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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幻中契

三朝之期转眼将至,喜宴在紧锣密鼓中筹备。瑜园的下人都忙得脚不沾地,难得喘口气的功夫,便三三两两聚在一块传闲话。

说的是府里新来的小丫环秀荣,因贪嘴偷吃了一块油糕,不料半夜里突然闹起绞肠痧。大夫来瞧过以后,说是身体虚弱加上饮食不洁,突发痢疾。同住的小姐妹不知如何是好,只看她痛得捧着肚子在床上打滚半宿,到底没能撑过去,天将明时便一命呜呼。

大伙儿惊疑不定,只不过吃了块油糕,至于么?可谁也不敢在明面上嚷出来,从此人人心里对这第九房姨太太更添了忌讳。有几个会看相的下人说,服侍她不是门好差事,瞧那福薄命浅的面相,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陪着搭进去一条命。最后七推八绕,被拨去凝翠苑当差的,都是被各房各院挑拣剩下,笨手笨脚不讨喜的丫头。

成礼前的最后一晚,夜幕中又飞起薄雪。府里处处布置得充满喜庆,挂足一百零八盏琉璃彩灯,通着电,彻夜不熄。光影纷纷纭纭,闪烁如汪洋,迷醉不似人间。

两个身影相对,凄寂地立在墙下。她心中没有灯,看什么都雾蒙蒙的。

安陵清站了很久,黑发被融落的雪水打湿,仍旧维持着笔挺的姿势,直到肩头积起一层霜白。

一段话千回百转,还是不知该从何开口:“秀荣昨儿死了。”

林婉慈咬了咬唇,似乎不想讨论这个话题。简短答他:“我听舍伯说了。他劝过秀荣不要吃那糕点,可她没有听。”

“那东西,本是送去给你的。”他唇边扯出一抹冷笑,“连父亲也说,不过死了个丫环,不值得大张旗鼓地闹腾。他是担心瑜园人多口杂,若牵扯出什么来更收不了场,我这边……怕是没法子再查下去。对你不住。”

他有所亏欠的,又岂是这一桩。但终于借着秀荣的事,说了出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查不查的,又有什么区别……我不是还活着么?你也一样。”说完这句话,她仿佛突然感觉到冷,苍白的双手无处安放,只得紧紧扭绞在一起。

他想要笑一下,可没有笑出来。“你是傻吗?他杀不了我。我可以……”

林婉慈蓦地仰起脸,正对上他的眼睛,将尚未来得及出口的话截住:“你不可以。”

不肯走。不肯让他冒险,不肯让他自毁前程,背上悖逆伦常,拐带父妾私奔的骂名。还能怎么办呢,当她扑出去挡在枪口前的一刻,大局已定了,覆水再难收。天地之大,或许可以容下一对一无所有的布衣情人,但容不下华东军总司令叛逃的儿子和小妾。

在雪中写下那行字的时候,距离婚期只有不到两天。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一匹马筋疲力竭能跑到的最远处,也不过刚刚出得北平城。沿途哨卡,铁路,码头,无一处没有安陵家的眼目,就算插了翅膀飞出去,东躲西藏能几时?

斩断所有退路,孤注一掷的豪赌,这样鲁莽不智的事情,他根本不会做。是真正的不会——在这之前,他唯一的未来已经早早被决定了。作为安陵家的嫡长子,从小就肩负重望,全家的前程都压在身上,一刻也不能懈怠。他此生唯一的使命,就是做好一个合格的继承者。至于真正喜欢什么,浅薄的情爱愉悦,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谁会在乎。

一场庚子大火,烧得前朝金销玉毁,昔日的贵族风流云散,他日风水再轮转,安陵家又将会如何?这不是一场可以随时抽身而去的游戏。头脑发热的追逐,不计后果的冲动,没人教过他,他也从未想过该如何去筹划和实践。

安陵清看着少女倔强的面容,耳边都是雪片坠在地上的簌簌嘈杂。她的呼吸伴着他的心跳,兰花揉碎般的痛楚扩散至四肢百骸,让他越来越清醒,于是渐渐听到更多:遥远的更漏,北风呼啸过枝桠,高墙院外胡同里传来的梆子脆响,电流不稳的滋滋火花,座钟摇摆的滴答……一段从未与人言说过的故事,突然涌向唇边。

“十二岁那年,我练武时弄伤了胳膊,被罚跪在井边。发着烧,半夜很冷,又觉得口渴,于是趴到井边想捞水来喝。”

林婉慈将脸贴在厚实的肩膀下,仔细聆听他交付的秘密。军服呢料有些粗糙,摩擦在皮肤上微微刺痛,但很温暖。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连星光也很淡。我在水面上,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少年。我不知道他是谁,可他却用无比熟悉的口气叫我的名字,对我说话。他问我‘你害怕失败吗?如果上天将你放到了错误的位置,那么为了走到正确的地方,你会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来与我交换?’。我捡起石头砸下去,搅乱了水波,可人影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发出轻轻地嘲笑,‘懦夫才会连自己心底真正想要的东西都不敢面对。没有人可以什么都不付出就实现夙愿,而上天给每个人的时间,并不总是那么充足。你还会来找我的。’。婉婉……你知道吗,这种幻影是安陵家世代相传的诅咒。”

自从发现自己能看到幻觉中的人影,那种紧迫感就如跗骨之蛆一直紧紧噬咬着他,追得他喘不过气。没有时间了,血液里带着的诅咒,就像头上重重地顶着万顷沉铅,不知会在哪一天砸下来。变成疯子,最后在囚禁和癫狂中死去,简直是无法想象的,最悲惨丑陋的结局。决不能向任何人透露这危险的秘密。宁可让痛苦如影随形,也要在余下的罅隙里用尽全力,去到更高的地方。不择手段也好,机关算尽也罢,否则他之一生,只会成为一个以悲剧落幕的笑柄。

于是少年强忍疼痛,用受伤的手臂攥紧了拳,誓不被来自命运残酷的摆布击垮。从那天起,他已经同涟漪中的幻影达成了第一次交易。他给那水中的影子,取名叫“青”。

安陵清在各种不停的交换中长大成人,那个幻影中的少年,也伴着他一块长大。他随时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讲武堂,演练场,黑夜,白天,枪林弹雨,困兽之局……彼此既是盟友,也是宿敌。只有安陵清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每一次,他怀着复杂矛盾的心情,向这个无法摆脱的存在偿付代价,用仅有能当做筹码的东西,为野心和欲望献祭。每次无可比拟的得到,必伴随着再也无法挽回失去。

为统一北地势力,安陵清曾奉父命收编一支渐成气候的新军队伍。那是伙靠把控矿脉发迹的亡命之徒,狂悍非常,最后文招不成只得武降。他麾下的一个连长,念军校时同期毕业的最好兄弟谢震,自请带敢死队作为前锋诱饵。而得来的情报有误,导致最后局面几乎全盘失控。如果掩护这个连队同进退,很大几率会连累主力也一起无功折损。临危之际,被炸断一条腿的谢震挣扎着从他背上滚落,宁死也不肯成为拖累。

而青在此时幽幽出现。带着惯有的玩味笑意,附在安陵清耳边说,放弃他。血流了这么多,就算驮回去也是个废人,终究难逃一死。如果你能用同情和愧疚为代价,放弃对他们的承诺,就能赢得这场血战。你难道不害怕失败?不担心一旦输过一场,就会陷入更糟糕的局面,届时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来补赎,连曾经仅有的也失去?

交易的结果是惨胜,然而毕竟是胜了。整个连全军覆没,他冷酷无情用兵极狠的名声,也就是从那一役起开始流传。

安陵清确实没有输过。他就像一把无往不利的剑,尖锐,冷硬,目标明确,从不浪费时间做没用的事,也因此拥有看起来顺遂得不可思议的人生。无论出身,学业,还是战绩,都是同辈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已经快要透支到枯竭,再难拿出什么来交易。怜悯、公正、道义、热情……一样一样地在交换中被剥夺。为了朝“正确的位置”靠得更近,就需要不断把别人放在祭坛上。

就算世上真有那么一种毫无所求的交付,他早已决意舍弃。

所以当眼前的姑娘义无反顾扑向枪口时,他震惊而无措,完全无法作出任何反应。问自己,还可以再付出什么来挽留她。这次他做不到了。

枯枝承载不了越积越厚的雪团,“啪”地从高处坠落,砸在两人脚边。相拥的身影受惊分开。

快要没有时间了。也就只能,这样而已了。

“所以,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吗?”

天地重又回复静止,只剩下彼此毫无矫饰的杂乱心跳。林婉慈努力朝他露出笑容,声线却带着一丝难以掩藏的哽咽,温柔得如同花瓣中吹落的泪珠。

“你替我报了仇的那天晚上,我偷偷许过一个愿望。如果这世上的每一笔血债,都需要有偿付,那么我来……替你。”

在下一刻察觉到了他的僵硬。相握的手中传来微小的痉挛,青白的薄唇抿得很紧,像是在拼命压抑即将沸滚的情感。

安陵清深吸了一大口气,将身周冰雪的寒气压进肺腑里,手中突然被塞进一个坚硬的物事,带着一点体温,触感细腻,握紧了,边沿却锋利如割。

“这是……?”他摊开手掌,对着朦胧灯光细看。却是那天被砸碎在地的耳瓶身上,遍寻不着的最后一枚残片。不规则的形状中间,极精巧的釉色勾勒出一只孤零零的凌云鹤。银色丝羽纤毫毕现,额顶丹朱艳若泣血。

林婉慈幽幽地说:“如果有人能够代替你,去完成那些迫不得已的交换……或许……或许就可以让你得到随心所欲的生活,补偿过去所有的辛苦和不如意。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什么能让你快乐。”

那瓷片握在掌心,渐渐收紧,便似他心头的一块肉,天不知地不知地藏着,渐渐冷了硬了,见棱见角,硌得生疼。

他眼角处闪过一道水光,一滴泪险些要涌出来,忙仰起头,不愿让她看见。

雪地上的黑影再次相融在一起。那么紧,那么紧,像是再也没有明天。 w0ydKU47xKCIBA6O4dhD3lIiIl18PGVeR6RUetuRKe3iDOZ3w+cWDMkjlwUpYZ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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