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不是更好吗……”琳琅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也辨不清其中的情绪。
安陵晏浑身湿透,站在门边一动不动,垂着头不忍与她的眼神相触,地上很快积出一滩淡青的水渍。
她心头难过地轻轻叹息一声,继续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孩子?虽然他说过,如果有就生下来,但我明白,其实他心里并不想。他已经有了你,从始至终,都希望你是他唯一的儿子,对你有着最深的冀望。行之,他从没有真正迁怒于你。所以……何不就把这当成一场意外,长亭的事是我执意插手要管,你不必多余愧疚。”
她从少女时便在安陵清身边,心里早就明白,自己跟随的不仅仅是一个男人,是手控一方风云的权阀,是政治。政治从来没有那么多幻想可言。她说服了自己,这已经是最合理的取舍和安排。
“可这不是意外。听大哥说,那疤脸是以前的旧部下,当年西南一役,蓄意通敌后诈死,又投奔了恭家太行军。他一定会找出那个人。琳姨……不管怎么说,这次祸事是都因我而起,我真的,真的很过意不去。”
琳琅目送他离开,心里很静。取过床头的匣子,打开来,深深闻了一下,黯然地闭上眼睛。安陵晏留下一块很大的水沉香,是成色上好的老山紫檀。放在枕边,能够安神助眠。
过不过意,日子总要继续。
人有千算,天则一算。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这孩子来得意外,失得更是突然。许平川丧心病狂的报复,却误打误撞变成另一种成全。
话虽如此,血债总归要讨还。如此明目张胆动他身边的人,已经远远超出安陵清所能容忍的底线。
“司令。”他一回到官邸,曲甫良便迎了上来。
“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
曲副官接着说道:“除了咱们,恭家的人也在找他,所有水陆码头都设了卡,按说这厮插翅也离不开上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刮地三尺到处都搜遍了,也没个靠谱的线索。”
军警、便衣、私家侦探、帮派、街头混混……所有能够调动的力量全部出动,实打实的天罗地网,就是只苍蝇也不可能从眼皮底下溜走,何况许平川那么个大活人,怎会凭空消失。
除非他躲在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也不敢去查的地方。
安陵清闻言,沉吟片刻,棱角分明的眉峰微挑,淡淡道:“不必再折腾了,我知道他在哪儿。”
数年来头一次踏足贝当路(今衡山路)的花园别墅,满目都是陌生景致。
在法租界带兵围捕,动静太大,事先同使馆方面经过一番极艰难的交涉,终于争取到一个折中的结果。
事不宜迟,一切都发生得很迅速。大队持枪人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少帅夫人的宅邸团团围住,只是无人知晓,那些枪支里压根没有子弹。正因如此,才在数量上多作弥补,以确保行动万无一失。
安陵清做事的手段一向是,杀鸡也要用牛刀。何况对付难缠的狠角色许平川,更不能掉以轻心。
别墅里的仆佣有见过安陵清的,也有不认识的,毕竟少帅夫妇分居多年,天长日久从不互通来往。这些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脸上都露出惊恐的表情,此刻全战战兢兢挤在一处,被警卫驱赶着拘在下房看管住。
十月末的天气算不上多寒凉,客厅已早早燃上了壁炉。虽是白昼,硕大的水晶灯还是照样亮着,明光刺目。
他走进去时,锦珊正倚在沙发上随意翻看时下流行的洋装画报,眉目带几分慵懒。她换了身豆青色的旗袍,胸口别一枚钻石天鹅胸针,除此之外别无妆饰,一改过去脂浓粉艳的打扮,精致的面庞却不减明丽。淡淡的馨香萦绕在空气里,安陵清心头生起恍惚,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哪怕待在家里不需见人,也要时刻保持着一丝不苟的仪容。
锦珊对外厅的喧嚣充耳不闻,翻过最后一页,才放下画册抬头朝他望去,仿佛打量一个谈不上熟悉也不太陌生的访客。他的容颜这些年来变化不大,眼角眉梢的锋芒更沉稳内敛了些,只闲闲地站着,仍然器宇轩昂。
久违的安陵清,她那早就形如陌路的“丈夫”。
“闹这么大阵仗,是要拿了我去三堂会审么?”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很清楚他究竟为什么来,他也知道她明白。
但他不想过分惊吓她,尽量把嗓音放得柔和些:“我不是来找你的。把许平川叫出来,免得甫良再带人上去搜,不大好看。外面全都是人,他跑不了,也不可能在这地方躲一辈子。”
“非要他死不可吗?”她毫无惧色地对上他的眼睛,幽深的眸子里隐含着不知名的感触。
安陵清脸色微沉,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冷笑。“原本不必走到这地步。不如你用这个问题去他,他的回答,就是我的答案。如果他说‘用不着,我愿意像个男人那样面对面较量,而不是夜半三更开着车去撞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当作报复’,我也不会紧揪着他不放。”
“你说什么?他开车去撞……怎么可能……叶琳琅死了?”
锦珊唰地站起身来,脸上的惊诧不像作假。
安陵清看她一眼,“她没那么容易命丧宵小之手。原来许平川还没告诉你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被恭家扫地出门像条丧家犬一样被到处通缉?”
她怔了怔,听说叶琳琅没死,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松一口气,只意识到今日之事绝难善了。勉力压住惊疑的神色,方艰涩开口:“既然她还活着,又何必苦苦相逼。”
他眉峰一拧,口气骤然冷下来:“还活着不代表没事。如果要不择手段地逼他出来,我现在就可以伤害你——”
说着,迈开步子又朝她走近一步。“但我不想做和他同样卑鄙的勾当。所以,最好不要再浪费时间……”
话未竟,被一连串嘶哑的咳嗽打断,“锦珊和这事没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想给你的情妇报仇,要杀要剐,冲我来。”
许平川右腿缠着绷带,扶住栏杆从二楼一瘸一拐走下来。琳琅在临危之际开着车朝他胡乱撞去,纵然闪避及时,也在剐蹭中受伤。这段日子他行动不便,一直躲在此处将养,具体什么也没说。锦珊只当他不知怎么得罪恭家权贵,落了难,也不便多问,只尽力照拂,瞒天过海将人藏了起来,打算等风头过后再安排送他离开上海。
谁知才不过半月,安陵清就带着大队人马亲自找上门来。
仇人相见,已经没有半句多余的话要说。
安陵清对曲甫良淡淡吩咐:“送夫人回房休息,然后把人都带出去。”
锦珊根本无力抵抗,被半推半拽着“送”到楼上,关进卧房。
整洁华丽的厅堂空旷下来,终于只剩他俩。壁炉里的火堆熊熊燃着,红光映照,也不能消融彼此间寒冰一样凝结的空气。
许平川把手中的枪转一圈,哐啷扔在地上,“像男人一样面对面较量?我成全你。”
当初同生共死的弟兄,被命运拨弄,经了岁月涤荡,终也变得尔虞我诈起来。再也容不下,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安陵清冷晒,也慢慢放下手中的枪。
“当年在军校,你拔枪的速度总是比我慢一秒,忘了?真要用枪,不过是你吃亏。”
他“哈”地笑一声,“总是时日无多的人才最喜欢回忆。”
一对反目冤家,凶蛮地扭打在一起。
到底谁才时日无多?鹿死谁手,胜负未明。锦珊在楼上不停地拍门,喊得声嘶力竭,也无人回应。
只听外面不断传来桌椅碰撞的杂声,肉体摔砸在地面钝重的闷响,混乱的,不依不饶,令人心慌而惊寒。她神思惶惶跌坐在地,猛地想起什么,扑到妆台前翻箱倒柜地找备用钥匙。
夫妻一场,最终彼此辜负。许多的恨和不甘。当初,一点情分。多年后,故人还魂。她记得的是哪样,心里希望谁赢?锦珊自己并不知道。
安陵清也不知道。
他只看见,在明晃晃的刀尖就要划向自己咽喉的刹那,许平川脸上的表情随着枪声凝固。
“锦珊。”他费了很大地力气,才偏转过头,看清了枪口背后满是泪痕的脸。
鸣枪过后,屋子很静,空气却是躁动的。
许平川唤了她一声,血从口中落下,有几滴溅到了安陵清唇边,腥热而苦咸。
锦珊垂下举枪的胳膊,浑身颤抖不能自抑,面孔在过分明亮的灯光下惨白如素。当她扣动扳机的一瞬间,脸上那种决然,像是下一秒就要马上冲进失火的房子里,不忍放弃心爱之物。而终局并未出人意料,无非葬身焦土罢了。
子弹自许平川背心打入,又从胸口穿出,鲜血很快浸湿了地毯,在火光中闪烁着宝石一样瑰艳的光。
他仰面滚跌在地上,仰视锦珊哭泣的脸,觉得那表情有点熟悉。在遥远的某一天,她让人替他缝好松脱的袖扣,然后抚摸着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望住他的眼睛认真说,“谢谢你,平川。”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没想到最后……是……死在……你手里。这样,也好。”
他和安陵清之间,今天总要死一个。她已经做了选择。
想不到枪林弹雨半生,最终无法像一个军人那样死去。但不管怎么说,能像一个男人一样死去,也算不错——至少他在杀死他的人脸上,看到了真切的不舍和悲伤。那是他此生唯一最爱的女人。
锦珊跌跌撞撞走上前,跪倒在血泊中,一直眼睁睁,看他经历垂死前潮伏一样的呼吸,抽搐,直至断气。最后才伸出手,轻轻替他把不肯瞑目的眼睑合上。只有她明白,他为什么在临死前的一刻,还笑得不肯闭上眼睛。他曾那么地爱过她。
安陵清没有力气说话,靠在歪倒的椅子上,全副心神都在抵御剧烈的痛楚。他没有在缠斗中受伤,但还是很痛。若不是隐疾在这关头毫无预兆地发作,也不会反落下风,险些被一把水果刀割断喉咙。
那种痛是突袭的,像一把利锥,从天灵直钻入颅腔,钻进肺腑,把脑浆都搅得支离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沸反盈天的嘈杂终于在他早就失去听觉的左耳里平息,锣鼓停歇,唱腔断灭,整个人都虚脱乏力。
锦珊坐在满地鲜血里,静默地流泪,任由裙摆被湿透。终于她也不得不浸染了满手满身的血,有情皆孽,世上谁又清白如初。
她没有为挣扎在痛苦中的安陵清再做任何事。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他不需要朋友,更喜欢交易,也不需要同情,除非这同情对他有利。所以她决定什么也不问,也没必要知道。但凡不明白的,别多问,没什么损失。知道得多了,总会横生枝节。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她深深望向他,嘴角很慢很慢地,挽上一个令人心碎的弧度,“半辈子都过去了。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锦珊摇摇晃晃站起身,朝楼上走去,忽然停住一霎,回过头对他说:“自从那天以后,我学会开枪了。”
那是把柯尔特自动手枪,被她丢在脚下,没再看一眼。
薄情最好,互不相欠又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