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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生死替

从沪上到长春,即使乘坐蓝钢专列,也需要在老京哈线上辗转将近二十个小时。

“安陵清”冠履齐整地出现在月台。簇新的戎装、马裤,革靴,腰间金色武装带上扣有军刀,还有一双佩枪,整个人看来意气风发。为防有心之人看出端倪,特意把军帽帽檐压得很低。

“他”大方地伸手拍了拍七弟的肩膀,然后毫无留恋地转身。为策万全,这场送别从头到尾,甚至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安陵晏站在原地,使劲睁大眼睛,望着那军装黄呢子披风翻飞的背影,像一把劈开北风的利刃,坚定地朝登车口走去。

她是真的很像。与生俱来的巾帼气概,举手投足,行止风度,无一不模仿得惟妙惟肖。如果不是知晓内情,恐怕连少帅身边最亲近的勤务乍一看也无法察觉。

雪片又纷纷扬扬下起来,连四周浮动的寒意,都像是被她挺直而无畏的身影逼得退却。

安陵晏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风雪中目送,似乎听到冷风灌入喉咙,在胸腔狠狠撞击心脏的声音。

滚烫的泪水被霜雪浸得冰凉,他抽抽鼻子,向着黑点消失的方向,微不可闻的唤了声:“琳姨……”

承诺尚未来得及兑现,所有注定的离别都已发生。

把最后一仗打得漂亮,才不会留下遗憾。这才是男装丽人此生最后一场戏,真正的压轴演出。

列车轰隆远去。几乎与此同时,大洋彼端遥远的另个国度,安陵清正被推进手术室。

那是安陵晏见她的最后一面。

次日凌晨五点三十分,大石桥爆炸事件震惊四野。

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所乘的专列,在途经京奉、南满铁路交汇处的高架桥时,被日本关东军预先埋伏的炸药炸毁。

现场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全列无一生还。

世人所知的传奇背后,总是另有真相。

或许冥冥中真有天意安排这残酷的巧合,十七年后,她还是死在他当年费尽周折修建的南满铁路上。一缕芳魂随风散,冰心艳骨皆无存。

一愿身边多银财,二愿年岁长清平,三愿方寸永不乱。浊酒一杯,敬此生别离。

……

近代史上,没有任何一条铁路能像南满铁路那样,引起日本人无尽的觊觎,带来一系列战乱和杀戮。

只要有华北少帅在一天,决不允许日本人在“满洲国”进行修路、开矿、设厂、租地等侵夺行径,对南满铁路主权问题更是分寸不让,此举极大地激起了东北民众的反日情绪,万人游行时有发生。这一切都为侵略者所不容,早已对其恨之入骨。屡次胁迫逼索皆不成,《时事新报》曾揭露,日本方泽大使提出要他履行的秘密合约,“条件十款,其苛毒不忍言”。

自恃手握雄兵数十万,他不肯卖国求荣。最后通牒也被毫不留情地决绝,日本内阁终于决定以协谈最新条约为借口,在诱其回东北的路上除之而后快,一劳永逸拔掉这颗眼中钉。

“安陵清”就这样结束了他毁誉参半的军阀生涯,三千功名俱尘土,一世功过难以评述。

胸怀民族大义的华北少帅遭日寇暗算,为国捐躯,无疑是场悲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转机。

华北军这支军阀武装势力内忧外患,已经尾大难掉。一家独大的局面早就引起国民政府极大的不满,统帅一失,立即群龙无首,同散沙无异。

汪贼成立的“新南京政府”以违抗“和平抗战”之停战协议为名,在徐州誓师,对以安陵清为首的北方旧军阀残部进行武力讨伐。其目的无非是想趁虚而入,借机瓜分蚕食华北军多年基业。

中国人打中国人?国难当头,没多少将领想掺和这种毫无意义的内战,死伤流血都是白费。

叶嘉树收到密报连夜赶到沪上时,只来得及收殓琳琅留下的遗物。里面有一封留给弟弟的亲笔信。

“既投明主,该当殚精竭虑,为国为民而战,望尔不负重托。”

他双腿一软,几乎当场跪倒在地。这才相信,爆炸的消息,是真的。琳琅确已不在人世了,相依为命的姐姐惨死在日寇的阴谋里,连尸骨都找不回。

安陵晏搀住他,随着喉头气息翻滚,艰难地涌出一句话:“还有更多的事等着你,叶将军请务必节哀,保重身体。”

嘉树抓着他的手臂,强撑着重又站起来,嘴唇轻轻动了动,“我一定,会为她报仇。”

人人都知道,凡事拖得越久必定越失先机。这支队伍的未来,从失去统帅的困顿迷雾中变得越来越确凿了。

嘉树秉承姐姐遗志,设法联络当年军中旧部,振臂一呼便有百应:“想打日本人的,跟我走。”

有抗日卫国之襟怀者,纷纷率部下同叶将军投奔延安,十之去其七八,余者人各有志,飞鸟自投林。

安陵晏把颐和公馆内剩余之物,价值连城的古董、首饰、字画、珍玩等,连同宅邸、物产,一并折卖殆尽,交由嘉树充作军费,支持抗战。

乱世之中,能沽出往日价值的十之一二就算不错。可他并不计较这些,只笑着说,“东西无轻重之分,买卖里却有人心贵贱。”

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净如一片白茫茫大地。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八千里路云和月》终于上映了。在大华戏院,接连满座一个月。

唱双簧式的腊盘配音,放映时,一边开投映机,一边开唱机配合,彼此快慢稍有错落,演员的声音和动作便难以同步。瑕疵不可避免,几乎每场都有。不过无论如何,是首开先河的第一部,观众仍然沉迷其中。

日本人肆虐,疯狂叫嚣:“三个月灭亡支那!”锦绣山河笼罩在一片黑色死亡的阴影里。谁都前程未卜,唯有避难。漆黑的影厅是最佳避难所,大家躲进这昏暗的空间里大放悲声,不知是为荧幕上的故事,还是为自己。

中国首部有声电影第一女主角兼默片第一女星叶琳琅,因这部片子再次蜚声艺坛。

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似烟花撼动过这乱世,芳华鼎盛时突然杳无音迹,彻彻底底消失在世人的视野里。

有人说她息影后到国外嫁了人,从此再不涉足名利场;有人说在延安看到过她,和弟弟在一起,成了抗日队伍里一名普通的文艺女兵;还有人说,少帅死后,她为守节自毁容颜,寻一处山寺尼庵出了家,青灯经卷伴余生。

无论生或死,叶琳琅永远是云水泱泱的俗尘里,一段供人揣测的不朽传奇,一个不肯留下终局的谜题。

也许在以后电影历史的里程碑里,会有寥寥几笔记载吧?也许没有,她也不在乎了。

电影上映的最后一天,安陵清在舍伯的陪护下,被曲甫良安排秘密接应回国。黑色呢帽下,新的黑发开始长出来,依稀可见开颅手术留下的狰狞疤痕。

漆黑的影院,一个清瘦中年男子摘下墨镜,坐在最后排,不语不动,看完了整场电影。这样阴阳两隔的重逢,独剩凄怆,相顾无言也无泪千行。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音容形貌,都保存在黑白胶片里,也烙刻进他千疮百孔的心魂。少年的她,长大的她,男装的飒爽,红妆的娇娆……往事历历在目,那么长。

安陵清不顾阻拦,执意去了一次火车被炸毁的现场。被封锁的禁地里,触目都是残骸焦土,钢铁轨道被火药的冲击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

枕木下的土壤渗着血,已经变成黑色,也不知是谁的。他跪在尖锐的石头渣子上,用手指一点点刨开,把那些染血的泥土抠出来,小心地放进玻璃瓶子里,无比珍视。

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那一年他失去的再也没回来,可还是要继续活下去。这条命,这一生,已经不独属于他自己。她在他心上,任凭命运拨弄,生死遮挡,永不黯淡,永不消亡。

一个人如果做过鬼,这辈子还能做回人吗?其实他一点都没有把握,也懒得去想。只是恍惚而灰颓,对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对即将到来的任何发生都感到疲惫,连睁开眼睛都觉得费劲。

每天坐在窗下,望天看云。随意披件外袍,细褐色的竖条,像斑驳的铁栏。一片歪歪斜斜,分不清是非曲直,斑驳地裹住他。全盘落索,不必再骄傲给谁看。

那些戎马天涯,风云跌宕的日子,都过去了。庙堂之高的纷争,已经变得很遥远,和他毫无关系。千帆都望尽,蓦然回首,只抖落一身风尘。

脑瘤摘除的手术损伤了颅内部分神经机能,恢复起来很慢,也很艰难。或许不可逆,谁也说不好。即使外表看来已经无恙,也还需要调理很长时间。

病灶除去,他面临最严重的问题是戒断之前为镇痛而形成的吗啡针依赖。好在滥用时间并不算长,比起当年安陵海严重的药物成瘾不可同日而语,但同样需要经历炼狱般不堪言的痛苦。尽管如此,他惊人的强大意志还是令安陵晏也感到不可思议。

安陵清让儿子把他绑在封闭的房间,在高热和寒颤中挣扎过数不清的日夜,肺腑的痛楚碾压过四肢百骸,昏昏沉沉分不清朝暮。好几次煎熬不住,要撞墙自戕,两个人也按他不住,安陵晏发了狠,死死压着他的肩膀在耳边说:“要是琳姨还活着,她希望看到自己用命换回的人是这样的懦夫吗?!”

一因一果,一报一应,冥冥中自有天意,亏欠的要偿还,少受一分都不行。

经过抽筋断骨扒一层皮的痛苦,对吗啡的渴望终于逐渐脱离他虚弱不堪的身体。

安陵清变得很沉默,反应略有些迟滞,记忆时常出现混乱,情绪容易郁躁不安。发作时,常在房中摔打自伤,有时发出压抑而崩溃的饮泣声。有时候在庭院里对着月亮发呆,一坐就是整晚。

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晚夏晴雨不定,无论刮风了还是下雨了,他都没什么感觉。

安陵晏和舍伯一起日夜轮流照看着。

在一个温度骤降的夜晚,安陵清再次挥手打翻了汤药。

安陵晏默默把一地碎片收拾干净,“你打算一直这么颓废下去吗?”

他面朝窗外,充耳不闻。消瘦的身子沉浸在阴影里,很久都一动不动,像是真的听不见。

“琳姨走前,还留下一句话,给你的。”

安陵清肩膀颤了颤,终于从枯坐中抬起头,看他。

“她说,‘我走以后,你安心做个普通人’。”

灵位前焚上清香三柱,“青”的身影再次从冉冉升腾的香烟里浮现。

他冷冷地注视着这个和他有着同一张脸的影子,突然一点儿也感觉不到恐惧。

“青”用饱含诱惑的语调,在耳畔怂恿地说道:“你还有大把的时间,为什么要让余生看起来这么凄惨?难道真的不想再试一次吗,只要你愿意再次向我献祭——”

他抬起头直视那幻影,轻蔑地笑笑,“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并不需要那么多交换来维持为所欲为却不能内心平静的余生。”

幻影在他冷漠地注视下,惊恐地发现,自己虚无缥缈的形体正在一点点溃散、消失,发出令人厌恶的尖叫和挣扎。

安陵清挥挥手臂,将他彻底打散成破碎的飞烟。“走吧,以后再也不必回来。”

当袅袅烟雾终于散尽,他仿佛看到灵位上琳琅的照片,对着他轻轻微笑。

安陵清的幻症,并非来自可致人癫狂的隐疾。那只不过是他心底欲望的缩影。对权力,对执念,对自以为是的一切。就这么蹉跎了半生。

只有在琳琅身边时,他看不见那个影子。她的赤子之心让他得以短暂忘却欲念的纠缠。终于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太晚。

安陵家叱咤风云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生命如此无常,最好的,最眷恋不舍的,往往可求不可留。机关算尽聪明误,到头两手空空。就连这一无所有,都是她舍命留给他的退路。

安陵晏站在门后,恰望见这一幕,忍不住说:“你大概还不能体会,做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辛苦。”

安陵清答,“尔虞我诈的一生同样辛苦,却没多少事值得回忆。”

得到过这样一份完整无缺的爱与信任,生死相付,就算余生需要为此偿还几十年的苦寂,也该知足了。

只是,真的能无悔无憾吗?

安陵晏对此不无感慨,“那些清醒骄傲的人啊,被欲念迷障而沦入癫狂,反倒连真正的疯子都不如。”

一同赏过花的人,一同读过诗的人,一同倾过杯的人,都会道别。演过热闹的戏文锣鼓喧天,末了戛然作无终的曲,没谜底的题。而他年,或人情反复,或阴阳隔世,就像四季风雨无定,阴晴无常。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古今悲欢终了了,为谁合眼想平生?

这人间哪。 bckDIYirqoZIJd5D9HF+5cvNBu2q2jV1SYt4KeZc443MakJDPS1E8rI4aPcZ0LZ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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