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晏前脚刚走,后脚锦珊的电话就打进来。
日本关东军司令本庄繁曾担任过郑啸秋的顾问,私交甚好。“事变”后,他把郑公馆的家俬等物装了十节火车皮,给运到了北平蓟台,要交还到郑公的女儿手里。
锦珊严词拒绝,连会面也不肯。派人交涉传话,说:“连东北都没了,我还要这些做什么?要是不肯原样拉回去,我就让人在火车站就地一把火全烧干净!”
这些东西最后只得照旧运回山海关,最后在战乱中散失殆尽。
她在电话里悲愤声哽:“当初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东北,居然就这么丢了,你这么对得起我爸!你忘了当初答应过他什么?都是说着哄小孩的吗!安陵清你记着,踩着我伤口得到的东西,总有一天老天会让你连血带肉还回去!”
满洲国成为最后的踏板。
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驻丰台部队,故技重施,借口在宛平城外卢沟桥附近失踪一名士兵,要求进城搜查,增调驰援三路围攻,
华北军得不到国民政府任何支援,被逼连夜撤退。
北平、天津卫,全部失陷。
日军全面侵略中国,已经不需要任何借口。
蓟台瑜园,安国军军部,华北军工厂……重蹈郑公馆覆辙,被洗劫一空。
天寒以后,暮色来得特别迅疾。整个中华大地都穿上丧服。辱邦之耻,一如国丧。
一切都在崩坏之中,摧枯拉朽,回天乏术。
他挑了个晚霞明丽的黄昏,再次出现在锦珊面前。
这次,是他主动:“离婚吧。我放你走。”
日军开始轰炸上海。炸弹落在外滩,昔日繁华,顷刻片瓦无存。接着一路挥军南下,肆无忌惮地烧杀抢掠。值此危难存亡之际,南京政府和重庆政府之间的斗争反倒日益激烈,汪兆铭(精卫)甚至在逃往香港后单方面发布所谓“和平救国”的宣言,停止抗战。
苦难日深,老百姓四处逃难。在水深火热的囹圄中,为一线生机苦苦挣扎。
中国哪里都不安全,安陵清自身难保,已经没把握再护得了锦珊。更何况,他已经有了背水一战的打算,唯有把她远远放逐出这片是非之地,算是夫妻一场,最后的担当和成全。
该来的逃不掉。
手握雄兵且功高震主,多年来一呼百诺,各方军政要角见了面也都还矮上三分,仰他鼻息行事。党国间,早就容不下这尾大难掉的人物,只苦于无处下手。
这下恰逢其时,安陵清当年为保住东北铁路主权,设鸿门宴诱杀汉奸杨尚谦,早被日本人视作眼中钉,东三省既已沦落,南满铁路自然保不住。日本关东军已部署好动作,只待请君入瓮。
目前局面已是安陵清尽力推迟的结果,否则这一天早在郑啸秋病倒后就到来。日本人不会放过他,可笑可叹的是,中国人也不。
除了这重凶险,来自国民党政府的一记暗箭更是雪上加霜。
参谋长陆玄同辗转从程秘书处打听到消息,是军部已经照准的一封密报。
“经查,华北军高级将领叶嘉树带头哗变,秘率部下投奔延安共军抗日组织;华北军海陆空军副司令安陵清之弟,曾私放抗日革命游行分子,可见立场不稳,其心必异,预备报请绝密令……”
对外疲软,色厉内荏,借刀杀人的内斗是他们一贯伎俩。
山雨欲来,午后光线暗淡。
法租界的花园别墅十分冷清。卫妈年事已高,病故三年有余。自从许平川死在锦珊枪下,对他有情多年的云芝悲伤之余意冷心灰,请辞还乡去了。听说被爹娘安排很快嫁了人,从此没有音讯。新请的帮佣也就那么回事,锦珊日子过得颓唐,不交际,不见客,连一贯的排场也懒得维持。偌大的洋房,到处空荡荡,走路都能听见回音。
她昨宵酒醉,还睡着没醒。多少年了,连梦中也是不安稳的,眼睑颤动,手指微微抽搐。安陵清坐在床沿,伸手抚她的额头,有冷汗潮湿。那掌心很暖,让她安静下来,又突然一惊而起。
床前有个逆光的身影,面目柔和而模糊。不知何时,进到她房中,守着她睡,等着她醒。
锦珊沉默无言,不忍拂开。
即使他多么地坚不可摧,应付过无数险滩风浪,一身也不过血肉之躯所铸,也会疲乏,会厌倦,会支撑不了。
岁月何其残忍,当山河不再如画,她也已经芳华难觅。
她身边的男人,被时间一一筛除,到最后,原来,还是只剩下他。她以为她最恨的,竭尽全力也要在记忆里挖除,生生剐出血来的男人。
“你来干什么?”
这次换他说,离婚吧。
他是来放她自由。
“起来吧,振作一点,天又还没塌。去换身衣裳,我们出去走走。”
心平气和的语调,好像只是饭后相约一起出门散步的老夫老妻。
那份离婚协议,他已经写好自己的名字,钱财物产一一做了分配,给出的赡养费数额不菲,只待她签字生效。半世情仇,就此一笔勾销。
她离开轻纱缠绕的床帐,去了浴室梳洗。
战争令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城市设施被破坏,电力紧张,自来水管里流出的水是浑浊的,杂质很多。
把精致的卷发打理好,她在镜中对他露出一个很浅的笑。衣柜是打开的,一方万紫千红金银锦绣铺陈的天地,是她寂寞无人赏的璀璨年华,都一并尘封多时。
花容月貌为谁妍。她朝里比了比手,让他来挑。“想看我穿什么?”
安陵清踟蹰良久,千挑万选,终于亲手拿了件浅碧玉青色香云纱旗袍,裙角有银丝湘绣的牡丹。花中之王呢,他信守承诺,果真一生不曾再娶,始终只有这一个正妻。
当年在天福百货,他说,这颜色衬郑小姐最相宜。
粉扑子把眼角一点不合时宜的湿痕遮掩去,脂粉盖住颓唐和伤悲。
她还是很美。名门淑媛的气度从不折堕,稍一打扮就明艳逼人。
汽车把二人送到城隍庙。是是非非地里,一片冥冥晓晓天。
她挽着他的胳膊拾阶而上,亲热顺从的模样,什么也不去想,要一起走完最后这段路。
乱世里香火更盛,人人都想求一点平定和心安,是苦闷精神的寄托。
慈航殿前一副对联:“雪逞风威,白占田园能几日;云从雨势,黑漫大地没多时。”
倒算得上吉利。
檀香味幽幽,他抽出三支香递过,“要不要去上香?”
锦珊摇头,“人们许愿,只是去乞求明知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安陵清没有勉强,“那我去吧。一辈子从没开过这口,只求个容易实现的,免得神佛为难。”
“你想要什么?”
“替你求个平安。”
还能再贪求什么呢。名利、权势、风光、道义、情爱、亲朋……什么都是镜花水月空虚妄。都是假的。
殿前空地上设了乩坛,白须老者手扶水方,口中念念有词,笔尖在细沙上游龙一般划动,写出只有老者才能看懂的天机。旁边还有一小道拿毛笔记着:“治大热毒纯血痢,用宣黄莲、云母粉、地榆、牛膝、鸡子白……”
原是一副痢疾药方,一蓬头妇人为幼子所求,千恩万谢地接过了,磕头离去。
锦珊兴起,也要代他求问一乩。
安陵清一愣,“你知道我不信这个——也没什么想知道的。”
“问问有什么要紧?就当预卜一下未来。”
他只得无奈点头应允,今天一切都依她,她高兴就好。
起乩了,她问的是前程。
安陵清还不到四十岁,正当盛年。他的未来,她实在还是很挂心。借着半神半鬼的游戏,才肯遮掩着问出口。
鬼神会有什么玄妙的指示?
老者盯着沙盘念白:“世法不必尝尽,若渡此劫,千江月总是一轮光。”
锦珊急急追问:“怎么解?”
老者抚须,“贵人王侯之相,奈何中运多舛,然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境由心造,退后一步自然宽。”
还是云山雾罩。世人心病最难医,哪能像药方一样,什么名目,多少分量都清楚分明。
安陵清听完,不过付诸一笑。他早已毅然给自己的终局作出安排,就算被神明洞悉,阻止,也不会更改。
她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不发一言地,什么也没戳穿。他从来是个不听劝的人。
贪恋着最后一点时光。她上前两步,突然把他抱住。“陪我一起回去吧,就今晚。”
“……好。”
尽在不言中,彼此心里都明白。
午夜探戈。瓦尔兹的靡靡音符从胶片唱机里流淌遍地,他还是她最初的舞伴。
跳完一支又一支,彼此都很默契,谁也没打破这优美的宁谧。
陌生的重回熟悉。柔软嘴唇,迷惑眼神。
每一个动作都很轻,温柔而伤感地深入,甜蜜却已到终结的追逐。不似欲念,更像某种纯粹仪式般的道别。他还是对她很好,她从这种好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愧疚和怜惜。他是她丈夫的最后一晚。
黑胶唱片的歌声低吟着,挑逗又软媚,似高潮前颤抖的晕眩。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
今宵别离后。
次日清晨,他整好衣冠,没有一丝拖延余地。事不宜迟:“珊珊,我送你去法兰西。”
龙华机场是上海第一个由陆军直接管辖的军用机场,兴建甚至比1921年竣工的虹桥机场还要早。
夜航,停机坪很空旷,四下远远站着笔直而面无表情的持枪警卫,确保安全。
安陵清把手中提着的行李箱交还给她。
离开他,她才会平安。
离开他,放掉回忆,放掉痴缠,放掉这颗困在眼里的砂。
十七年婚姻,她几乎把自己无穷的心血都掏尽了。
灯火阑珊处,锦珊把叠好的离婚协议书交还到他手上,“签过了。”
他点点头,也没打开看,直接揣进兜里。“保重。”
不能再说更多,不想让她以为,彼此真正诀别的那刻还没有到来。
终于她忍不住问:“你还恨我吗?”
他替她理了理披风的领子,“锦珊,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好活着。”
此情此境,还能嘱咐什么好?
在她转身的瞬间,他也迟疑着开了口:“你呢?还恨我吗。”
再不问,以后怕是没机会了。
锦珊哭得浑身都在颤抖,眼泪全蹭在他胸前的呢子军装上。“恨。”
好恨。
好恨好恨好恨。因为还有百折不死的那一点爱吧。“文远……扶乩有时候很灵的,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说什么傻话,婚都离了。”
安陵清狠狠心,坚强地转过身,就此离去。我原谅你了,你也原谅我。这样的道别,对彼此都比较好,他想。
目送铁鸟腾空而起,渺万里层云,只影向谁去?
生离死别,他俩不过是乱世中被雨打风吹的一对儿女。爱恨之短长,如何细量?国仇家很面前,过往的痴情孽债也变得没那么重要。逝者已矣,行之长大成人,婉婉九泉之下也能安息。还活着的,就好好活吧。
坐上回程的汽车,他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那份离婚协议来看。该签字的地方,她用钢笔画下一枝小小的梅花。沉心堂的梅花,黑色花瓣,被泪水洇开,却永不会凋谢。
不管是在中国,还是远隔山海的另一个遥远地方,她依旧做他的安陵郑锦珊。
他幽幽叹一口气,眼前的梅枝更模糊了。
苦乐弹指间,故园已不存,故人零落遍。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