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节前夕,天寒彻骨,午后申时方过,天色已沉沉黯了下来。
黄昏变得这样短,转念之间便消失。安陵晏一如往常,守着隐在巷弄尽头的院子。门扉虚掩,一轮牌匾摇悬欲坠,积落不少蛛丝灰尘,斑驳中隐约可辨“安鹤堂”三字。
此处素来门可罗雀,青石阶前枯叶层层堆叠,仿佛总也扫之不尽。恰赶上辞旧交年的辰光,衬在鞭炮齐鸣灯笼摇红里,愈发显出孤清。
安鹤堂的少主人安陵先生,以修复古玩字画为生。奈何芷溪镇实在偏远闭塞,搜遍全镇怕是也找不出半件值钱的古董来。看起来萧条无人问津的生意,曾令邻舍破费揣测,究竟是靠什么支撑了一年又一年,竟还未关门大吉。起初坊间亦传出过不少碎语流言,大多关于这安陵先生,和他那深居简出从不与人交谈的父亲。
说不清他究竟几时迁居而入,何以偏对一块连野猫也不愿多驻足的破落地如此独钟,执意搬进这间空置已久的荒宅废院,从此深居简出。
葵衣巷这所四方孤院,内有正房三间、厢房四间、南房两间,唯一的耳房挂上匾额,便当做临街的“安鹤堂”铺面。
一屋子男人,从老到少都是鳏寡孤独,浆洗缝补等杂活,全送到浣衣娘处打理。里面只有个年迈耳背的老仆舍伯,唤那少主人“小七爷”。年纪大了,很难改口,安陵晏略提过几回,也就由得他去。这对主仆悬殊的年纪,也是个无解之谜。
安陵这姓氏并不常见,因此有人猜,这户人家是否跟多年前叱咤华北的军阀世家有关,或许是家族败落后,流落异乡的远亲族人。但这等捕风捉影的事,更是无从打听。
少主人安陵先生二十出头,容貌清俊,身量秀颀。衣着向来十分素净,常穿件薄绫竹青长衫,高束的领口略松散。薄云袖挽起一截,露出清瘦腕骨,肌肤略有些苍白。除此之外,并无别饰。既不显得过分寒酸,也寻不出任何关乎来历的蛛丝马迹。
但据说——只是据说,这个寡淡少言的年轻人,连眉也不皱,就拿出两百块块现大洋的重金,四处张榜悬赏,寻找一枚流落在外的古瓷残片。
告示上用工笔细细绘出那瓷片的模样,姿态傲然的银羽仙鹤,振翼直入浩渺青云。
两百现洋,已足够寻常百姓家十几口后半辈子的衣食用度。兵荒马乱的年月里,这手面着实阔绰得令人咋舌。尽管如此,还是无人问津。
一枚瓷片如何价值这许多,大概是玩笑也说不定。就算是真的,也没处寻去。
安陵先生对此从不失望,只是静静做着这样一件仿佛毫无希望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不停地张贴新的寻物布告,然后漫无止境地等。
这天傍晚,安鹤堂冷清的门庭前,忽来了个身穿洋装举止娴雅的贵妇。郁紫色的网纱帽子遮住容颜,一手拎着考究皮箱,另一只手上,牵着个摸约三四岁的精乖女童。
芷溪向来很少有外乡人踏足,更别说见哪个妇道人家自己带着孩子在路上奔波。这对衣履考究母女旁若无人地跋涉匆匆,踏上风雨桥,走过望归亭,径直朝葵衣巷寻去,沿途引乡人纷纷侧目。
小女孩儿皮肤雪白,乌黑的头发,粉嫩的嘴唇,圆润晶亮的杏子眼透出机灵和好奇。
安陵清正在院子角落煮一壶雪水烹茶,红泥炉中塞满银丝炭,烧得红彤彤。忽听得一串娇滴滴清脆的童音自身后响起,他愣一刹,蓦地抬起头,连呼吸都为之停顿,手中青瓷杯子叮一声落在脚边。
细高的鞋跟敲击在石板上,一下,又一下,镇定而毫无迟疑。
她缓缓地走过去,短短几步,中间隔着多少血肉横飞,多少悲欢年岁,多少爱恨多少泪。
“这辈子的遗憾已经够多。我还是想知道,在你心里,我算不算其中一个?文远。”
千山万水来寻一个答案。他早已不再是当年梅树下的倜傥青年,不再权重一时,意气飞扬。如今站在面前的,只是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男人。她最繁华绮丽的岁月也已经消逝,再无觅处。一生的起伏和颠沛,都系于他手浮沉。
因此反倒变得坦白:“一辈子太长,忘也忘记了,有也没有了。有些事,就算到死的那天,我也不知道那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模模糊糊觉得,有一天你还会回来。谢谢你,肯再给我弥补的机会。”
他握住她的手。千丝万缕的爱恨,百味陈杂凝聚成眼眶里一泓清泪。
虽隔着这许多聚散颠连,都在此时此刻恰逢因果。相逢的总会相逢,归来的终将归来。恩仇已泯,能忘尽忘。
“到法国以后,才发现那晚……有了孩子,本来没打算再让你知道。后来听说火车被炸的消息,还以为,她是你留给我最后的礼物。”
“女儿叫什么名字?”安陵清蹲下身,抱起那孩子紧搂在怀里,小小的身体温暖芬芳。咯咯笑着,伸出柔软如花瓣的小手,抚过他眼角溢出的滚烫泪滴。
“没有名字。我想来想去,还是让她父亲来取比较好。”
他沉吟片刻,“叫安陵琅,可以吗?”
锦珊默了一默,点点头,没有表示反对。
“走之前,再去给她上炷香吧。毕竟,人是为你死的。”
安陵清的第二个孩子,长到四岁那年,终于有了名字,唤安陵琅。
骅骝多逸气,琳琅有清响。叶琳琅的琅。
时为一九四三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日美关系陷入僵局,国内更是战乱纷叠。日本人野心勃勃,目标不仅仅是中国,而是整个亚洲——所谓“大东亚共荣圈”:中国、香港、暹罗、马来……
锦珊执意要带安陵清父女一起远渡法国,态度坚决,毫无商量余地。“我不能再让我的孩子没父亲。”
临行前一晚,父子俩秉烛相对,作最后的道别。
安陵晏正埋首案前,提笔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只淡淡开口:“把舍伯也一起带走吧,老人家年纪大了,也该到颐养天年的时候。”
“你呢,真的不走?”
眉目安详的青年抻抻胳膊,长舒一口气,“人脚下都有各自的路,谁都替代不了。父亲,我也有我要等的人。”
安陵清深望了儿子一眼,心知已不必再劝。
案头放着块珐琅银壳怀表,指针指向凌晨三时。隔壁另一间厢房,睡着他失而复得的妻女,在梦境中发出均匀甜美的呼吸。
他沉默片刻,指了指墨痕未干的纸笺,用低回的声音问:“这是什么?总是看你在写,也有好几年了。”
“嗯,因为一直不知该如何收尾——不过,你最后还是告诉了我。这样结局很好,不是吗?”
安陵清拿过那摞宣纸,相当厚实的一叠,依次翻看过去。前世今生如云烟过眼,一切是非成败爱恨功过,嬉笑眼泪都在里面。不过三两纸墨,繁华和凋零都描摹尽了。
扉页上却独留出一片空白。
“怎么没名字?”
青年豁达地挑眉让过:“不如,你来题。”
安陵清笑笑,依言接过翠竹笔杆,紫毫饱蘸浓墨。凝神思索片刻,便以侧锋潇然起势,提腕一横勾捺,意韵风流,百转千回间收放自如。在最末直下的一笔,挥洒下锋芒含而不露的悬针。
最终落成三字:寄,鹤,抄。
瘦金字薄似竹叶,利如白刃,力度尽透纸背。
笔墨江山,纸上苍生。恰似安陵晏所言,这样结局,已是最好。
天光向晓,宿客过,影尘消。
他携妻女远走天涯,从此告别这片挥洒过热血的土地,只带走了琳琅铰下的那一束长发。华北军海陆空司令安陵清的衣冠冢建在东北,外人无从知晓,里面只葬着一副华彩璀璨的钻石凤凰项圈。
岁月流曳,江山如画。没有了军阀,中国才会变得越来越好。这是他的希望,也是她的。
从此,葵衣巷尽头的安鹤堂老宅,只剩下年轻的安陵先生,一人独自生活。
他亲自扫洒庭院,给树苗浇水松土,每天都写下许多份寻物悬赏的告示,托离乡外出的年轻人捎去天南海北。
古瓷瓶千百块零落的碎片,早已破璧重圆,唯独缺了带鹤的那一块。
云中婵娟缺了又圆,人间的那颗心,却还不知流落何方。
低空断云,银装素裹的天,月光映在青石上,是恰到好处的冷。
暮春迟迟不肯远去,晚风拂柳,奏一曲横笛望断苍山。那晚他自风雨桥上携笛而归,睡得极沉,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首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吴语小调,一直悠悠唱着,低吟浅徊:
“吾本是邻家有女,愁情为他。
夜系一纸风槎,殊不知误入春色,御园轻踏。
空许三生芳华,四喜还家。记多少,暮雨潇潇,拨伶仃枯调。
……”
他自怅然中昏沉沉醒来,夜凉如水。奇怪,那歌声高低悠扬地,仍自庭院中遥遥传来。
安陵晏披衣而起,纳罕地推开窗。
揉一下眼,又揉一下,还是不敢相信,生怕惊碎了这如梦的幻影。
夜半月似清霜,一个婉妙的身影玉立中庭,水袖抛扬,还是那把熟悉的嗓子,明净剔透如流珠溅玉,在边舞边唱:
“吾似飞花散迹轻入梦,将来人怯惊扰,拂落亭外萋萋草,落岸堤白石桥。
吾随细雨游弋画中,傍柳絮淡飘摇,烟华染晚照,闻轻风杳杳……”
她回来了。长亭。
带着那枚鹤瓷,情天恨海都补上。
蓦然回首,原非梦中,身是归人不是客。
又是一年春晓,飞花轻漾,细雨迷濛风无邪。窗前一双人影喁喁相依,“行之,你写的寄鹤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良久,男子温柔清朗的声音再度响起。
“身后事,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