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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指尖砂

颐和公馆的戏园和瑜园不同,说是园子,倒不如称作戏楼更恰当。据说建造时,复原了西洋戏楼的恢弘格局,和北平的私家戏台颇有差别。观赏台分上下两层,楼上楼下都有座位,和真正的舞台中间还隔着一泓泉池。

高门大户容易发生各种各样难以预料的意外,头些年报纸上就登过,曾有暗杀者扮作戏子,直接从台上冲到观众席行刺,手里的刀枪剑戟就是现成的武器,一时舆论为之哗然。楼中隔水的设计除了为安全考虑,也便于让曲乐借着水声传送,入耳更显清幽。

安陵晏找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他被戏台两旁立柱上的对联吸引了目光,右首上联写着:“看杀人间无限戏,知否归场在何地?”下联则曰:“繁华只作如是观,收拾闲身闹中寄。”

不过寥寥数语,其中况味良多,他负手沉吟良久,颇觉感慨。

一阵凉风起,在池面荡起涟漪,把碧空中白鸟掠过的倒影搅得模糊。

许多年以后,他仍清楚记得那首完全听不懂的吴语小曲儿,有着何等悠扬婉转的韵调。而彼时天清地旷,万物寂寂,年少的他们,离红尘都还有很远的年岁。

“投君怀抱里无限缠绵意

船歌似春梦流莺婉转啼

水乡苏州花落春去

惜相思长亭细柳依依

落花顺水流流水长悠悠

明日飘何处问君还知否

……”

【注:《苏州夜曲》由日本作曲家服部良一写就,歌词出自西条八十,李香兰首唱,三十年代名曲。】

幽暗的二楼戏台传来怡然的歌声。嗓子极清透,像风中珠玉相叩,在空旷中漾出回音。举头朝上望去,阴暗的穹顶下,细碎浮尘在光束中静静起舞。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是谁在唱?

他找到通往二楼的楼梯,踮着脚一步步走上去,木楼板蹦出空空的足音。

一团黑影忽从脚边掠过。紧接着歌声戛然而止,伴随一声低脆的惊呼:“——哎呀!”

安陵晏刚回过头,就和一团红影撞了满怀。

她愣住,他也愣住。

连那惹事的黑猫也收了奔逃的脚步,瞪大一双铜褐锃亮的圆眼,不知所措。

原来是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看打扮不像公馆里的下人,长长的乌发梳成两根辫子垂在腰际,一身红衣深深浅浅,衬得甜净的面庞愈发白皙。风过处,不知是衣香还是花香。瞳仁明明是琥珀色的,不像那些西洋人,玻璃珠子一样碧绿发蓝,细看之下却觉得,那双眼睛像刚下过雨的天空。

后来她说,人刚生下来的时候,眼睛总是特别清亮,眼仁儿也是黑的。后来长大了,遇到的伤心事多起来,哭得也就越来越多,就把那颜色洗淡,变成浅浅的褐。

他下意识托一把,将她扶稳当,乍又慌张地分开。

少年颊边染上红晕,渐漫过耳际,最后情非得已,整张脸都红上了,久久难褪。

那头千方百计的黑猫早已无声远遁,空余下一点未卜。

“是你的猫?”他清清嗓子,没话找话。

小姑娘摇头:“不是的呀。也不晓得从哪里跑出来,见它乖顺,抱着逗弄一会子……它喜欢听我唱歌呢!”

“你唱歌是很好听,虽然我听不大懂。哎,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长亭。你呢?”

長亭,長亭。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个字,一笔一划,整十七下,笔锋如同匕首,从此狠狠扎进记忆鸿蒙之初,最柔软空白的地方,从此落地生根,再也无法剜除。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姑娘已经不好意思地接着解释,“他们都说我的名字很奇怪……”

安陵晏笑起来,俊秀的眉目,磊落分明。“倒也不是。有什么说法吗?”

“唔……师父说,长亭连短亭,就是山长水远终须一别的意思。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我叫安——呃,你可以叫我行之。”

这是帅府,姓安陵的都是什么人,三岁小孩也能猜到。说不上来缘故,他并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这样,或许还能有再见面聊天的机会。

“你很喜欢那只猫吗?说不定是厨房里养来捉耗子的,我去帮你找回来。”

话题又绕回到懵懂无知的黑猫身上,掩饰了凭空而起的一段心事。

她愣愣地盯着他看,忽然稀里糊涂问,“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像……像唱乾旦的小生!”生平头一遭代人爱惜容颜,话方出口,又怕这雪堆玉砌般的少年觉得肤浅,一时又羞窘纠结,竟不知所措。

他怔一霎,爽朗而随意地笑了,“多谢。你也很好看。”语调安闲,仿佛从不把样貌皮相当一回事。

他们当然没来得及一起去找猫。没过多会儿,一个老妈妈领着三四个丫头上气不接下气跑来,急得尖叫:“小七爷!大伙儿犄角旮旯都找遍,就差把宅子翻个底朝天,你怎么躲到这地方!前边都快急疯了……”

安陵晏被这一行人拥簇着,身不由己带了下去,匆忙间回头一瞥,刚刚还笑意盈然的红衣女娃已经消失不见,空荡荡的戏楼寂静如初,方才的一切恍如幻梦。

来时路上,唠叨的老妈妈无意间说走了嘴,安陵晏终于知道今日这番铺排到底闹的哪一出。原来不过是要介绍他和恭家的五小姐认识。恭克钦膝下排行第五的嫡女恭宁鸢,年方十七,比自己还大上两岁,两人素未谋面,模样性情皆不详,在这些人眼里,却是门当户对的天作之合。

都什么年代了,还搞包办政治联姻?每往前走一步,他心里的火气便高涨一分,神色也就更加阴郁。

前厅花团锦簇,安陵清正和对坐的老者谈笑风生,应付裕如地酬唱,“长江固然会有后浪,但也推不走恭司令当年一战名垂。”

安陵晏隔着珠帘探首朝里扫了一眼,若安陵海还在世,年纪应该同这位恭司令差不太多。此人老态虽已龙钟,气势却丝毫不输正当盛年的安陵清。一双鹰目炯炯,手边拄一支镶红宝的象牙手杖,鼻梁上架副金边水晶眼镜。次座还有位身着洋装的年轻小姐,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手腕上的镯子,傲慢的下颌高高昂起,脸上的妆容红白分明,相当明艳不动人,想必就是恭家的掌上明珠恭宁鸢。

大小姐闷得发慌,正百无聊赖地琢磨找个什么借口溜出去透透气,就见老管家从门外引进一个表情冷淡的英俊少年。听外头仆人通报,原来他便是安陵少帅的七弟安陵晏,不禁多打量了几眼。

面前的少年虽才十五,个子已经很高,穿一身家常的白绸夹衫,里面是件绉绫天青长袍,额如明月,五官挑不出半点瑕疵,却紧绷着脸,既不行礼也不问安,相当目中无人。她好奇地盯着他,头回见面就这么怠慢,怎能服气,马上拧了,心里疙疙瘩瘩憋着股劲儿,只待寻个机会发作。

安陵清尴尬地拧眉,低声责问,“你是哑巴了吗,怎么不知道叫人?”

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过后,安陵晏把投向虚空的眼神收回,面无表情吐出个字:“人。”

连串肆无忌惮的大笑咯咯响起,在鸦雀无声的厅堂显得尤为刺耳。恭五小姐拿帕子掩着口,眼神满是挑衅,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对父亲说,“爹爹,这人是个傻子吗?我可不喜欢他。”

“宁鸢住嘴!”

恭克钦呵斥完女儿,叹口气又道:“这孩子从小被惯坏了,向来口无遮拦,文远老弟莫要见怪才好。”平静是语调充满威严。

这两人地位相当,年纪却悬殊,上下差着一辈,若安陵海在时,恭克钦怎么也该唤安陵清一声世侄。但他此番开口,却直接以兄弟相称,可见对联姻之事十分上心。

闻弦歌而知雅意,安陵清领会得,忙客套摆手,“哪里话。”

恭宁鸢却不肯买账,朝安陵晏努努涂得娇艳欲滴的两瓣红唇,笑嘻嘻捉弄道:“哎,傻子,还会不会说别的话了,只能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往外蹦啊?”

安陵晏掉过头去,眯起狭长清冷的眸子把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最后直勾勾盯着她身后地面,露出疑惑的表情。

“恭小姐,你方才丢了件要紧的东西,怎么光顾着说话,却不捡起来。”

恭宁鸢也愣住,茫然回身四顾,“什么?”

他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慢条斯理拖长了腔调:“人呐。”

恭宁鸢反应了数秒才回过味来,唰地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面孔涨得通红,指着他的手气得不停发抖,“你!你敢说我丢人?我哪里丢人了,什么叫丢东西,我不是东西!”

安陵清扶额,“行之,够了!”

安陵晏却对这警告听而不见,憋住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抚掌而叹,煞有介事接着说:“确然不是东西,小姐说得对,是我见识少了。小姐既然不是东西,不是就不是吧,正好省得捡了。何苦跟个‘傻子’多作计较,岂不也成了半斤对八两?”

车轱辘话转了两三圈,把“小姐不是东西”重复得淋漓尽致。

恭宁鸢张口结舌,无奈话柄却又是自己亲口递出,想反驳也无处着力,实在经不住这般不留余地的当众戏弄,只觉颜面扫地,从未如此丢脸,捂脸哭着夺门而出。

琳琅紧跟着起身追了出去。

安陵晏和恭宁鸢的初次见面,就在一场针尖对麦芒的闹剧中匆匆结束,两边都很不愉快。甚至可以说,留下了相当糟糕的印象。

接下来的午宴,恭小姐称身体不适未曾出席。安陵清斟酌再三,为免这小子倔脾气上来又在恭老头跟前出言不逊,也没让他再露面,省了一番寡然无味的应酬。

安陵晏本就懒得奉陪,这下更乐得清闲,偷个空往厨房去寻戏楼里见过的那只黑猫。

刚走到廊下,就听帮厨的佣人们正热火朝天议论,恭司令家勤务送来的菜单,真是讲究得天上有地下无,单一个雀舌馅儿饺子就得费上多少工夫。鸟雀的舌尖才多大一丁点?做成这样一盘玲珑饺耳,不知要祸害掉多少只,不是糟践生灵么。

另个厨娘啧一声,“上头早有吩咐,有求必应,务必给伺候周全了。莫说千百十个雀儿舌尖,哪怕龙肝凤髓也得设法去寻了来。反正大帅府白花花的银子往外扔着不心疼,咱们做下人的照办就是。那位五小姐模样倒生得标致,就是架子太足。恭司令的千金么,好大排场,咱们七少这桩姻缘,我看哪……”

她们数说得滔滔不绝,堪称出口成章,每个字都令他不悦。安陵晏听着就头疼,不愿再推门进去让这些人看笑话。又想起那红衣裳的小姑娘长亭,不知现下人在何方?除了一个名字,他不知道她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出现在颐和公馆里,就算把猫儿找了出来,也没处给她。

人去楼空,甚至没来得及说声再见。绵软的苏白小调在耳畔回荡,少年的心也跟着翻来覆去地思量,什么时候能再见呢。多么新鲜而仓皇的挂记,从未有过的神秘。

他只是没想到,那么快就又遇上她。 Zj7rDAEI2PjyaPDMqALpGivgOoxl8Me65nYIMsWkJOq9ZioZJFVtHFkXFQXYZhf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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