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清是那种喜欢巨细无遗尽在掌握的人。小时候府里召来江湖艺人演皮影戏,当所有弟妹都目不转睛顶着戏台上那个光影斑斓的世界时,他却喜欢跑到幕布后头,看那些演绎出动人故事的偶人们,是如何被真正提线的手所操控。执掌在方寸间拨弄沉浮的游戏,总令他深深着迷,乐此不疲。
大清一亡,万般繁华挡不住的风流云散。昔日天子脚下不可一世的贵族们,大多如惊弓之鸟,靠变卖祖宗留下的家产苟延残喘,贱价典卖出去的珍玩古董,远不及被坑蒙拐骗聚众哄抢掉的多。
落魄者虽众,但曾经的风光仍如梦魂缠绕,不肯相信,真个沦落成凡人了。正因如此,旧日京城里的奢靡风气,种种消遣,几乎毫无遗漏地继续在如今的北平扎根蔓延。云端里跌落尘泥的红男绿女们,哪怕花花架子里面空,也要维持那一点排场和嗜好,熬鹰斗马、提笼架鸟、扎蛐蛐儿、泡戏园子,赌博更是蔚然成风。沉迷此道的投机客们为骗取钱财,又演化出数不胜数的障目伎俩,行里流传着一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那些心高气傲又好打肿脸充胖子的贵胄遗老、纨绔少爷们,正是最合适的待宰肥羊。
郑茂桐从小长于辽东,虽也在锦绣丛中娇养,到底头一回见识何谓冠盖满京华。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公子哥儿,猝不及防沉溺其中。
当日的北平新旧文化并呈,政府鼓励民间资本大量投入新式娱乐业,路有冻死骨的另一边,是歌舞升平花团锦簇的世界。当局颁布的风化整顿令不过一纸空谈,连遮羞布都谈不上。连电影院也聘用年轻貌美的女招待来招徕顾客,为了多拿些“抽头”,在售卖茶水时与顾客打情骂俏以牟利,不过是司空见惯。
许平川带着他整日出入各种高级娱乐场所,什么六国饭店、国际舞厅、茶楼、戏院、电影院无一不玩转得彻底,花天酒地不问晨昏。以这两人的身份,无论出现在何处都被奉为上宾,甚至连中外党、政、军、商要人云集的东交民巷使馆界也畅通无阻。安陵清事先打过招呼,郑公子是东北郑家军司令唯一的儿子,凡有所需,有求必应,务必招待周全。
令人眼花缭乱的游弋很快就令郑公子感到腻味,山珍海味吃久了也觉味同嚼蜡。那些千篇一律醇酒美人,声色迷离,都不如一件事吸引他。
他的身影开始频繁出现在银钩楼、长乐坊、亿乐堂等大型赌坊。打马球不如赌马来得刺激,没什么比得上在牌桌一掷千金更挥洒豪情。
大型赌场各种玩法纷呈,更何况许平川带他去的,都是城内首屈一指的风流繁华地,富贵温柔乡。莫论开局坐庄,散客进得门来,初次买进的筹码若少于两百大洋,都没有入场资格。新式的洋老虎机不在话下,老年间传统的赌戏就多达四十余种,诸如推牌九、打马吊、四门方宝、六搏、单双、猜大小、掷骰子等等,斗促织的露天场子旁,甚至还有斗鸡和斗鹌鹑。
郑茂桐连夜奋战,兴奋得双眼通红。安陵清暗中安排了不少人手,穿便衣散布在其左右,装作陌生赌客。他每赢一把,当即博得满堂彩声,被众星拱月般轻飘飘如在云端,真以为自己天赋异禀赌神再世。
都说新人头上三把火,命格贵重偏财运旺的人刚下场,连经验丰足的老赌棍都要忌惮三分。即便如此,似郑公子这般顺风顺水连赢四天五夜,也是极稀罕的奇闻。
然而好景不长,或许冥冥中的神袛收回了对他的眷顾,又或许戏台背后操纵的那双手,突然将提线逆转了方向,他的手气开始变糟,输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很快就将前几日赢回的钱又重新都泼了出去。
覆水难收,赌桌上的钱也一样。
拱火的,激将的,还有明劝暗怂恿的,纷纷在这个好胜心切的年轻人耳边说项。都道是风水轮流转,牌桌上大起大落乃属寻常,若连输几把就打退堂鼓,堂堂郑公子脸面要往哪里搁?新晋赌神之名可不能晚节不保。
一夜暴富的神话被披上梦幻外衣,在众口中争相传颂,此地最不缺的就是“希望”,像五彩的肥皂泡,争先恐后地涌出,蔓延之快,几乎与破灭的速度等同。而那些倾家荡产最终暴死街头的,往往被选择性忽略并遗忘。人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才是那个能笑到最后的幸运儿。
当输完了身上所有银钱,往往才更清楚地体会何为人情冷暖,上一秒还笑成朵花的面孔,转瞬变作冰霜。赌桌无父子,人情更是扯淡,暖可以是虚情假意,冷就是结结实实的白刀子,一扎一个血窟窿。
很多千金散尽的衰运者,会被铁塔般的护场打手拎鸡仔一样拖出门去,再加一脚踹倒在街旁臭水沟里。但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郑公子身上。
不看僧面看佛面,郑茂桐这三个字,比金字招牌还贵重三分。对赌坊而言,东北王的公子怎会赖账,家大业大总有处收去。对急于扳回败局的郑茂桐来说,只要签个名就能换来源源不断的筹码,何乐而不为?
“翻本”是个魔咒,再试一次,最后一次,富贵险中求,放胆压得够大,赢得就更快。结果毫无新意,永远没有“最后”,只有“再来一把”。
债台越筑越高,直到再也借不出来。赌坊理事的办公室里,对着桌上厚厚一摞借据,郑公子面如死灰,彻底傻了眼。
郑啸秋是混帮派出身,多年摸爬滚打,精明、悍勇、加上时运,才好不容易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郑家的资产投放甚广,遍布各行各业。电力、采金、农产、重工业、煤矿等是重头,都是和百姓生活休戚相关的实业,娱乐业主要集中在北平和上海、南京等地,偏远苦寒的辽东尚未过多涉及。但风潮如此,郑家在北地也开设游艺场所,不乏赌坊、舞厅之流的偏门行当。
因势起于寒微,更知晓发达不易,守业尤艰的道理。郑啸秋对唯一的儿子管束甚严,从不允许他涉足这些龙蛇混杂乌烟瘴气的地方。郑茂桐这次借许平川做幌子,不分白天黑夜地泡在声色场所,浸淫日久,却连他亲姐姐锦珊都瞒得滴水不漏。
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下船挤到桥头,才恍然惊觉已经再也掰不直,眼看就要撞个头破血流。
一张张借据翻下去,落款签字,全是他亲笔画下的大名。字迹或潦草,或飞扬,那一定是跟当时牌桌上的输赢息息相关。到了后来,已经懒得拿笔,直接用印泥按个红指印子完事。不管是笔迹还是手印,千真万确都是出自郑公子之手,绝无伪造,也无从抵赖。
足足十八万九千六百三十二块大洋。其中亦包含了这些日子在赌坊的茶水、毛巾、吃食、烟酒、给荷官的打赏等等杂项。账目有零有整,每一毫一厘下头都有账房用小楷写得清清楚楚的明细。【荷官:又称庄荷,在赌坊负责发牌和收回客人输掉的筹码,也可被收买在发牌时做手脚出老千。】
而当时,一丈洋布价值八角,三十斤一袋的精白面也才一块五,还不到两枚银元。
蓄着一撇山羊胡子的理事嘴角很松,不笑也像在笑。将一双倒三角眼藏在反光的玻璃眼镜片后头,眼神犀利,是笑里藏着的那把刀。
“长乐坊规矩,本该六万凑整结一回账,可郑公子不是寻常人,哪能这等怠慢,急吼吼赶着收,倒像生怕还不起似的,那不是门缝里把人瞧扁了么?且不说您又是蓟台府上的贵客,看在清少成份上咱给破一回例,这六百多零头就抹了,剩十八万九千整,俗话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您看什么时候方便先结了这些?”
话说得客气,也摆明了态度,小头不追究已算仁至义尽,剩下的这笔巨款是再无商榷余地。郑茂桐着急上火,愁得嘴角满是破口。这么大笔账,不是轻易就能填平的窟窿。挖肉补疮也得有肉来挖,赌场借出的本金还与别处不同,足足的十分高利,每拖延一天,金额都水涨船高。
这是他根本无力负担的巨额债务,还是见不得光的赌债。一旦被郑啸秋知晓了,以老爷子的火爆脾气,简直不堪设想。皮肉之苦是绝对少不了,说不定一怒之下,还会断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越想越心惊肉跳,只是无法可施。
郑茂桐臊眉耷眼在瑜园闷了两三天,连房门都不敢出。他见识过赌坊是如何对待那些欠债二无力偿还的赌客,一根手指有时候也只不过抵偿一百块银洋。伸出俩爪数来数去,全剁成肉渣也填不平这么个大坑。
正一筹莫展之际,长乐坊一通德律风直接打进了瑜园公馆,不啻催魂惊铃。当然,这个不可告人的电话“恰巧”被许平川接到,又给仗义地瞒了下去,转头便神色慌张地偷偷找茂桐商议,自称那头语气已很不善,任他嘴皮磨破好说歹说,才肯在最后期限上给延迟三天。
郑家人自下榻蓟台帅府,无不被奉为上宾,连随身带进来的仆从都可以不按这边府里规矩行事,若再把外债讨到主人家,郑啸秋何止颜面扫地,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茂桐再不着调,也掂量得出这点轻重利害,免不了又是一番千恩万谢,更将许平川引为落魄中的知己。
逼到如此份上,火烧眉毛且顾眼前,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敢在郑啸秋面前捅破这桩污糟事,为今之计,只有死马当成活马医。
天气一日寒甚一日,连土都冻得开裂,杨巧如所居的秫香轩已经烧上滚热的地龙。这处轩馆位置极佳,仅次于大太太袁氏的栖霞苑,还是三姨娘进门以后,从先前住在这里的姨娘手里抢来的。正厢房自然是主子们住,一左一右两处偏厢,一所拨给丫头婆子们,另一处则是灶间,用来烧水做饭。日久天长,也就成了大伙儿心照不宣的“私厨房”。
瑜园老宅是当年祖上所承的公主府扩建而成,实在大得惊人,更兼北国气候寒冷,若饿着肚子在半道上受了冷风,或吃进热食再被寒气一激,皆非保养之道。所以老规矩被一改再改,除了重要年节或大日子在正厅阖家设宴,其余时候,都由大厨房统一做好饭食,再用滚水铜炉温着,分送到各房各院。
众口本就难调,大厨房的伙食做得再精细,也会被一两个挑剔的口舌嫌弃。下人们又惯会看人下菜碟儿,不得志的姨娘们日子之难捱,除了多受些冷言冷语,衣食用度也时常难有周全。大厨房送来的饭菜,要么敷衍了事,要么迟一顿少一顿,若为此前去较真,下回送来的玩意儿吃得人上吐下泻算轻的。
再后来,各房便开始纷纷私下开伙,或靠得力的娘家周济一二,或拿出体己的私房钱备办起小厨房来,所有食材照旧还从大厨房分派的公例里拿。
私厨渐渐演化为不成文的规矩,丰俭由人,乐得自在,也省却了不少口角摩擦。
今岁除夕将至,昼短夜长,暮色刚刚合拢,秫香轩的正厢已经布下一桌齐整的暖冬席面,酒也烫得恰到好处。
三姨娘杨氏是滦州人氏,呈上来的菜色都按滦州风味置备。这样的厚待,在杨巧如新入府春风得意的那几年也曾有过,后来随着腹中胎儿的流失,又在和袁氏的争持中屡落下风,恩宠渐稀,再不复当年盛景。
眼前海陆俱全的满桌珍馔,出自安陵清一番着意安排。天寒地冻的时节,从胶东沿海快马加鞭运来鲜活虾蟹,再请回滦州厨子精心烹制。
有名无实的一对“母子”,二十几年来也没凑在一块儿吃过几顿饭。此刻灯下对坐了,连地上拉长的黑影儿都刻意离着十几寸远似的,不肯挨在一块,总有说不出的生涩拘谨。
杨氏生得面皮白净,下颌很尖。据嚼舌的下人说,这种脸盘子看着虽有几分妖调,年纪长上去几岁,却不是能攒住福气的面相,额头紧窄了些,儿女缘也薄。大概因着这缘故,她总爱在脸上挂住一点笑模样,唇边不知所措地弯翘起来,印记子一样结结实实凿在嘴角,抹也抹不掉。茫然地,不由自主也不由衷,不管对面是谁,说了什么,她都是这般模模糊糊笑着。天长日久,几乎形成了“赔笑”的习惯。
杨巧如心知肚明,这小子从小到大虽跟她不亲,脾气秉性倒也常有耳闻,他几时做过没用的闲工夫。今儿摆这一出,必定事出有因。自幼没了亲娘的孩子,到底长大成人了。手握重权的嫡长子,华北军少帅,除了余威尚在的安陵海和那夜枭一样绵里藏针的安陵虞,瑜园上下皆要看他脸色阴晴行事。
她知安陵清必定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早挥退了服侍左右的丫环。打起精神来,一会儿亲自倒酒,一会儿又张罗着布菜,平白添一顿忙乱。好像手头做着点什么,别扭就没那么显眼。
“贵不步临贱地,文远倒是难得到我这院里走一趟,本该好好招待才是。可你三妈妈是个苦命人,有好厨子也轮不上到这边忙活,我一大早让人上大厨房要些时令鲜货,结果冬蕙回来一说,连葱姜蒜都是别院挑拣剩下的,也争不出长短来,倒是怠慢得很。”
为了缓解尴尬,只待先聊几句闲篇拉扯着。话一出口,却不知不觉溢出几丝伤感,听着倒像抱怨了。
安陵清忌腥膻,向来不大吃海货,陪着喝了几杯黄酒,便取过黄杨木匣里盛的“蟹八件”,亲自替杨氏剥壳。
食蟹的风雅之趣由来已久,最远可追溯到明朝初年。用纯银打造出一整套镶金嵌玉的工具,件件小巧玲珑,分锤、镦、钳、铲、匙、钎、刮、针八样。分门别类摆好,取用时,将螃蟹放在乌木小方桌上,用圆腰银锤沿着蟹壳四周细细敲打一遍,依次先持银剪子剪下蟹足,再取长柄斧铲掀开脐壳,长钎通蟹鳌,最后用银匙舀出或金黄油亮或白若凝脂的膏腴,盛在拌了葱姜醋的青玉碟里。
如此这般讲究下来,剥好一只蟹需得耗上半个时辰。
左右已无事可做,她细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别人的孩子。一双拿枪控缰的手,指骨瘦削清劲如竹,动作细致而有力。不疾不徐地,将一只接近两斤重的大个儿螃蟹给细细拆皮剔骨,递到自己面前。剩下的螃蟹骨仍须爪俱全,无一处破损,正好在骨瓷碟中拼成一只完整的蝴蝶模样。仿佛那被滚水蒸烫后又千刀万剐的蟹,依依不舍还了魂,留一点不甘的挣扎在人间。美还是美的,内里却已成空壳了。
杨氏盯着那蝴蝶蟹骨,喉头无由一紧,双手缠在膝头用力扭绞着。
这边安陵清并无所觉,取过桂花蕊儿绿豆面熏的姜汁帕子擦过手,曼声劝道:“咱们瑜园的厨房里,不会有不好的东西。想是时节不相宜,菜叶子上带点儿瑕疵,三妈妈犯不上为此多心。这么说,却是怪儿子平日多有疏忽,没顾上孝敬了,惭愧。”
口中说着惭愧,面色还是平静如故。两人都心照不宣地彼此客气着,家长里短迂回试探,谁也不肯先说出心中盘算。
终了还是杨氏按捺不住,将话头引到喜宴那日,袁璧君提议的亲事上去。
“这个家里,也就只剩你还惦记着三妈妈。既有这份孝心,我也很承你的情,舍不得不多为你着想。文远呐,你大妈妈的娘家亲大哥膝下有位行四的嫡小姐,闺名唤书琴的,说起来你俩小时候还在小花园里远远见过一面,记不记得?”
不待安陵清答言,又接着续道:“那位袁书琴小姐,生得好模样,还念过教会女学,是个新派的大家闺秀,尚未婚配呢。”
说到最后四个字,安陵清当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心思全不在此,挑了挑眉:“唔?不记得。”
杨氏见他不咸不淡的,心自先冷了三分,无奈在袁氏那儿已拍过胸脯子的,好不容易开了头了,箭在弦上,必得说完才肯罢休。
“你若没什么意见,我赶明儿去给你大妈妈回个话……”。安陵清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冷不热地将话截住:“不必了,多谢三妈妈费心。”
话罢仰头饮尽一杯,取过自斟银壶,先给杨氏的杯子满上。他今晚喝得不少,但丝毫不显醉意。眸光一敛,深邃的黑瞳里骤然聚起寒芒。
“做人若是没有立场,把全副力气耗在左摇右摆上,并不是什么明哲保身的聪明法子。摇摆得久了,腰也就挺不直,终究要倒,一倒下可能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三妈妈以为如何?”
杨氏冷不防遭此一呛,面上阵阵青红皂白,待神魂甫定,颤巍巍一掌拍击在桌上,腕上套着的青玉贵妃镯咔一下裂成两半,碎片飞溅了出去。“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我……我也是你的母亲!”
安陵清坐得四平八稳,背脊仍旧挺直,却将嗓子刻意压低了几分:“良言逆耳,当然不是那么动听。三妈妈稍安勿躁,吵吵嚷嚷的让外头下人听见成什么了?万一造谣你我母子失和,岂非得不偿失。坐吧,我还有要紧事同三妈妈商量。”
杨巧如胸口一起一伏的,脾气发过了,却像一拳砸进棉花里,又被绵里藏着的针给扎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鼻子一酸,泪珠子止不住地滚落。都说路是越走越宽,偏她头顶上这片屋檐怎么就越压越低。这么多年熬下来,着实的不易,末了也只能服软。她扶着桌边坐下,嗓子眼里一抽一抽,像有好多话,待说从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自从安陵珂远嫁,跟前连个能诉诉苦的人也没了。
“若是你妹妹还在跟前,也不至于……你如今翅膀也硬了,三妈妈我不是你亲妈,知道托不上你的福,可好歹也算你的长辈,不过给你提个醒儿,挤兑别人的时候,别忘了多摸摸自己的良心。要不是为了倚仗西南山里边儿那伙蛮人,当年你又何必在老爷子面前一力撺掇着,非把亲妹子远嫁出几千里地去?”
安陵清默默听完,眼睛始终坦然平视着她的面孔,既不气恼,也无丝毫闪躲之意。“阿珂就算还留在瑜园,不过是个待字闺中的二小姐,除了闲来无事能听听三妈妈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来覆去数说几遍,又能帮得上什么?三妈妈的处境不会比今日好上多少,一样是无枝可栖息,举动都得仰人鼻息。您仔细想想,若我娶了那位袁小姐,将来的大少奶奶是同她姑妈更亲呢,还是同您这位……咳,俗话说冷灶里爆不出热栗子来,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杨巧如默不作声,脸上又是一阵发白。勉力调匀了呼吸,端起面前酒杯就要往唇边送,被安陵清轻轻拦下,重新换过一杯新烫好的。“那杯已放凉了,冷酒喝下去,倒要连累五脏来暖热了它,到底伤身。”
心气儿一散,她整个人变得无措又茫然,任由他将手中杯盏换过。能听一回话,就能再听第二回。
他也许未曾察觉杨巧如片刻的失神,也许将一切都尽收眼底,只佯装不知道。“儿子现另有一事相求,还得有劳三妈妈出面。说来也巧,恰也是您方才提起的这一桩。”
杨巧如以为他意下所指,是要借自己之口推掉袁氏一力撮合的那门亲,撇撇嘴角摇头叹了口气:“说你聪明,有时偏又糊涂。驳了姓袁的脸面,等于直接跟全家闹翻——说的难听些,你三妈妈我现在不过就比使唤丫头略强上那么一点儿,拿什么本事来跟你大妈妈、二叔翻脸?这事少不了有你二叔的意思在里头,他是什么样人你不知道吗?还是你真以为有人怕我,肯听我的不成?”
酒劲上了头,委屈就刹不住,“就说今儿晌午,你叫冬蕙传话今儿晚上过来陪三妈妈用顿饭,好像还顺带赏了她一篮子点心来着,有这事对吧?真是提起来都嫌丢人。冬蕙才走出没多远,就被两个面生的丫头给拦住,前言不搭后语闲扯了好半天,才说出是要把那食盒给要回去。听说点心是那位郑大小姐亲自做的,想是觉着送到个没脸面的姨娘院里,没得糟蹋了她一番心意,嫌配不起呢!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小姐,都敢欺负到你三妈妈头上来!不过念在她是客,里外敬三分,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礼,可这蹬鼻子上脸撒野的骄狂样儿,算什么?我杨巧如再不济,难道还没见过几口吃的吗?谁稀罕!”
安陵清低头,边听边自斟自饮,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也已很深了,菜都没怎么动,唯酒壶见了底。灯影在他的侧脸投下浓浓的阴影,眼神像的冰冷而坚不可摧的藤蔓,仿佛能将所过之处的一切障碍无声碾碎。
语声幽幽响起,完美的薄唇轻柔而缓慢地,吐出冰冷字句。“是啊……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姓小姐,偏是东北王郑啸秋的掌上明珠,家里的贵客,这理上哪儿评去?可三妈妈有没有想过,这位不可一世的千金小姐若有朝一日成了您的儿媳,不也有恭恭敬敬跪在跟前敬茶磕头的那天?何必去争眼前一盒点心的长短。”
悄然攀上背脊的寒意,让对面的女人顿觉酒醒了三分。
“……你说什么?你要娶……要……”
“对。我要娶的,是东北郑家的女儿。还请三妈妈依我所言行事,设法成全。”
锦珊愣愣地坐在床边,看着自己亲弟弟跪在脚榻上哭求不跌,涕泪横流。
“姐……姐你一定要救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这事可千万不能让爸知道,不然他老人家脾气一上来,非给扒下层皮不可,没准儿都能一枪崩了我……”
她翠眉紧蹙,将抹满了横七竖八鼻涕的裙角从茂桐手里拽出来,“别说爸生气,我都想一把掐死你省心!叫我怎么帮你?又不是以前那种几百上千的糊涂账,十九万啊!你现在就是跑大街上去抢,银号里要不提前半个月打招呼,都领不出这么大笔现钱来!”
郑茂桐其实只比锦珊小两岁,不过生得面嫩,本是唇红齿白的清秀少年郎,一撒起娇来,更显出孩子气的可怜兮兮。“咱妈去得早,人都说长姐如母,你就忍心看着我被逼死不成……”
这个幼弟,总是令锦珊毫无办法,既不忍责骂,也狠不下心真的对他坐视不理。
“不是姐不想管你,我……我就是把身边所有能动的现钱都拿出来,再加上首饰,最多也就凑个五六万吧……实在不行,先还上这点儿,让那些人给多宽限几天。我替你去跟爸说,求个情,你再好好认回错,爸向来疼你……”
“别别别,那还不如直接一把掐死我算了,爸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帮放贷的全不是善茬,一个大子儿都不能再少了,就这十九万,还是看在文远哥的面子上才抹掉了六百多零头……”
脱口而出的名字,让锦珊一个激灵。
“你说什么?这事怎么还跟他有关?”
“啊?他……他倒是不玩儿,我们也就一起吃过几顿饭,人倒是和和气气的,挺仗义爽快。我去那些地方,是许副官带的路,到处给打了招呼说要好好招待,用的都是安陵大少的名头……若不然,恐怕还借不出这么多钱来,我都没脸去见他……”
茂桐吸溜着鼻子,仰头见锦珊紧咬下唇,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心里没底,声音不自觉放得更低,摇了摇她的膝头试探道:“姐你怎么了?”
锦珊猛然回过神,劈手就揪起茂桐的耳朵,气不打一处来:“还知道要脸?!你怎么……怎么这么不争气啊!爸从小怎么教你的,不让你去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偏不听,这下捅出乱子才知道着急,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人家一拐带就自己往坑里栽,我……我找他去!”
话赶话到气头上,锦珊站起来就要往门外跑,被茂桐抱着腿死活拖住,急得好不容易收住的哭腔又开始止不住往外冒。
“哎哎别介……姐你听我说,千万不能,这还住在帅府上呢,真要闹开了,咱全家面子都得掉地上,让爸怎么见人?钱是我自己非要借的,许副官拦了好几回没拦住,对了姐,文远哥是不是跟你交情不错,听云芝说前些时还给送了好大一株珊瑚树来着,珊瑚现在行情可不差,要不……咱把它卖了?”
那好大一株珊瑚树,此刻就在角落里摆着,如此穷工极丽,教人想看不见也难。锦珊毕竟大家闺秀,又是郑家长女,自幼家教甚严,关乎门风的事情从未出过纰漏,因此从没想过真的收下安陵清这么大份豪礼。因此不过将珊瑚一直搁在床头,打算启程的时候直接留下就罢了。茂桐实在搜肠刮肚也无计可施,才把念头转到这上头。
话未落地,脑仁儿就被染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头给狠狠戳了一下。“满脑子净是歪主意!这东西虽值钱,又不是金银首饰,估起价来怕是有价无市,北平又人生地不熟的,一下子急赶着卖给谁去?!怎么不干脆把你姐卖了呢?我丢不起这人!”
北平地界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寻常生意档,根本没余钱一次吃进这么贵重的货,而排得上号的银楼、典当行、珠宝铺面,又有哪一处和安陵家没有关联。锦珊恨铁不成钢,肚子里那点小心思,又不好意思跟茂桐说得太明白。珊瑚宝树价值不菲,不肯收,甚或退回,是她这身份该有的体面态度,可若真的转手就拿去卖掉,东西一流出市面,风声必然会第一时间传回安陵清耳朵里。他会怎么想她呢?
她现在无比后悔喜宴那天喝多了两杯,一时心热就让云芝把贴身的丝帕给稀里糊涂传带过去。太大胆冒失了,就算对他有好感在先,不管怎么说也该多矜持些。不管他送这份礼的本意,是不是为了还那块手帕的人情,撇清也好示好也罢,都还没落在实处过。不清不楚的,真把珊瑚收下当自己的东西往外换成银票,成什么了?简直比卖了她还难堪,锦珊自谓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种跌份儿的事,否则若再见面,哪还有颜面相对。
千回百转想到此处,她才恍然惊觉,自己是盼望再见到他的。
她想看到他,虽然他的冷淡总是让她觉得无所适从,她想跟他说话,虽然每次一开口就忍不住要发脾气。或许,莫名其妙的怒火只为了掩藏住慌张心事。续弦的郑夫人谢世得早,身为女儿家,她其实并未从母亲身上学到如何同旁人自然地相处。郑啸秋对长女如珠如宝的疼爱,使她总是习惯用近乎胡搅蛮缠的任性来获得迁就和妥协。
但安陵清姿态如此高傲,从未对她妥协过哪怕一次。
自从那日黄昏,在沉心堂折梅一顾,偌大的瑜园里就很少再遇到安陵清的身影。后来有几次在家宴中碰头,即便同席也相隔甚远。周围总有旁人,她恨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对任何一个陌生的宾客女眷那样,维持着无可挑剔的礼貌,客气而疏离。那株珊瑚,和香囊里叠成“方胜”的丝帕,究竟什么意思呢?恐怕不过是风月场面见惯,偶生的一时情致罢了。她放任自己,往最糟糕的方向胡思乱想着,每次都被不着边际的揣测给憋出一肚子闷气。
锦珊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事实上两人并未见过几回面,每次短浅的交集又都意外频出,不欢而散的多。待到风平浪静时候,又忍不住牵牵扯扯地想起他来。一颗柔肠百折,几乎像戏文里唱的,心似浮云,身如柳絮,飘忽在半空云端里,总觉还有未完的期待不曾实现。
但安陵清是那样一个人,和她以往接触过的公子哥儿们全不同。他不是百货公司里一件华贵的新款晚礼服裙,不是老银号橱窗展示的限量设计钻石手镯,向父亲撒个娇使个性子就能毫不费力地得到。
他是一场当局者的迷。忽冷忽热如同天上流云,摸不透,也无从把捉。毫无情爱经验的锦珊由此深陷,果然他每刻意走远一步,她就不知不觉紧跟着靠近一分。
茂桐还蜷在脚边委委屈屈,她很快为自己找好了理由,就当是为了弟弟,也要去他跟前问个明白。纵容部下撺掇年纪轻轻的茂桐沾染赌瘾,沉溺声色犬马,转身就能当没事人似的撇干净么?
主意打定,还没等跨出房门,就见云芝神色闪烁,扶着门框吞吞吐吐:“小姐,有客到了……是,是帅府那位三姨太。”生怕锦珊听不明白,又紧跟着补上一句:“就是清少的养母。要不要请进来坐坐?上回点心那事,也实在有点……她会不会气不过,特来寻晦气的?”
锦珊整个懵了,这才想起那盒连同孙廷钰一起扫地出门的倒霉点心。最近一颗心乱得很,举动也比往常多添了鲁莽,变得完全不像自己。那天当真气昏了头,才一时冲动叫两个丫环去生生将东西又从冬蕙手里要了回来。虽说侍妾非偶,杨姨娘并不是什么得罪不起的人物,偏偏她却是安陵清的养母,理还乱的关系,真叫人头疼。
待锦珊冷静下来想想,也觉过意不去。就算要去找安陵清算账,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给他养母脸色看,自己倒显得理亏。便打发茂桐从后门溜出去先行回避,略理了理衣襟,叫云芝将不速之客请进屋,看她究竟所为何来。能找个台阶互相下了最好,自己毕竟是客,料也不会太过为难。
锦珊暂住的这所院子不大,但布局相当讲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仿着江南庭院的韵调,在前庭凿出曲折蜿蜒的几道流水,绕过青峰假山,还种了大片的芍药牡丹,如今已被残雪覆盖。凡此种种,不难猜出郑家人在瑜园受到的尊重与厚待,以郑啸秋如今之势,哪怕连安陵海也不得不忌惮三分。
安陵清所言不错,相比袁璧君娘家那破落户的侄女,郑家千金无疑是一座更稳固的靠山。不管那小子出于什么缘故,一心要与郑氏结缡,若能玉成其好,这个不尴不尬的养子自然欠下她一份大人情,而家世显赫的儿媳,将来也能成为她与袁氏分庭抗礼的倚仗。
身边没带丫环搀着,不足百步之遥,杨巧如走得极慢,边走边琢磨其中利害,不停告诉自己,一生低过多少次头,也不差这一回。杨氏生得瘦削,年轻时可称窈窕,上了岁数,难免显得干枯。她还有一双裹缠得很小很小的三寸足,曾经也是朵玲珑白莲,被把玩在手,如带露莲钩。如今整个人衰败了,带给她风光和眷恋的莲花,也像龟裂泥土中钻出来的一束白芦苇。
她带着哀怜的低头看着自己,这不过是种残疾。瑜园高墙外头的世界也早就变得不一样,再不时兴缠足,年轻的女孩子们带着自在的天足骑单车,跑跑跳跳打羽毛球,去新式学堂念书,在大街上游行……报纸上说,前朝那位皇帝的妃子文绣,竟胆大包天要主动“离婚”,从天津静园私逃出走,还闹上法院去,让前皇帝成为贻笑天下的丑闻。什么叫离婚?她连听也没听过,真是惊世骇俗的事情。她只知道“下堂”、“休弃”,身为妾,活着时身不由己,连“合离”都难免教人指戳脊梁骨。除非那男人不要她,她没任何可能从这镶金边的笼子里脱身。一双小脚,跑不动,走不掉,就算熬到死,也不过是只孤魂野鬼,进不了祠堂祖坟。
杨巧如没别的路可走,只能困在瑜园割出来的这方天地里,和袁璧君斗蟋蟀一样消磨后半生。
立在阶下,刚从袖口摸出鼻烟壶深吸一口,云芝已笑着迎上前,客客气气搀住她一只胳膊往正厢领。尖刻哀怨的神情从杨巧如脸上瞬间隐去,换成她惯常的那种轻柔无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