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走南闯北到处搭台唱戏,也见过不少戏台上的楹联。有些好听,有些念着心里却觉得难过,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管怎么变,其实意思都差不多。”
“嗯?”
“诸行无常者一,盛者必衰者二,有情皆苦者三。”
“你怎么会懂这么多?”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问题?”
“那……再问一个,就最后一个!”长亭眨巴眼睛望住他,压低了声音。
安陵晏无奈地笑着,刮刮她鼻尖。“说呗。”
“这书房为什么叫四知堂?好奇怪的名儿。”
庆云班在大世界天蟾大舞台连上了二十天的戏,卖个满堂彩,为吊住观众胃口,刻意休整七日,另排些新鲜戏码,以便卷土重来。
不用练功的空暇,他从角门把她偷偷带进公馆,两人在藏书楼一待就是整天。
“唔……先闭上眼睛,我就告诉你。”
“为什么呀……”长亭十分纳闷,嘀嘀咕咕,还是听话地闭上。
强自镇定,然而抑制不住的慌张。
他向她贴近。越来越近,迷糊而又放肆地,自眉梢辗转至唇角,轻柔触碰。
原来亲吻是这样。
惊惶地睁大了眼,却望见他浓黑的睫,像被风拂过的羽毛轻颤着。神魂不定,却有说不上来的欢喜。她重新将眼角闭上,决定听天由命。
神魂俱都颠倒,心剧烈地跳,有些说不上来的东西,蛮横又温柔地纠缠,浮浮沉沉。
两人满目都是迷离。
他俯身揽过,在她耳畔轻轻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就是四知堂的由来么?
长亭微喘着,连耳根都红透了,半晌才嗫嚅:“……你骗人。”
“不会骗你。”
“我……我要回去了。晚上还有戏的,刚歇了七天,头一场,不能出岔子。”
“我送你。”
二人从公馆东侧角门出来时,只见对面马路有辆汽车忽地放慢了速度,顿了一顿,继又加踩油门绝尘而去。片刻间,车上的人遥遥投来一瞥,青天白日大正午,断不会眼花看错,因而有点讶异。
他们谁都认不出来,那人依稀是许平川。
长亭傍晚才回到太平戏院,掀开后台帘子便傻了眼。
往后四天的戏票全卖光了,票房上早就挂出满座的牌子,池座里无一虚席,全给填得满满当当。
舞台两旁的楹联,洒泥金红底,写着:“帝王将相佳人才子登场可见,惊天动地离合悲欢转眼皆空。”
诸行无常。盛者必衰。转眼皆空。
该满的都满了,不该空的却遍寻不见——后台没有人。
失场如失火,怎么救?一个人演不来一台戏。所有师兄师姐、连同琴师、司板鼓的老师傅、聂道平……全不见了。他们去了哪儿,怎会出现这种诡事。长亭泥塑木雕般杵在当下,一片兵荒马乱,风凉闲语四起,没有一句能清楚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八点一刻,戏要上了。戏院经理冷着脸,四下奔走设法调兑,还得赔尽笑脸同买了票的戏迷解释。临时换场?拆烂污!砸的全是庆云班的名声。
她当然不知道,庆云班上下,早被一队持枪军警从弄堂胡同押往汶林路一处私家公馆。
没能在天蟾大舞台演的戏,换个地方,屈辱地登场。
身上还穿着闹天宫的戏装呢,硬给拖了来的美猴王长生,双目烧红,紧握双拳,恨不得……
他不能。面前的恭家小姐懒洋洋靠在沙发上,眉骄目扬:“别以为拉扯块大旗就能当虎皮,上海这地界,我让你们演,你们才有得演!不识抬举的臭戏子!”
扬扬手,下人们把好几口大木箱子全给抬出来,再加一脚踹翻。
刀棍剑戟、乐器、戏衣、切末……全散得拾掳不起来。
琴师、鼓手、班子里扮戏的师弟师妹们……还有聂师父。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里,没有长亭。恭家派手下去拿人时,她还和安陵晏在一起,恰巧避过了这一劫。
长生勃然大怒,咬牙切齿,脸红脖子粗,这般仗势欺人——“老子就是不演!”
恭宁鸢饶有兴味,欣赏着他的倔强。功夫硬管什么用,这世道,谁有枪谁才是霸王。台上是台上,下了台,便算你是孙悟空,到底也逃不出如来佛祖的手掌心。
颐和公馆的旧怨,再加上许平川添油加醋的一段新仇,她打定主意要给这班下九流的玩意一顿教训。
“趁早把东西都还给我们,传出去,恭家五小姐仗势欺人,连‘臭戏子’吃饭的家伙也抢,贼名声好听么!”
恭宁鸢横过一眼瞅他,像游戏,也像玩笑,猫儿戏鼠般捉弄。“今天只能在这儿演,不演好了,你们哪都去不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可要不客气了?”
聂道平低声相劝,“忍得一时之气……”要是这遭过不去,别说上海滩这码头,怕是连命也要白白丢进去。
长生紧锁牙关的嘴,一撇,兀自硬气。
“唱戏的也有尊严,咱们又不是她恭家的奴才,怎能随便呼和来去!”
“臭唱戏的也好意思谈‘尊严’?我可提醒一句,黄浦江上没盖子,多你们几个也不多。”
“不唱就是不唱!”美猴王握拳透爪,盛怒之下傲立不惧。
“不识抬举,给我打!”
长生以为她命人对付自己,连忙扎下马步,起了霸,一身功夫都在,大不了赤手空拳比划一场,哪个怕哪个。
一个筋斗摆开架势,却扑了空。
七八个黑洞般的枪口齐刷刷对住,半分动弹不得。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呼。原是班里的老胡琴师傅被拖下去,棍棒击落如雨,敲在皮肉上的闷响,在长生心里搅开了锅,苦辣都沸腾。
一下又一下……不够,远还没完。见他没反应,又一人被拉下去。再然后,是长宁师妹,最后是聂师父……
毒打愈烈。
师妹们压抑的涕泣隐隐传来,却没有一个人开口求饶。咬牙挣也要扛住那一点骨气。
但长生终于忍无可忍,自牙缝中迸出:“住手!”
人在屋檐下,他低头了。
生平最屈辱的“闹天宫”。带伤的师弟师妹被丢在一边。老琴师擦掉嘴角的血,哆嗦着不灵光的胳膊调起弦索,一拉就走音,全不在调上,也没人计较。
这是大师兄长生的独角戏。饿着肚子打饱嗝,穷争气?最骁勇善战的大将,此时此刻被困垓下,四面皆楚歌,也不过是个连自己都护不了的“臭戏子”。
他拎上金箍棒,剽悍如野马,表演虚幻地杀出重围。美猴王在戏本里所向披靡,现实中,各人枪杆子下的安危都肩膀上压着,比五指山还重,打落牙齿和血吞。
恭宁鸢满意了,露出狡猾而得意的笑,啪,啪,地鼓掌,像种单调的笞刑。
末了,几大叠钞票丢在戏箱子上。
长生没放在眼内,抹一把额上的汗水,充满恨意:“拿回去,我们不收!”
“我劝你们知些好歹,现在不收,回头没处哭去。真当这全是给出堂会的钱?”
当然不。这是要给天蟾大戏院接下来三天“失场”的赔偿,还有离开沪城的路费。
恭宁鸢的话挑得很明,直接点名道姓把没到场的长亭骂个狗血淋头。总而言之一个意思,戏子为人轻佻,趁着出堂会包戏就和主家少爷互相勾连,败坏门风……
正是为那小戏子,安陵晏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给自己难堪。什么未婚夫,她堂堂恭五小姐倒也未必瞧得上,可就算是不要的,也得亲手丢,轮不上谁来抢,更不肯便宜了任何人。
庆云班要是识趣,趁早收拾包袱滚远。
长亭枯坐在弄堂房子的艺人宿舍里,眼眶红肿。安陵晏陪着她,不住安慰,已经着人去打探消息,庆云班十几口子,哪能凭空就消失不见。这晚太平戏院临时换场,几乎没被人给砸了。消息飞快传出几里地去,他心知是出了事,马上赶过来,正遇上六神无主的长亭,便把她接到宝善街胡同一块等。
直捱到入了夜,聂师父一行才从被放回来。垂头丧气个个挂彩,脸上手上没一块好皮肉。
长生推门见了他,简直冤家路窄分外眼红。
隐忍的心事终忍不住爆发,照着安陵晏脸上就是一拳。额角马上被抡破,见了血。
听得长亭尖叫,舍伯惊忙掀起帘子进来探看,就要叫外头候着的警卫。
安陵晏摇摇晃晃直起身,抬手止住了,淡淡道:“大惊小怪干什么。我自己摔了一跤。”
向来寡言的二师兄长平也愤愤指着他,怒喝:“都是因为你!心血来潮学的哪门子戏?拿枪的大爷们寻臭唱戏的开心呢?咱家奉陪不起,滚!”
满腔邪火,全给噼里啪啦扔在这公子哥头上。恭五小姐是他的未婚妻么,两个军阀头子的儿女,仗势欺人沆瀣一气。且他还勾引长亭——大师兄在一众师兄弟里,向来威望最高,大伙儿都服气,谁不知道长生对小师妹的心?长久以来的日思夜惦,早已不是秘密。
安陵晏没再说什么,也没为自己辩白半句。眼前这一出,必定事出有因,他也不知来龙去脉,只能回去以后再慢慢打听。浓黑又澄明的眼睛,深望她一眼,便转身告辞。
聂道平再支撑不住,颓然跌坐。这下是赶狗入穷巷,前去无门,彻底连个后路都断绝了。
同太平戏院的经理一番交涉,按三倍价赎回合同,彻底抽身而退。
一鸡死一鸡鸣,天蟾大舞台不会闲着,第二天就安排上了新的戏班,听说也很叫座。
忙忙碌碌这几个月,日戏夜戏轮轴上,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夜上海是什么模样。
反正要走了,临行前,聂师父振作精神,带大伙宵夜去。
一溜小馆门庭若市,一块块木牌板子,上面用红笔写上,无锡排骨年糕、茶叶蛋、糯米豆皮卷、田鸡粥、汤圆……
食摊现做现卖,支起一口大铁锅,煤炉子烧得通红。凡俗的人间烟火,食物热气蒸腾,白色的水雾一团团腾起,把面目都模糊,遮掩了心事。
大伙埋首吃上了。唯有长亭,捏着木勺儿有一搭没一搭舀着,渐凉的汤水都洒到碗边去。唇抿得紧紧的,心事都涨满了,没有胃口,吃不下。
聂道平怎会看不出?点上烟袋锅,开口语重心长,是劝大伙,也是劝自己,尤其那心烦意乱的小貂蝉:“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里的米饭不养人?上海是个海,一个筋斗翻不好,栽了大跟斗,怕是要葬身海上。”
见长亭不语,又道,“你们虽没一个是我亲生的儿女,从小拉拔到如今,也差不多了。师父倚老卖老一句,做人还是安安分分踏实过日子,是什么鸟儿拣什么枝,登高易跌重呀。花花世界,十里洋场,终究不是咱的天下……”
“我红过。”长亭抬头,一语堵住聂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