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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尘世安

浮山岛其实不是一座岛,只因三面环水,因此而得名。

“岛”中有芷溪镇,家家户户枕河而居,轩庭环抱碧水,或揽清池于舍中,桥比路还多。

镇上有一桥名曰“风雨桥”,桥头伫一石亭,唤“望归亭”。是一个异乡跋涉而来的年轻人出资修建,从此便长留此地。

当年安陵清从丁楚九手里拿下的那块地皮,是唯一没被变卖殆尽的产业。遥远的战火暂且波及不到此处,弄堂房子修修停停地,也终于造成了。或赁或卖,人烟渐渐变得阜盛,又形成新的市集。

安陵晏留下一间四方院落,和父亲、舍伯一起住了进去。

葵衣巷东头有间残旧的老寺,香火平淡。每到逢年过节,才会有几个世代生活在镇子里的老人带着香烛果品前来供奉。

寺中栽了株不知几百年的红豆树,年纪最大的守庙老僧也说不清,这棵老树何年何月被雷电击中。虬结粗壮的树身被从中劈开,焦枯了半边,姿态甚为苍劲,褐色的皱纹间爬遍苍苔。

剩下那半边毁而不死,每年都顽强地抽出新叶嫩枝条,结出果实,被当地善男信女奉为神木,祈祷祭拜。

一年四季,树前的一只大铜炉鼎都插满了香烛,千百根或长或短的檀香塞满了每一处角落,向冬日的湿寒挥散着星火不绝的一点温热缭绕。枝干上挂满写着祈愿的红布条,密密麻麻垂落,在风中翻飞飘扬。

每一下嗡然的暮鼓晨钟,都会将树上被风干的红豆果实震落。像红色的雪,簌簌打下来有雨水噼啪的声响。

古来寺院里有拈豆结缘的习俗。拿走一颗红豆,种在庭院里,似乎可以应证些什么。

长身玉立的青年伫立庭前,弯腰拈起一枚豆粒,轻轻吹去灰尘,放进锦囊里。那锦囊已经很旧,丝绣都脱了线,让人难以想象,它当年被挂在一株珊瑚宝树上时,相衬是何等精巧华丽。

青年微眯起古典狭长的眼眸,仰望青穹,半空隐约有羽翅的扑棱。

渺莽之鸟,游心于淡,在他年轻的面庞掠过浅浅的影。

红布条的猎猎作响,到底寄托着什么呢?背负了那么多沉重的愿望,为什么还可以那么自信地临风自响。

安陵晏收好锦囊,从环绕树身的十丈软红上撕取一条,走到香炉旁的条案前。

笔墨都沾染了厚厚一层香灰,他却顾不得计较,从容地拿过铜漏壶,用余温尚存的热水化开砚冰,写下淋漓数行:“问我何故,念子实多”。

布条上的墨迹很快就干透了,他蹙眉沉思片刻,俯身拾了一颗石子儿绑在布条末梢,高高抛向枝桠。没想到来来回回抛了四五回,布条每次都被那石子扯着坠落在地。

他苦笑一声,不免觉得气馁。正打算再试最后一次,另一只手却先他一步捡起了布条。

那指节十分清瘦,仍是修长白皙的,手背上青色的脉络分明。即使染过鲜血,都被岁月淘洗尽了,此刻也只余寡淡的青和白。

随手一丢,力道凌厉十足,划破空气直飞向最高的树冠。红布牢靠地缠绕住枝条,风一吹,轻飘飘地拂荡。

“长亭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青年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树梢:“世上没有人想犯错,只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做一定是对的。”

年长的男子点点头,“回去吧,快下雪了。”

“嗯。”

一朝马死黄金尽,纷争却从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消逝。华北少帅已同之前的每一位权阀那样,变成历史中一个逐渐模糊的存在。尽管外面群雄逐鹿的天下,永没有冷场的时候。现在活着的,只是安陵清。

并肩而行的他和他,成为茫茫人海里一对普通的父子。

他们回到葵衣巷西头尽处的的一所宅院,门口趴条老黄狗,总是眯眼睡着。

庭中植一株槐木,已经树大根深,夏来浓荫遍地。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槐亦同“怀”,怀慕之深切,是心中有着什么牵念,却无法言说的缘故。

安陵清时常深夜坐在这树下独饮,邀明月,对影成三,斟满杯岁月,将伤情或余悲也稀释得淡了些。

新烫的酒很暖,往事却很凉。梦回依稀,也曾枕着春笋般的手臂入睡,而今醒来唯有残灯一盏。

似这般,白头往来人间遍,依旧僧窗借榻眠。

那天深夜,安陵晏将从寺庙带回的红豆种子埋进院子一角,细细培了土,用门前蜿蜒过的河水浇灌。

有条不紊地做完这些,他走回房中,找出口樟木柜子。这是他不多的随身旧物里,唯一最珍视的东西,平日很少打开,连舍伯也不能擅动。

现下亲手把铜锁拧开了,立即逸出阵阵香气。里面东西不多,他郑重地取出一个靛蓝染布包袱皮,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发出瓷片轻撞的脆响。

舍伯立即认出来,那是当年林婉慈纵身挡在安陵清和老帅爷枪口中间时,碰摔的那只古瓶残骸。

所有曾分崩离析的,或早或晚,都将在时间的逆旅里一一归位。

“那封信寄出去了。漂洋过海太远,也不知几时才能送到。”老人垂着眼睑,淡淡地说道。

安陵晏轻叹一口气,“无妨。该来的总会来,等着就是。”

旧物寂寂不言,承负了太多的明与暗,萧索与盛大,细细密密压实在岁月里。

他端坐桌前,把油灯的芯子挑亮些,开始叮叮当当鼓捣起来。

金缮锔瓷的古老技法由来已久了,往上追溯,少不了数千年。寻常百姓家最多的是瓦罐陶碗,瓷器并不多见,算得上珍贵。因此但凡有磕碰破损,总不忍丢弃,便带去集市上寻锔瓷的手艺人。在碎片上打孔,再拿铜铆钉把裂缝嵌合、铜皮包边,修补完整后滴水不漏。这种法子的弊端是,不能用于精细的薄胎瓷器,时间长了,打孔处仍旧可能开裂。

金缮就精致讲究得多。先用糯米糊调和从树上采集的生漆调成漆糊,用毛笔蘸取,涂抹在碎片的横面上。然后把裂口对其,严丝合缝粘在一起,小刀刮抹掉多余的漆液,最后再将表面敷以金粉或贴上金箔,也属于泥金漆器工艺的一种。

除瓷器外,金银、玉石、紫砂、名贵木料、水晶琉璃等物,都能用此法修缮。不但能令残损之物起死回生,纯金箔线随着破碎的纹理曲折延展开,更有点睛之效。

安陵晏花了许多功夫学来这门手艺,只为有朝一日能亲自将那瓷瓶修复完整。为母亲,为父亲,也为自己。纵然岁月再不能回头。

得到的都是侥幸,失去的都是人生。生的生,死的死,各人都得到报应。痴迷未醒的,叹一声苦酒自酿;机关算尽的,泣一曲因果怎偿。

朝来暮往,寒暑又一轮。

河水在逆旅中干涸,院子里的落雪,让人难以察觉,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那年新栽下的红豆发出新芽,已经长成了三尺来高的幼苗。当庭中鸟雀看到他都不再惊惶起落,才恍然察觉时间带来的变化。

他踱步行至庭中,撑把伞望着那细嫩的红豆树苗,一站就是半天。紫竹柄,八十四骨,素净的油纸伞面上洒满了湿漉漉的雪片。

相思宜解不宜结。既已结了,却要如何去解? gmffoVqlBGCeNt5zUVdeKXfsjg3c1rZhj5TGacu10a/4ylajfVpdiTq9q1i8+P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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