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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红线谋(二)

锦珊愣愣地坐在床边,看着自己亲弟弟跪在脚榻上哭求不跌,涕泪横流。

“姐……姐你一定要救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这事可千万不能让爸知道,不然他老人家脾气一上来,非给扒下层皮不可,没准儿都能一枪崩了我……”

她翠眉紧蹙,将抹满了横七竖八鼻涕的裙角从茂桐手里拽出来,“别说爸生气,我都想一把掐死你省心!叫我怎么帮你?又不是以前那种几百上千的糊涂账,十九万啊!你现在就是跑大街上去抢,银号里要不提前半个月打招呼,都领不出这么大笔现钱来!”

郑茂桐其实只比锦珊小两岁,不过生得面嫩,本是唇红齿白的清秀少年郎,一撒起娇来,更显出孩子气的可怜兮兮。“咱妈去得早,人都说长姐如母,你就忍心看着我被逼死不成……”

这个幼弟,总是令锦珊毫无办法,既不忍责骂,也狠不下心真的对他坐视不理。

“不是姐不想管你,我……我就是把身边所有能动的现钱都拿出来,再加上首饰,最多也就凑个五六万吧……实在不行,先还上这点儿,让那些人给多宽限几天。我替你去跟爸说,求个情,你再好好认回错,爸向来疼你……”

“别别别,那还不如直接一把掐死我算了,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帮放贷的全不是善茬,一个大子儿都不能再少了,就这十九万,还是看在文远哥的面子上才抹掉了六百多零头……”

脱口而出的名字,让锦珊一个激灵。

“你说什么?这事怎么还跟他有关?”

“啊?他……他倒是不玩儿,我们也就一起吃过几顿饭,人倒是和和气气的,挺仗义爽快。我去那些地方,是许副官带的路,到处给打了招呼说要好好招待,用的都是安陵大少的名头……若不然,恐怕还借不出这么多钱来,我都没脸去见他……”

茂桐吸溜着鼻子,仰头见锦珊紧咬下唇,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心里没底,声音不自觉放得更低,摇了摇她的膝头试探道:“姐你怎么了?”

锦珊猛然回过神,劈手就揪起茂桐的耳朵,气不打一处来:“还知道要脸?!你怎么……怎么这么不争气啊!爸从小怎么教你的,不让你去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偏不听,这下捅出乱子才知道着急,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人家一拐带就自己往坑里栽,我……我找他去!”

话赶话到气头上,锦珊站起来就要往门外跑,被茂桐抱着腿死活拖住,急得好不容易收住的哭腔又开始止不住往外冒。

“哎哎别介……姐你听我说,千万不能,这还住在帅府上呢,真要闹开了,咱全家面子都得掉地上,让爸怎么见人?钱是我自己非要借的,许副官拦了好几回没拦住,对了姐,文远哥是不是跟你交情不错,听云芝说前些时还给送了好大一株珊瑚树来着,珊瑚现在行情可不差,要不……咱把它卖了?”

那好大一株珊瑚树,此刻就在角落里摆着,如此穷工极丽,教人想看不见也难。锦珊毕竟大家闺秀,又是郑家长女,自幼家教甚严,关乎门风的事情从未出过纰漏,因此从没想过真的收下安陵清这么大份豪礼。因此不过将珊瑚一直搁在床头,打算启程的时候直接留下就罢了。茂桐实在搜肠刮肚也无计可施,才把念头转到这上头。

话未落地,脑仁儿就被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头给狠狠戳了一下。“满脑子净是歪主意!这东西虽值钱,又不是金银首饰,估起价来怕是有价无市,北平又人生地不熟的,一下子急赶着卖给谁去?!怎么不干脆把你姐卖了呢?我丢不起这人!”

北平地界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寻常生意档,根本没余钱一次吃进这么贵重的货,而排得上号的银楼、典当行、珠宝铺面,又有哪一处和安陵家没有关联。锦珊恨铁不成钢,肚子里那点小心思,又不好意思跟茂桐说得太明白。珊瑚宝树价值不菲,不肯收,甚或退回,是她这身份该有的体面态度,可若真的转手就拿去卖掉,东西一流出市面,风声必然会第一时间传回安陵清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她呢?

她现在无比后悔喜宴那天喝多了两杯,一时心热就让云芝把贴身的丝帕给稀里糊涂传带过去。太大胆冒失了,就算对他有好感在先,不管怎么说也该多矜持些。不管他送这份礼的本意,是不是为了还那块手帕的人情,撇清也好示好也罢,都还没落在实处过。不清不楚的,真把珊瑚收下当自己的东西往外换成银票,成什么了?简直比卖了她还难堪,锦珊自谓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种跌份儿的事,否则若再见面,哪还有颜面相对。

千回百转想到此处,她才恍然惊觉,自己是盼望再见到他的。

她想看到他,虽然他的冷淡总是让她觉得无所适从,她想跟他说话,虽然每次一开口就忍不住要发脾气。或许,莫名其妙的怒火只为了掩藏住慌张心事。续弦的郑夫人谢世得早,身为女儿家,她其实并未从母亲身上学到如何同旁人自然地相处。郑啸秋对长女如珠如宝的疼爱,使她总是习惯用近乎胡搅蛮缠的任性来获得迁就和妥协。

但安陵清姿态如此高傲,从未对她妥协过哪怕一次。

自从那日黄昏,在沉心堂折梅一顾,偌大的瑜园里就很少再遇到安陵清的身影。后来有几次在家宴中碰头,即便同席也相隔甚远。周围总有旁人,她恨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对任何一个陌生的宾客女眷那样,维持着无可挑剔的礼貌,客气而疏离。那株珊瑚,和香囊里叠成“方胜”的丝帕,究竟什么意思呢?恐怕不过是风月场面见惯,偶生的一时情致罢了。她放任自己,往最糟糕的方向胡思乱想着,每次都被不着边际的揣测给憋出一肚子闷气。

锦珊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事实上两人并未见过几回面,每次短浅的交集又都意外频出,不欢而散的多。待到风平浪静时候,又忍不住牵牵扯扯地想起他来。一颗柔肠百折,几乎像戏文里唱的,心似浮云,身如柳絮,飘忽在半空云端里,总觉还有未完的期待不曾实现。

但安陵清是那样一个人,和她以往接触过的公子哥儿们全不同。他不是百货公司里一件华贵的新款晚礼服裙,不是老银号橱窗展示的限量设计钻石手镯,向父亲撒个娇使个性子就能毫不费力地得到。

他是一场当局者的迷。忽冷忽热如同天上流云,摸不透,也无从把捉。毫无情爱经验的锦珊由此深陷,果然他每刻意走远一步,她就不知不觉紧跟着靠近一分。

茂桐还蜷在脚边委委屈屈,她很快为自己找好了理由,就当是为了弟弟,也要去他跟前问个明白。纵容部下撺掇年纪轻轻的茂桐沾染赌瘾,沉溺声色犬马,转身就能当没事人似的撇干净么?

主意打定,还没等跨出房门,就见云芝神色闪烁,扶着门框吞吞吐吐:“小姐,有客到了……是,是帅府那位三姨太。”生怕锦珊听不明白,又紧跟着补上一句:“就是清少的养母。要不要请进来坐坐?上回点心那事,也实在有点……她会不会气不过,特来寻晦气的?”

锦珊整个懵了,这才想起那盒连同孙廷钰一起扫地出门的倒霉点心。最近一颗心乱得很,举动也比往常多添了鲁莽,变得完全不像自己。那天当真气昏了头,才一时冲动叫两个丫环去生生将东西又从冬蕙手里要了回来。虽说侍妾非偶,杨姨娘并不是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物,偏偏她却是安陵清的养母,理还乱的关系,真叫人头疼。

待锦珊冷静下来想想,也觉过意不去。就算要去找安陵清算账,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给他养母脸色看,自己倒显得理亏。便打发茂桐从后门溜出去先行回避,略理了理衣襟,叫云芝将不速之客请进屋,看她究竟所为何来。能找个台阶互相下了最好,自己毕竟是客,料也不会太过为难。

锦珊暂住的这所院子不大,但布局相当讲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仿着江南庭院的韵调,在前庭凿出曲折蜿蜒的几道流水,绕过青峰假山,还种了大片的芍药牡丹,如今已被残雪覆盖。凡此种种,不难猜出郑家人在瑜园受到的尊重与厚待,以郑啸秋如今之势,哪怕连安陵海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安陵清所言不错,相比袁璧君娘家那破落户的侄女,郑家千金无疑是一座更稳固的靠山。不管那小子出于什么缘故,一心要与郑氏结缡,若能玉成其好,这个不尴不尬的养子自然欠下她一份大人情,而家世显赫的儿媳,将来也能成为她与袁氏分庭抗礼的倚仗。

身边没带丫环搀着,不足百步之遥,杨巧如走得极慢,边走边琢磨其中利害,不停告诉自己,一生低过多少次头,也不差这一回。杨氏生得瘦削,年轻时可称窈窕,上了岁数,难免显得干枯。她还有一双裹缠得很小很小的三寸足,曾经也是朵玲珑白莲,被把玩在手,如带露莲钩。如今整个人衰败了,带给她风光和眷恋的莲花,也像龟裂泥土中钻出来的一束白芦苇。

她带着哀怜的低头看着自己,这不过是种残疾。瑜园高墙外头的世界也早就变得不一样,再不时兴缠足,年轻的女孩子们带着自在的天足骑单车,跑跑跳跳打羽毛球,去新式学堂念书,在大街上游行……报纸上说,前朝那位皇帝的妃子文绣,竟胆大包天要主动“离婚”,从天津静园私逃出走,还闹上法院去,让前皇帝成为贻笑天下的丑闻。什么叫离婚?她连听也没听过,真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她只知道“下堂”、“休弃”,身为妾,活着时身不由己,连“合离”都难免教人指戳脊梁骨。除非那男人不要她,她没任何可能从这镶金边的笼子里脱身。一双小脚,跑不动,走不掉,就算熬到死,也不过是只孤魂野鬼,进不了祠堂祖坟。

杨巧如没别的路可走,只能困在瑜园割出来的这方天地里,和袁璧君斗蟋蟀一样消磨后半生。

立在阶下,刚从袖口摸出鼻烟壶深吸一口,云芝已笑着迎上前,客客气气搀住她一只胳膊往正厢领。尖刻哀怨的神情从杨巧如脸上瞬间隐去,换成她惯常的那种轻柔无主的笑。 dTIvK2uVoM8nutJa4NeWwjAB+gwHfdFompaoj/dCIMt0gKqjj/V0XQXy6a3DTd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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