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陵清面前求告,得到意料之中的碰壁。
他本不报什么希望,还是竭尽全力一试。安陵清听了不能不动容,言辞却仍旧冷淡,“可你已经有未婚妻了。我不能纵容你去任性妄为,做出这种会被世人诟病的出格举动。”
“什么未婚妻?那是你定的,不是我要的!我从没答应过娶恭宁鸢。”
安陵清显然不想就这件事上与他纠缠,长长叹一口气,“你还有别的事吗?”
他深深地躬身,黯然说:“这辈子,我就求过你这么一回。我……求你救她。”
过了半晌,等来的答复还是让他失望。“要是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不是这次,也会有下次,还谈什么将来?”
安陵晏在那一瞬间忽然觉悟。他们两人之间,有着最深刻的血缘,却隔着一整个世界。他站在一端,不肯向对方妥协,安陵清站在另一边,也没法为他放弃那个世界里的博弈。
“是啊。就算勉强和长亭在一起,也难保七年以后,不被那位蛮横的大小姐逼得投了湖。也许我这一生,不管怎么选,都注定要重复你和大嫂还有母亲的悲剧。谁让我是你的儿子呢……父亲。”
他心上疏凉,在消沉中强笑了笑,从容地又行一礼,转身告辞。
在被他几次三番顶撞戏弄的恭宁鸢面前服软,没有想象中那么地难,不会比试图说服心如铁石的安陵清更难了,尽管也不容易。
他接连登门七日,每次都被不留情面地拒绝,被许平川的警卫挡在汶林路公馆的大门口,风吹日晒漫无止境地等下去。
恭五小姐像个天真的总舵主,任意行使着要挟的权力,甚至把这种折磨当成一场兴致勃勃的游戏,消遣着他的痛苦不亦乐乎。
好话说尽,所有能用的法子都尝试过,毫无尊严地央求,把自己痛骂至体无完肤……究竟怎样的“赔罪”才能让恭小姐满意,安陵晏绞尽脑汁心力交瘁,还是毫无进展。
白天的喧嚣,是为了堆砌夜来的冷寂。
小公馆灯火通明,一墙之隔,咫尺却是天堑难渡。
终于得以迈入,步伐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他知道他只有这唯一一次机会。
遍体鳞伤的两个人陆续被从地牢里提出来,丢在阶下。
长生四肢都垂软着,已经没可能再如常地走一两步。他被锁在镣铐铁链里,任由打手像拖麻袋一样地拖拉着。安陵晏倒退两步,借着廊下惨白的电灯泡发出的光,瞪视着眼前蠕动的躯体,头皮禁不住一阵发麻。
那是张被折磨到惨不忍睹的脸,肿胀得面目难辨,嘴唇干裂,全是咬破的牙印。面色苍白中带微黄,眼窝深深塌陷下去,糊满干涸的血痂。酷刑之下,他健壮的身骨已是强弩之末,呼吸变得很微弱,时不时咳出猩红的粘液,流出一线,悬而未决地挂在下颌。
长亭的状况堪忧,比长生也强不到哪去。日夜无休的惊恐令她神情恍惚,睁大空茫的眼睛,里面却空无一物。想是几番寻死不成,额角上还有几处撞壁留下的伤口,被布条胡乱缠裹着。四肢的铁环吃进肉里,双腕皮肤被磨得皮破血流。
看到他,浑身猛地一震,整个人像被冰锥钉在地上,瘫软几近晕厥。
安陵晏忍了又忍,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却转而向恭宁鸢拱手一笑,“如此甚好,多谢。”
说着用脚尖踢了踢不省人事的长生,又指指自己嘴角残留的淤青,“上次被这臭唱戏的不分青红皂白扑上来就动手,越想越气恼。当着人前肯叫他一声大师兄,不过是给聂老头面子。三分颜色开染坊,连我都敢打,活该有此下场。”
他对长亭说的第一句话是,“开口求我就那么难?如果你还想和他活着离开上海的话。”
长亭费了很长时间,试图理解他冰霜般冷漠的表情,和那带笑的嘴角里吐出的每一个残酷的字。
这个和恭宁鸢联起手来睚眦必报的军阀公子,和那个曾与她山盟海誓互许终身的年轻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良人心似海底针,阴晴圆缺难捉摸。
她哆嗦一下,不由自主地揪紧了衣角,觉得胸上被闷闷地击中一记,连最后一点勉力支撑的力量也被抽离了躯壳。
见长亭木呆呆没有反应,安陵晏不耐地皱眉,“我还有事,没那么多闲工夫耗着。你到底要不要替他求情?我早就警告过他,不和他动手是为他好,搞成这样,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这次,她听明白了,再不抱一丝幻想,又看一眼命悬旦夕的长生,容色惨淡地踉跄着垂下头,开始屈辱的央告。太过虚弱,抽泣得气滞声哑,断断续续,自己都不明白口中说了些什么。
安陵晏坐在恭宁鸢身旁,沉默地同赏和一幕,良久都没有回音。
她不可置信地仰头望着他自始至终回避的眼睛,“我……求过了。”
他站起身,向她逼近一步,用更加冷漠的口吻说,“不够,再求。”
名场利场都是戏场,上场下场都在当场。安陵晏强抑着五内如焚,只觉眼下是此生扮演过最艰难的一场戏。不能松懈,不能心软,绝没有重来的机会。
心脏紧缩成一块冷硬的铁疙瘩,在胸腔撞出空荡回音,坠得生疼。从未如此刻般明白自己的身份,是种什么样沉重的桎梏。所有安陵家的人都清楚一个道理,感情和利益应该永远分开。一步行错,名裂身死算轻,最重要的,是会连累身旁在乎的人。他们对彼此的心意,根本没有未来。只能狠起心肠决绝到底。
再求。再求。反复不知多少次,恭宁鸢终于看腻味了。
“我可以找医生来给这臭戏子治伤,能保住条命就算不错,可没说答应这么容易就放他们走。”
安陵晏心口“嗵”地一沉,额角冷汗也流出来,却仍装作坦然无事一般,笑着看她前呼后拥转入屏风后,留下满室凝固的空气。
他不知是否隔墙有耳,片刻都不敢掉以轻心,负手站在原地,俯视跪在面前的长亭。她已经不再哭泣,面如死灰,有种濒临绝望的平静。
他看见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泪痕斑斑的面庞凝结寒意,吐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句子。
那一瞬间,冻彻骨髓。她说:“你的世界,始终和我看到的不一样。非要留下来,是我异想天开不自量力。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明白了。梦总会醒……君为袖手旁观客,我亦逢场作戏人。”
安陵晏失魂落魄地离开,心里很明白,他们之间也就到此为止了。
但这事没完。
他们当然还会有再次见面的机会。
那是在华北少帅七弟和太行军司令千金订婚仪式后的家宴上。
天凉好秋色,月色如霜,半空晴蓝的云絮静静流淌。安陵晏心中有事,美景也难入眼。
喧嚣人影纷沓里,他是任人摆布的木偶,她是无人问津的背景。
长亭之所以出现在此处,只因为恭宁鸢要她唱。
一个人当然演不来整场戏,哪怕她也曾是天蟾大舞台一嗓而红的沪上名伶。这日她抱了琵琶,唱的是苏帮弹词。
娇软的嗓子柔柔糯糯,是他那日在戏楼耳目惊艳的吴语歌调,却平添几许不易察觉的幽怨。他若无其事端起酒杯,遮住七情,眼风却拢不住,悄然瞥去。她脸上的伤痕都冉尽了,穿件姜汁黄云纹旗袍,一双眸子清泠泠,像薄荷酒里渐化了的冰块,太过潋滟冰凉,令人不忍对视。
待坐下,嘈嘈切切拨了弦,施施然唱起开篇:“玉字无尘月一轮,轻移莲步高楼下,见花光月色凉平分……”
一边应付觥筹,一边分出心神关注角落的长亭,耳朵变得前所未有地灵敏,只捕捉她的声音。
“花魂邀月魄,月魄埋花魂,花满春园月满林……孔雀春风软玉屏,一对对凤箫声与象板,一行行燕瑟与鸾笙,真个是桃花面对梨花貌,妙不过藕丝衫对柳丝裙……”
故事总是这样,花有清香月有阴。在这样喜庆的场合,自然只挑最应景的唱段。戏词的后半段终究如何,没人计较,也不会追问。
不过是:“唯有那情到无情最有情,也不过一枕荣华几十春,无奈何痴女痴儿唤不醒。”
他很疲惫,冷眼望着这金碧辉煌的鬼蜮,盛容了最不可理喻的现实。
好容易熬到曲终人散。
琳琅在他肩上轻轻一按,以示安抚,“若信得过我,就先跟你大哥回去吧。告诉他我和王局座的太太约了牌搭子,怕是要耽搁得晚些。其余什么也别说,不要闹。”
安陵晏点点头,“你一个人……方便吗?”又看了看她纤细的腰身,在宽松的新式洋装遮掩下,什么也瞧不出来。“大哥知道了怕是不放心,到时派人去寻……”
“你大哥还不知道。他最近烦心的事够多了,等过一阵子再说。”
三言两语交代完,各自抽身应付。
一辆黑色斯蒂庞克在浓稠的夜色中驶出公馆,沉默地疾驰向码头。
不多时,又有辆小汽车悄然跟上,远远盯在后面,不被察觉。
被煤气路灯切割的浅金光斑透进车窗,被快速移动的树影搅晃得支离破碎,映在泫然欲泣的年轻面庞上,悲伤的,捕捉不住的流光。
长亭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手上还捧着琳琅刚递过的大兜银元,沉得抬不起来。
“琳姨……啊不,叶小姐,真的很谢谢你。可是,这个我不能收。”
声音很轻,但坚决。她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这临别的馈赠。
面对意料之中的拒绝,琳琅叹一口气,“连称呼都改了,何必。刚才我说的,你是不信,还是……”
“事到如今,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本来不想你牵肠挂肚,既然要走,就断得干脆也罢。可转念又觉得,后半辈子都活在一个求全的谎言里,憎恨本不该恨的人,是件何其残忍的事。行之他,也是无可奈何……我们已经尽力了,只能做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