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垂迟,人也在这样的萧瑟里悄无声息老去许多,风吹雨送易白头。
“长生师兄,你听,下雪了。”
他们离开上海,到了杭州。
长亭在说书的落子馆唱弹词,跟一个做女先令的苏州姨娘搭台卖艺为生。
每天夜里下了场,她陪他在苏堤上散步。天黑以后,借着夜色遮掩,长生可以把脸上的墨镜摘下来,短暂地混同于芸芸众生。
湖水拍岸的声音。枯叶飘坠地面的声音。雨水滴在青瓦檐间的声音。雪花落在断桥上的声音。
双目失明以后,他的听觉变得异常灵敏。
她耐心地讲给他听,断桥是什么模样,雷峰塔又是什么模样,晚照的残阳投映在湖水里,是什么颜色。
说起来,断桥并不是断的,其实是很普通的一座石拱桥,没有奇巧的构造,独孔,青石为栏,原本唤“段家桥”。之所以有名,不过因为永镇塔底的白蛇,和那一段不得善终的传奇吧。
世上有一种悲哀,是一个凡人,非要试试自己能否变成一段传奇。
无论多动人的故事,他总是过耳即忘。反正什么都是黑色的,像个无底深潭,睡着还是醒着,自己也没感觉,完全不知晨昏。捣衣妇天还没亮就在水边浆洗,木槌一下下敲击在石阶上,像木鱼声,是另一种如禅的恒定。
长亭沽来黄酒烧水虾,湖里捞上来小指大小的虾,烧咸菜佐粥,滋味鲜洁。他在郁躁中挥手便打翻,烫淋了她一身,遍地狼藉。她默不作声蹲下来收拾,拧干净毛巾先给他擦拭染污的衣裳。未几,又端来碗藕羹,一勺一勺喂他。肥嫩的藕节榨汁,滤去渣滓再焙干,开水冲调,方得出透明粘稠的藕粉,洒上桂花蕊,漾着清甜莲叶香。
长生颓然瘫坐,机械地张嘴,尝不出滋味,满心都是凄酸。
这样地心灰志堕,只觉一切了无生趣。
有声有色的人世于他而言那么短,而一生又分明太长了。
四面楚歌的霸王有虞姬相殉,活着的白蛇终究得不到许仙。长亭人在身边,心却飞去老远,总之,是他看不见也触不到的所在。瞎子耳聪心亮,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无论怎么发脾气,故意挑刺,骂她凶她赶她,甚或好言相劝软话说尽,她也不肯走。是执意要担待到底。逼急了,只一句,“我说过,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
他如何不知,古老的戏文里都这么唱,打小就学的是要重情义讲道义。
就因为太清楚,才分外不甘,难以接受这种施舍般的承担。她留在他身边,并非因为爱他,只是因为欠他。为了这双瞎掉的眼,她要搭进去这一世。
他只得轻叹一声,不再言语。
哪里都是异乡异客,荡子已无归途可还。街坊店肆不热闹也不冷清,老菱角带着水腥气,湖中有船,船娘会用宁波话唱节气小调,桨声和歌,绵软悠扬。
“立秋雨淋淋,遍地是黄金。
处暑勿雾,晴到白露。
白露秋风凉,一夜冷一夜。
过了白露节,夜冷日里热。
霜降勿降,一百廿天阴雨罩。
白露白咪咪,秋分稻头齐。
霜降霜加雪,明年米勿缺。
寒露勿寒,霜降做梅。
立冬晴,一冬晴;立冬落,一冬落。
冬至晴,明年好年成。
……”
四季轮回总是一样,一岁一枯荣,不像命那么诡谲多变。
不——他的命已经不会变,今朝就是昨日,明朝又同今天,短短二十岁,已经像走完了一生。
暑去寒来春复秋,转眼又是两年过去,长生重创后的身体好转许多,心却止如死水,也不再和她闹了。
走在路上,没人认得出这个年轻的盲者,有过多么万众瞩目的一身好功夫。
他手里拄一支盲人竹仗,走起路时,笃笃笃地敲,有时碰到桌椅,有时是巷弄尽头一口井。竹仗十分忠心地提醒他避开去,绕道而行。他从不曾技痒,把竹棍抛接抡转——像过去那样,无论刀枪棍棒、方天画戟、青龙偃月,或是双顶铜锤,都能在股掌间耍得出神入化。他不肯,告诫自己早已尽忘了。天蟾大舞台第一武生,那短暂然而风光飒沓的好辰光,一去不返,再不会重来。
听说上海,不,全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八千里路云和月》,终于快要拍成,即将上映。主角自是当红不让的女明星叶琳琅。
报纸纷纷刊了头条,在演的时候能听见对话,多么新鲜,是默片从此迈向有声有色的新纪元。
遥远的消息零星传来,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自从离开上海,长亭再也没登台作过戏,只唱唱苏帮弹词,名曰说小书。赚的不多,刚够挣来一日三餐粗茶淡饭,暑夏的西瓜隆冬的炭。他有时候也跟着进场,案目领他坐在靠墙的长条板凳上。
客座里很嘈杂,听客们一边喝茶嗑瓜子,闲聊笑闹,其实志不在听书,不过捧捧美貌小娇娘的场吧。
琵琶声扬起,也很难使场面安静下来。但无妨,长生的耳朵极灵,总能准确地捕捉到她的声音。
定场的开篇是《秋思》:“银烛秋光冷画屏,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佳人是独对寒窗思往事,但见泪痕湿衣襟,曾记得长亭相对情无限,今作寒灯独夜人……”
含愁带怨地,把那前人情事,一一细说从头。
不知调起得太高还是唱词乱了心,竟突然断嗓,众目睽睽接不上,到底是尴尬的。
男听客们也不轰她,发出稀稀拉拉的笑声,等着她再拨弦继续。
唯有长生,困在那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心沉到底。
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曾相对情无限的长亭,是否也独对寒窗默默流泪。这些他都看不到,想来是的吧。求全之毁,无可奈何的离别和牵念……早已事过境迁了,情却没忘。
忧思难难遣,一字一声都是泣。她隐藏的不快乐,只有在歌调里,才会显露端倪。
他何尝没有过这样的日子。心里放着一个人,说不出口,心肠日夜牵挂,化作细细密密的疼,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在戏台上和那心有所属的貂蝉倾诉衷肠,使劲浑身解数也要博美人青睐……似熬一碗慢煎的苦药。然而没有用,近在眼前的,远在天边。她心里已有人了,那人是安陵晏,不是他长生。
一觉醒来,听到断桥上积雪薄冰化冻的声音,天渐渐暖和。弱柳梢头啼黄鹂,又换作蛙声蝉鸣长唧唧。
酷暑三伏,热得狗也伸出舌头。
那天是长生的生日,她给做了一大碗长寿面,三虾鳝丝浇头。用虾膏、虾仁、虾籽炒好,油焖鳝糊爆香,盖在汤面上,洒细葱姜末儿,闻着很香。
长生吃了一半,热得满头是汗。他放下筷箸,用袖管抹了抹额,“突然特别想喝南巷头那家德寿堂的冰镇酸梅汤,你去替我买一碗好不好?”
长亭应了,便从厨下拿出只瓦罐来,跑去给他买。
德寿堂是当地有名的老字号,酸梅汤用料讲究滋味厚足。乌梅、陈皮、山楂入水熬煮,冰糖压酸提味……入夏以来,店堂人流如织,离老远就能望见门口排出的长队。
她站在最末,往前慢步寸挪。明晃晃的太阳透过树荫晒在脸上,燥热,烦闷,又涌起奇异的心慌。队伍真是太慢了。南巷头离得远,中间跨过三道桥,光走过来就花了不少时候。可长生指定喝这家酿的酸梅汤,走街串巷小贩叫卖的那种,喝起来寡淡许多,到底不一样。他从来也没提过什么要求,就这么一遭,又不是什么金贵稀罕物,正赶上生日呢,总要如愿才好。
长亭在烈日下等着,前尘往事不经意地涌上心头。
华北少帅当年修建南满铁路,从哈尔滨到大连的那段,蓝钢餐车上提供一种进口的饮料,叫铁路樱桃汽水。里面汽泡很足,每瓶里都放一颗赤红的大樱桃。安陵晏从家里带出来给长亭,引得她不住好奇追问:“这樱桃怎么放进去的?”
那装汽水的玻璃瓶颈十分细长,浑圆的一整颗樱桃,绝不可能从瓶口纳入,就算勉强塞了进去也很难倒出来。安陵晏笑而不答,指指自己脸颊,无赖地说:“这个嘛,亲我一下就告诉你。”
长亭蓦地愣住,只觉呼吸一紧,转身欲跑。他却飞快地张开手臂撑在墙上,把人拦在中间圈住。她左右无路可走,心跳得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只见一片淡淡的阴影笼下,他的声音很轻,带点小心翼翼,“就一下,好不好?”
细腻缠人的心事也在汽水瓶里咕噜噜地冒泡。长亭终于踮起脚尖,双手绕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啄了一下。是她生平头一回。
年少情事最易消磨,如春烟尽散。那个曾拥她入满怀的少年,而今也相隔天涯。
杭州没有安陵晏,没有樱桃汽水,只有调了桂花蜜的酸梅汤。她以后都要习惯把杭州当成“家”了。过几年,等年纪再大一点,也就嫁给长生了吧。名正言顺地,照顾起居也方便些。
这么想着,捧着冰凉凉的瓦罐回到这个简陋的“家”。
四周出奇地静,连声嘶力竭的蝉鸣都哑了,一丝动静也听不见。长亭纳罕地推开门,桌上摆着一只空碗。她做的寿面,他吃得很干净,连汤也喝光。
竹仗还靠在门边,可人却不见踪影。长生去了哪里?
她急慌慌唤他,脚下忽绊住什么,一个踉跄,瓦罐摔了,人也恍惚不知是梦是醒。
倘若身在梦中,一定是最深最惨烈的噩梦。
四方桌底下,斜斜伸出来一条腿。毫无知觉,僵直的,摸上去很硬,连最后一丝温度也不存了。
长亭僵住,浑身的血都往脑子里冲:“长生师兄——”
她咬紧牙关,手忙脚乱地把他蜷曲的身体拖出来。那张熟悉的脸是青黑的,嘴唇乌紫紧抿,似有满腔难言之隐,却又决绝不留半句。
一定是这样吧?用酸梅汤把她远远支出去,直到再也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才摸索到厨下,找出灶台边用酱油瓶子压着的三角纸包。里面装着用剩的大半包耗子药,他颤巍巍回到桌边,把药包摊开来,全部抖落进余下的半碗面条里,然后,大口大口吃光。
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她身边,彻底一个人也没有了。
在此之前,长生根本毫无异状,好像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她怎会想到,他在被挖出双眼的那天,已经动了求死的心。成为累赘,像废物一样靠她唱弹词养活,用愧疚来绑住这个压根不属于自己的姑娘,这种自欺欺人的日子,他早就决意放弃。这念头天长日久扎根下来,从未有一刻消失,只是被掩藏得很好。一旦被发现半丝端倪,都绝没有成功的可能。整整两年,真是他这辈子最处心积虑,最漫长的一场戏。
他用一双眼睛,换她一段痴情,用一条命,还她余生自由。因缘已尽,唯有一死方是成全。愿她回首再寻,彼岸风景如旧。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长亭自由了。也彻底一无所有。
余晖悄然冉褪,寒舍满目青灰。
她跪在长生的尸体旁,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腿麻了,心也跟着木了。万念俱灰,脸上不觉被泪痕湿遍。
细回忆,原来他们已经认识了那么那么多年。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庆云班里一起习艺。聂师父教习严苛,挨打的时候他总护着她。秋天爬上老高的树,偷摘杏儿给她吃。为了哄她开心,故意往聂师父的菊花枕头里放蛐蛐,被追得满院子跑,摔一头包,还笑呵呵地全当没事。分了行,他演霸王,她就是虞姬,他演吕布,她就是貂蝉。
他的名儿叫长生,一辈子却那么匆促就走完。
没来由地,她开口唱。貂蝉唱给吕布,只给他一个人听的戏词。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泳?玉杵秋空,凭谁窍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唱腔在巷弄回荡,湮长而又凄迷。
俱往矣。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