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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珊瑚台

喜宴结束后,郑啸秋因还有要务商谈,需得在北平多耽搁一阵时日。安陵海恪尽地主之谊,盛情难却之下,答允携一众家眷暂且下榻蓟台。瑜园空置的清雅庭院不少,正好收拾出来待客。孙表少爷对此很是不满,奈何郑啸秋向来说一不二,他也只得耐下性子客居于此。

在郑锦珊全部的人生里,从来都是众人瞩目的中心,所有关注唯一的焦点,最起码身边的人让她感觉是这样。没有什么事情比被忽略更令她难以忍受,既然没体会过更糟糕的情景,她也就无法将这次的失意和难堪轻轻带过。

当孙廷钰捧着一大束鲜花跨进她的闺房时,正被一只从半空挟风飞来的香粉盒给砸个正着。

烧蓝粉匣子在梳得溜光的额角边留下块青肿淤痕,细腻粉末劈头盖脸洒了满身,花香四散如烟尘,呛得他涕泪横流直不起腰来,扶着桌子喘道:“姑奶奶这又是怎么了……咳咳……哪个不知死活的兔崽子又惹我们家姗姗生气?”

郑锦珊从东北带来的贴身丫环云芝憋住笑,上前拎着块手帕子朝孙廷钰身上拍拍打打,收拾了好半天才算勉强能见人。黑色呢料的西装本就容易沾灰,能抖落出个七八成就算不错,最惨不忍睹的是脑袋,抹了新式发胶的三七分头粘满了胭脂色玫瑰香粉,看起来颇为滑稽,简直是在身体力行地诠释何为“油头粉面”。

但锦珊笑不出来,反倒越看越觉招嫌,闷闷地掉过头去,又将视线落在脚边那口齐腰高的香樟木箱上出神。

孙廷钰脸上讪讪地,没话找话,“茂桐呢,这两天连个影子也见不着,莫不是跟着干爸他老人家出门历练去了?有好事也不叫上我,这浑小子,亏得小时候还口口声声大表哥叫得亲。”

明着在问云芝,实则暗盼锦珊肯搭理他个一句半声。锦珊虽娇纵任性,从小到大最疼的就是亲弟弟茂桐,姐弟俩相差不过两岁,一母同胞长起来,情分同他这一表三千里的远房大表哥相较,不可同日而语。

云芝朝他乜一眼,从鼻孔里轻哼出声,“都哪儿跟哪儿啊,老爷这几天正事忙着呢,又不是玩儿去,连大小姐都不许跟着,哪儿还架得住表少爷您再去添乱!二爷最近好像和清少身边那个什么许副官打得火热,整天勾肩搭背神神秘秘的,说不准还真有好事儿,想知道,自己上前院打听呗。”

因看出小姐心思,正卯足了劲和那位说不得的冤家闹别扭呢,并没多少闲情搭理涎皮赖脸的表哥,也算下了半个逐客令,偏生得一张巧嘴,刀片削瓜似的又脆又快,教人挑不出错处来。

孙廷钰在锦珊面前一向看不大出眼色,也有可能看明白了,但故意忽略掉,磨磨蹭蹭只是不愿走。手里的花束太大,老捧着愈显尴尬,想去寻个瓶来插放,打眼瞅见桌面正中搁着个红底金漆提篮盒子。

食盒分上下两层,用青花瓷盏盛着两种细点心,翡翠炉果和雪衣流金。都是东北传统糕点,据说做法是前朝时候盛京(今沈阳)宫里御厨带出来的,渐传至家喻户晓,但选料和烹制过程还是有粗有细,大户人家的私房厨子自然料理得更为讲究。

云芝来不及阻拦,已被他揭开顶盖儿。“咦?这不是咱们老家那边儿的吃食么,做得怪精细,厨下新送来的?珊珊你一向不大吃炸的,我替你尝尝哈。”

这下简直捅了马蜂窝。

那天下午,院子里洒扫的仆役们都惊讶地看着郑啸秋的养子,一向衣履光鲜的表少爷孙廷钰粘了满头满脸的香粉,被推搡着赶出房门,他带去的花束也给连花带瓶整个丢了出来。

郑锦珊这么大反应,也是有原因的。

前日傍晚,许平川奉命带四名卫兵抬进来一口裹着厚重紫缎的大箱子,足有半人多高,往那院门前一放,四四方方堵住门口。云芝被唬得一愣,忙去把自家小姐请了出来,便听许平川开始一板一眼传话:“前日酒后多有怠慢,区区薄礼敬谢小姐厚谊,还望海涵笑纳。”

“前日?前日我没见过你啊。你这究竟奉谁的命令?又是谢的哪一桩?”锦珊绕着那箱子转了一圈,也不急于打开,矜持着,明知故问。许副官是武人,没那么多逗嘴皮子弯弯绕的心思,挺身啪一声并拢足跟,行个军礼端端正正再答:“副官许平川,奉华北军陆军上将安陵清将军之命,务必将礼物送到郑小姐手上!”

千遮万掩的,终了也要揭开谜底。紫缎层层剥落,如一段浓郁心事在光天化日下剖白——

是株梅花树。看真些,一叶一花皆非人间草木,盘曲虬劲的白色琼枝由一整块苍珊瑚雕琢而成,上头红梅则是紫红笙珊瑚,或含苞或怒放,种种姿态不一而足,鹿角珊瑚打磨的翠叶蓁蓁,零星散缀其间。整棵珊瑚腊梅,通体浑成,冰莹曼妙。

老话说宦久自富,世代为官积累下来,就算天下分崩离析,钱总还是在的。安陵清的曾祖父在世时,偏好集纳文玩奇珍,为了让手中收藏的珊瑚价值翻倍,自各地高价搜求买入手后,差不多全部毁掉,导致市面上品相稍好些的都号称万金难求,实则真正的珍贵名种都堆积在蓟台帅府的库房内。

然世道变换,珊瑚的行情也跌破谷底。如今白珊瑚式微,反以红色为上品,金砖银条才是硬通货。盛世古董乱世黄金,昔日的达官显贵都在不计成本地抛售祖产,树挪死人挪活,石头宅院背不动又带不走,不如舍却了好另谋出路。既如此,囤积再多磕不得碰不得的奇珍又有何用?安陵清早早看破这道理,在此之前,早就将府里的稀世奇珍都拿出来变现,换成银票继续招兵买马,扩充军备。

即便如此,库房里倒卖剩下的洁白如雪的珊瑚,仍旧斑斓不下数百对。今日搬出这等惊人手面,也不过冰山稍露一角。

郑家人金山银海见惯,等闲物件入不了眼,珊瑚雕出的梅树虽算不上多么举世无双,只难得一份心思奇巧,将这位千金大小姐的名字堂皇又含蓄地融入其中。

众目睽睽,都是见证一般。锦珊没来由地脸热。

末了还是云芝眼尖,蹲下身从那腊梅上小心翼翼解下个物事。原来主干还系着个白底织银的香囊,不细看几乎同白玉般的珊瑚枝子融为一体。将束口打开,里面是块薄如蝉翼的丝帕,淡石竹色,绣着珊瑚,仔仔细细叠成“方胜”的形状。【注:方胜,古时流传,以手帕或信纸叠成特殊的菱形,做传情之用。《西厢记》里有载,“把花笺锦字,叠成个同心方胜儿。”】

可不正是喜宴上夹带在毛巾里的那条。他以这种方式将私物归还了她,还附上份无可挑剔的大礼。说是“还”,一来一往的,是否也算借物传情呢。

许副官在一旁着紧解释:“是郑小姐宴席上送来解酒的那块,决没有弄混,也不敢有所污损。大少爷交待,务必完璧归赵交还到小姐手上。”

这却鲁莽了。又不是禀报军情,根本不须巨细无靡地说得如此坦白,倒像告知旁人是女方大胆示好在先,安陵清不过礼尚往来。

云芝打小服侍锦珊,是个聪明尽责的丫环,将来小姐出阁,少不得要陪嫁同去的,因此分外上心。“咦,奇了怪了,帕子上头写着名字么?凭什么就说是我家小姐的?”忙将那手帕掖进袖子里收好了,死无对证,一边促狭地笑:“还是你家少爷一厢情愿,寻个由头出来非编排是我家小姐所送?”

一番伶牙俐齿,让许平川窘得张口结舌,懊恼不已。回去一汇报,连向来不苟言笑的安陵清也绷不住,扶额长叹,“你呀,说你什么好。真应了这名字,一根筋一马平川,都不带拐个弯儿的,难怪到现在还是光杆一根。”

许平川面带愧色连连挠头,“平川无能,是不是惹那位郑小姐生气了?她一直都没说话,转身就跑进房去,也瞧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属下甘愿受罚!”

安陵清摆摆手,似乎并不在意郑锦珊是否因此而被得罪。稍顿,将嗓音压低几分:“郑家二世祖那边进展如何?”

许平川暗暗松一口气,“大少爷放心,一切顺利。”

“账面攒下多少了?”

“那位郑公子不拘小节得很,兴头上来了看也不看仔细拿过来就画押。单是银钩楼一家,就有不下十三万之数,加上长乐坊那边,总共十六万冒个尖儿。要不要现在……”

“不急。网撒得足够大,收的时候才能一锤定音。这么着,两天之内想办法让他签到十八万,然后我再露面。”

事务交代完毕,许平川领命告退。安陵清起身走到门外的阶上望着远处,颀长的背影有些落寞。因近日鲜少出门,便换下戎装改穿常服,水色夹棉的长袍,袖口处绣了象牙色海浪,外面只加了件白狐皮坎,一身素净比平日更显利落。他下意识摸了摸坎肩内侧的胸兜。珐琅怀表的纯金细链垂下一道弯弧,表壳旁还有个鼓鼓的物事,又硬又凉。是林婉慈给他的那块云鹤碎瓷,用细绸裹着,从此须臾带在左右。

而那块表是他生母沈氏的遗物,内盖还篆了安陵清的生辰和名字,平日从不离身。舍伯拿着它找来时,却说这是清早从九姨娘所居凝翠苑外墙的落叶堆里拾得,瑜园无人不识是大少身边的东西,特来物归原主。

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舍伯屏退了下人,面容平静地说:“虽然书本里常写‘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大少爷小时候也念过。可世事无常,书中的道理也会跟着变化:有些人不一样。他们犯错的机会比常人更少,一旦失蹄,就会直坠万丈悬崖,再也没有改过的机会。”

话到三分即止。言罢,弓腰叹息着离去。

来而不往非礼也,到了晌午,郑小姐让云芝送来一个提篮食盒,说是小姐亲自做的家乡小食,特送来回礼。

正好三姨娘杨氏身边的冬蕙被唤到书房等示下,安陵清交代完事情,顺口就让她将那盒点心一道带去,或孝敬三妈妈,或同其他丫环分尝都可。冬蕙是杨氏的本家陪房,身份自然不同些,但将郑大小姐所做的点心原封不动赏给下人,到底是粗心太过了。

他几乎能想象出锦珊柳眉倒竖、怒气冲冲的样子,其实心里明镜儿似的,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恐怕进了厨房连糖和盐也分不清,哪里会烟熏火燎的守着灶台做这些。至多不过仔细吩咐了带来的东北厨子将东西做好,拿出来借花献佛。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听说冬蕙提着那盒点心刚跨出院门,立马就被眼尖的云芝瞧见,回去同锦珊添油加醋一说,“小姐的心意,怎么能让一个姨娘的奴婢糟蹋?且那个三姨娘又不是清少的亲生母亲。”

锦珊气不过,立马又派了两个伶俐丫环半道上将冬蕙截住,将那盒点心追讨了回去。食盒摆在跟前,越想越堵得慌,最后一股邪火不偏不倚全砸在了孙廷钰身上。

安陵清的网已经快织好最后一根线,正待收拢。他回房换过衣服,朝三姨娘杨氏的院落走去。 /yAObfBsnHGwydFhug6cEuBoKjS3adTdUsQF2iifv1vBwCrA7QqTXT6lI6uAy4w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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