的亲妹子珂儿出阁得早,做哥哥的大事反倒耽搁了,一直没提上日程。他只管稀里糊涂不识好歹,不知道做长辈的有多操心。说起来咱们也算投缘,姨娘一见你呀,就喜欢得很。那小子以后要再犯浑,只管告诉我来,自有人替你教训。”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表了大度,又明里暗里在人前显摆自己同安陵清的“母子”关系亲厚,与旁人不同。

锦珊听得面红耳赤,可杨巧如的话似是而非,又没彻底挑明,完全找不到可以反驳之处。怎么说呢,急着否认,倒像欲盖弥彰似的。

正尴尬间,杨巧如惯会察言观色的,并没不识趣地一味臊她,自然见好就收,闲闲又道,“珊珊整日待在这园子里,可闷得慌?前几日城南开了家新式剧院,报纸上广告打得铺天盖地,都说有意思得很。正巧晌午刚接了山西督军夫人的帖子,说是后天一同去看个新鲜。”

锦珊面露难色,刚要设法婉拒,杨巧如似猜到她心中所想,赶忙解释:“珊珊别误会,不是硬要拉你同去陪着应酬。你们女孩儿家,哪里应付得来那些官太太。说句不怕笑话的,你安陵伯伯的脾气,是个老古董,最不喜妇道人家抛头露面,我是向来不大出门的,连最近外头时兴什么式样的衣裳发型都闹不清,这不等着去丢人现眼么?”

绕了半天弯子,原是想让锦珊明日陪她上隆昌百货、裕丰洋行等商号逛逛,挑几样时下流行的衣裙、提包首饰等物件儿,顺便烫头发。

“你们念过书的年轻女孩子,最会穿衣打扮,眼光一准差不了。”

话说到这份上,且是好言相求,也不算什么强人所难的非分之托,锦珊实在不好拒绝,只得应了。

次日晨起,锦珊带了云芝到秫香轩同杨氏一道用早膳。安陵清的司机已得了吩咐,早早在公馆大门外候着。杨巧如从手袋里掏出小圆镜子略补了补胭脂,待要出门前,忽挽着锦珊前前后后左看右看,蹙眉道:“你这身打扮也太素了!”

立马朝身旁的冬蕙使个眼色:“去把我昨儿新装的那盒首饰拿来。”

锦珊张口结舌,百般推脱不过,只得被按在镜台前,任由杨巧如从妆奁匣子里挑出些耳坠、胸针、项链等物,在她身上比划了半天:“这样打扮才像话!好端端的大家闺秀,哪有身上素净得连颗米粒大的珠子都见不着的。不趁着年轻好好捯饬,等到了我这把年纪,再穿红着绿,怕是要惹人说闲话了。”

又挽起袖口,从腕子上褪下一只嵌宝石双鸾缠丝虾须金手镯,柔声说:“姨娘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这个镯子是娘家陪嫁来的,虽不是稀罕物,至少拿得出手。姨娘年纪大了,它跟着我也是明珠暗投,就当你今儿陪姨娘采办行头的谢礼。好生戴着,不许给旁人知道。”

锦珊手腕生得圆润丰泽,那镯子尺寸像是给她量身订的一般,裹着丝帕轻轻一抹,便滑进了她腕子上。

“姨娘的陪嫁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正诚惶诚恐地推辞,却听杨氏握住她的手腕说:“若是你未来婆婆送的,你也推辞么?”半开玩笑似的戏谑语调,让锦珊不知如何回答。冬蕙也在旁连声怂恿:“夫人这是把小姐当亲女儿看,小姐若不收下,岂不辜负了夫人一片心意?”

听她们主仆一唱一和,锦珊只得连连道谢,怕推拒得多了,倒像嫌弃杨氏身份低微,惹下嫌隙反不合宜。

其实杨巧如出身算得上寒薄,小买卖人家,不过一门破落户,家底不过如此,哪里陪送得出这么贵重的手镯来。在瑜园服侍安陵海这么多年,得宠时也不是没攒下过丰厚私房,只不过大多贴进了娘家的无底洞。杨家老两口,一老迈一病弱,全靠这女儿在帅府做小伏低,好容易给上头两个哥哥娶完媳妇,底下还有好几个弟妹要养活。

她惯常戴的那只青玉贵妃扁镯,已在螃蟹宴那晚一掌拍桌子上给磕碎了,这只双鸾虾须镯,连带冬蕙刚捧出来的那盒首饰,都是安陵清备办好新送来的。话交待得很明白,镯子不过借由杨巧如的手给锦珊,其余的,则留下当做孝敬。

锦珊的母亲过世多年,身边亦无姊妹,闺中难免寂寥。见杨巧如待她这样慈蔼,不觉心头松动,这才嗫嚅着说出,自己身边值钱的首饰已全都拿给了茂桐救急。三言两语将赌坊欠账的事简单解释了一遍,却只字未提安陵清。

一抹很浅的,异样的笑容出现在杨巧如脸上,像水中转瞬即逝的涟漪,转瞬消失无痕。锦珊羞愧难当,低着头不敢看她脸色,只觉心头砰砰直跳。

杨巧如装作乍然听闻,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惊诧,用帕子掩口低呼:“竟有这种事?!平川那小子是从小和文远一块长起来的,后来跟到外头陪读,这么多年鞍前马后也没出过什么岔子……才刚回京几天,怎么竟这样不着调起来,好好的爷们都叫他给拐带坏了!不是姨娘有心偏袒,文远这孩子脾气虽有些古怪,分寸是有的,总不至于放纵部下到这种地步,想必是还不知情。不过么,他近日时常跟着老爷子出门应酬,听说和那些生意场上的叔伯交情倒不错,珊珊别急,只管放下心,咱们路上慢慢儿商议,再耽搁晌午都要过了。”

锦珊在尴尬中挤出一丝苦笑,岔开话题:“小事而已,也怪茂桐太贪玩,实在不行我告诉父亲去,大不了痛揍他一顿。姨娘千万别放在心上,就当不知道罢了。哎对了,我听说城东天福百货上了不少新货,比昌隆那些老商行的衣裙款式料子都强许多,不如我们去那儿挑挑?”

汽车坐不下太多人,锦珊主动把云芝留下,俩人只带了杨氏的丫环冬蕙在身边伺候。

杨巧如甚少出门,一路上说笑不停。锦珊怀着心事,一反常态沉默得很,又怕扫了杨氏兴致,强打精神微笑着,偶尔应和几句,显出难得的温柔,同平日的骄纵张扬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到了地方,冬蕙先下车将杨氏这边的车门打开,扶着胳膊将她搀出来,司机却仍旧稳当当坐在前头八风不动。

这日天气晴好,然而北风呼啸,快到正午还是呵气成冰。云芝不在,自然没人替锦珊打点手炉膝毯之类,早就冷得难受,只一直咬牙强忍着。她是金枝玉叶,几时受过这么久的冻,见那司机全没眼色,闷葫芦似的不知在走神琢磨什么,顿时又忍不住发起脾气。

“你怎么回事,下车开门都不会吗?”

驾驶座上的司机慢条斯理摘了白色手套丢在挡风玻璃前,又将鸭舌帽取下,往后一靠,一只胳膊闲闲搭在副驾靠背上,才好整以暇回过头来。狭长冷峻的眉眼,似笑非笑的薄唇,不是安陵清又是谁。 qIBVPX73bbqghAITtqHnnyFqX9DKVnXMdZWMf5dEL0Ak+Vm5dp05LbLlqrdrHom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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