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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垓下困

所有疼痛间不容发席卷而来,像千百碎片扎透灵魂。

琳琅绕了很久,才在四知堂的一处漆黑的角落找到他的身影。

安陵清倒身在地毯上,像一头倦极的困兽。墙头遍布弹孔,仍悬着多年前亲手所题的一幅字,上书:“智勇不显,戒惕不弃,心志惟一。”

穷尽毕生的时间和精力,怎至如此涂地。强撑的架子一塌,鄙夷觑个空子钻出来,半世傲立睥睨的他,突然看不起自己。把日子都活到哪里去了?年少从戎,投身军旅,何曾没有守土卫疆的志怀。宏图之深远,殚精竭虑从不懈怠,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如此地窝囊。

一点孤独,一点凄楚,一点空虚,一点心酸,渐渐把他整个人笼罩,无端地,变得暴戾。实际上,也是强弩之末了。接连一个月彻夜失眠,暗夜里睁着灼灼的眼。即使最细微的杂声,也能让他神经紧张,随手拔出枪来朝四周扫射,弹孔遍布墙壁,意犹未足。

因此不肯亮灯,不愿面对一切的光彩。只想把自己深埋在昏沉长夜里,壮气蒿莱。

她席地而坐把他揽过,轻轻掰开捂在眼睛上的手掌,指缝是潮湿的,有不肯示人的泪水。半生都过去了,这前路茫茫后有追兵的一刻,温柔包裹的,只有面前这一个女人不渝的目光。

到底也不算冤枉。

中年的脸,轮廓如刀锋削琢,眉目仍旧英俊深邃,只是有点颓然。在这剧变的岁月里,被苦难的国家催逼着,陡然沧桑。

但他顽强地,不肯透露一点风声。不忍见自己的陌路,也不能让她看见。重新站起来,腰没有弯,意志不可摧折。尊严需要他花费更多力气去应付自己的摇摇欲坠,然而细枝末节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他。

她什么都看在眼里,只露出体谅的微笑。温香满怀,在这英雄冢里,依依伴随着。

浮生有梦三千场,陪他一曲到终的,唯剩下她。不知何以相留,更要如何安慰?

最原始的接触,如皓雪初融,迟晚的最后一缕春风,挣脱穷途沉重难荷的悲凉,仿佛连这满目疮痍的天地都净化了,解除一切挂虑,再无所顾忌,也不要束缚,迷醉而恍惚地投入着,回到最初。

他们此生最初的那晚。

她要他,身边多银财,年岁长清平,方寸永不乱。

安陵清终于沉沉睡去了。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小时,连梦也无。惊悸中睁开眼,她还在身边,十指交扣着,不住柔声抚慰。像个母亲,他是她心上的一块肉,割也不割掉,挖也挖不走。

她轻轻捋他鬓边的发:“你有没有想过,是时候放掉这一切,回头做个普普通通的人。安稳余生,也是种福气。”

两条路,默默地死去,或者,默默地活。像任何一个平民百姓那样,在夹缝中颠沛苟且。做个普通人,既没本事流芳百世,也没能耐遗臭万年。

哪种都非安陵清所愿。生死本没有那么要紧,他只想做个不负此生的人。一个上不愧天下不愧地的中国人。可这些要怎么跟琳琅说得明白,她再大胆而无畏,也只是个盼望所爱之人平安于世的女人。

“南满铁路是中国的,东北也是中国的。我只是想,趁还没彻底疯掉之前,最后做些有用的事。行之说得对,守土卫疆,原本是军人的天职。”

“不要去东北。谈什么铁路条约,那根本是个幌子!你明知道这时候露面根本是有去无回。怎么打?难道他们会没有准备吗?算我求你好不好,我陪你去美国做手术,现在医学那么昌明,这病或许根本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严重……”

“嘘……”,他竖起食指,轻轻贴住她的唇。“小叶儿,这辈子没能娶你,是我对不住你。这债,我记在心里。说来可笑,我以前从不相信什么命运、谶言之类的论调。以为不过都是怪力乱神的无稽之谈,就算有厄运,一概压不过自己的意愿,我更相信总有办法去化解。可是现在,却觉得人要是真有下辈子……

“我不要下辈子,这辈子还没完。”她边哭边捶打他,“你混蛋,我跟你没完!”

他的头痛之症已经很严重,发作也越来越频繁。军方医院的检查结果并不明确,只能初步断定颅脑里或许长了瘤子。安陵清心知肚明,这是与生俱来的隐疾,终于已经到了再也不能假装若无其事的地步。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会变得像家族传说里那些不幸的前辈一样,在疯癫失智里走向最凄惨的结局。

值此非常时期,军部已下了密杀令,南京政府绝不会允许他擅离国门,所有眼睛都盯在这块靶子上,插翅也飞不出去。

他拒绝在国内手术,只肯采取保守治疗,痛不可忍的时候,只能打吗啡压制,能拖多久是多久。为把锦珊顺利送走,安陵清提前三个月就单方面在各大报纸上发布了离婚声明,以郑氏多年无子嗣为理由,“放妻书”已成,无可转圜。甚至私下命曲甫良增派人手多方打听,务必替安陵晏找到那个名叫长亭的女孩子。

最后需要安排的,唯剩琳琅。

“你答应我,要是那一天提前来到了,你要亲手替我结束。”

他的尊严让他没办法面对自己在癫狂中苟延残喘地死去。

安陵清坐直了,肃穆而威严地,开始交代身后事。口吻是命令式,神情傲岸,仿佛过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日子,重又全部回来。英雄到了末路,还是英雄。

她说,“我做不到。只有这一件事,我真的做不到。”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并不失望,认真道:“那你走吧。这世上只有你知道我的幻觉,你走以后,我安心做个普通人。”

一个为国而殉的普通人。千千万万甘抛头颅洒热血的抗日志士,都是茫茫人海中的普通百姓。

东北华北的日军不停增调,直指北平、上海、南京。

街头游行队伍日益壮大,民族自尊心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浪涛汹涌。

不愿苟活在敌人铁蹄逼迫下的热血,丢弃工作,离乡背井,加入抗日行列。国仇家恨面前,个人生死不足惜。时代的洪流中,无论有着多么显赫的出身,怎样辉煌的过去,都只是万流归宗的一份子。

安陵清终于把在心头辗转翻滚无数遍的话说出来,他也要放她走,让她离开。

执意把最后的一点牵挂了结。

人活于世,独来独往,生死终究是自己一个人的事。

“死在日本人手里的中国人还少吗?不嫌多我一个。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他说出这句话时,胸膛剧烈地起伏,仿佛体内燃烧着亿万熊熊的火把,眼中是令她印象深刻的郁悒和冰凉。

他可以死,但他要她活着。

言不由衷地,琳琅只得暂应了,另有一番心思已定。孤注一掷,她也有她宁死都要守护的东西。

天下着细雪,簌簌地落,万物轻染薄白。

声色犬马大上海,如今也是张洗去了脂粉的脸。

而她又开始对镜上妆了。和以往不同,不染胭脂不涂口红,只是拿眉笔把眉毛描得更粗一点,形状修整齐,两道英挺修长的剑眉,似模似样。

安陵晏和曲甫良呆呆站在镜前,被她疯狂而不计后果的计划彻底惊呆。

琳琅这辈子,从没违拗过安陵清,这是唯一的一次,自作主张,做了他的主。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她绝对不允许出现任何差池。

所以需要这两个人提供天衣无缝的配合。

病痛和忧虑的折磨日甚,安陵清每晚都需要服用大量安眠药才能入睡。她趁他睡着以后,把止痛吗啡针剂里的药物掉了包,换成效用更强的进口镇定剂。

次日,看着他亲自打进自己的上臂。

昏迷不醒的少帅,被他昔日的亲信旧部乔装成重病的曲甫良,被连夜送往机场。舍伯装成勤务随行,全程陪同,直到保证做完手术。

当他醒来以后,应该早就身在大洋彼岸了吧。到时尘埃全都落定,欠命的还命,欠情的泪尽。

满头及腰青丝,一剪子铰断。

琳琅把眼睛眯起来,挑着嘴角笑了笑。带点淘气,又有点酸楚。看着还是像个十几二十出头的少年,事实上,她也已经快三十多岁了。最美好的岁月,半生的相随。

昨日朱颜,明朝白发,都是雾里观花。

岁月漫漫,她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了。他的一生还未完,还会有很长的日子。

从屏风后重新走出来的,是另一个“安陵清”。

多年前的玩笑又在耳畔响起,“扮假小子有那么好玩?”

她对着镜中人嘟嘟嘴,“没扮小子,只想扮你。”

因为爱你,所以想要变成你。

一模一样量身定制的少帅戎装,唯有马靴底掌巧妙地叠加了数层,外观瞧不大出来,穿上十分沉重,能把身量抬高数寸,远远看着,区别不大。

案头纸页被风吹响,几行未干的字迹散发墨香。

“欲行且止自盘桓,望泉台,心怀冰炭;勘叹逝水绝归源,花开谢,红颜难返;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冰与雪,周旋久。”

是叶琳琅唯一留下的手书。

举步赴泉台。那是不归之途,一跨过,就此阴阳两隔了。她分明可以忘掉前尘,安分守己静静度过余生。——但,她脱不了身。走不了,忘不掉,放不下。

安陵晏哑了片刻,喃喃道:“真的非如此不可吗?就没有……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以后回来,我没法交代……”

“他就是我的命。他要是死了,我一个人活着做什么呢。”

身为一代红星,愿给她荣华富贵和锦绣前程的男人,数不胜数。但对她而言,安陵清的存在无可替代,不是她不够聪明剔透,也绝非手段不够灵活翻覆,而是,做不到违心去追随别的太阳。

“既然这是他想要做的事,那么我替他做。只要有人去完成就好,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她是个向来言辞清爽语气铿锵的人,说出这几句决绝的话时,语调竟意外的和煦。柔美的侧面朦胧绰约,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折的温柔,提起安陵清时,仿佛他就在她身边,近在眼前。

琳琅酸楚地笑着,握住他,两只手一般冰凉。

“行之,不要恨他。你明知道他最放不下的人,就只有你。你母亲的过世,他已经自责了半辈子,从未有一刻忘记,也付出了毕生婚姻成为悲剧的代价来偿还。”

她仰起头,眼角和脸颊敷染上晨曦般的光,神情如此坦荡,如明月照大江。继续安详地说着,那些以后恐怕再也没机会出口的话。

“两个太过相像的人,都自以为能够洞悉对方所有的想法,连给对方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误会往往就是这样产生的。渐渐地,越积越重,沟壑变成深渊,再也难以弥合。你们本可以不成为这样一对令人遗憾的父子,不是吗?事在人为,试着放下‘聪明’,用心去了解对方。”

这就是她最后要嘱咐的。

言罢,正色交待曲副官,“我走之后,你还有两件事要办。一,今天傍晚之前,把提前准备好的相片和访问稿子正常刊出,要让世人知道,少帅是为了什么涉险,只身重闯虎穴。二,如果他手术失败了,也没关系,我大概早已经在奈何桥上等他。如果手术成功,那么不管最后我这边结果如何,都不许泄露消息,照事先商量好的办。”

曲甫良忍住泪,挺直身子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是哽噎的:“遵命……夫人!”

他在最后一刻改了口,没再称她叶小姐。

琳琅愣了愣,旋即无所谓地笑笑。带上手套和军帽,洒脱地大步迈出。

某个恍惚的刹那,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顽皮如少年的小姑娘,又“偷”了他的外套,冠冕堂皇招摇而去了。

长廊两旁沿途分列而立的部下,齐刷刷并拢脚跟,挺胸收腹,抬手致敬,吼声响彻青云:“夫人安心上路!” K4Xhj+xb5L+5V9kCNf3370nkihl1nXmkXYUq1ekKfUhrhgqkt+Wk3M6EeAvtv27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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