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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覆雨稠

谁起来,谁倒下,上海滩每天每夜都发生着。

丁楚九的“力量”从何而来,自己心里明白。一旦靠山不稳,谁还肯买他这个账。

当权的大笔一挥,就是另番人事格局。

走私被查,丁氏产业下所有的生意都受影响,交易所停业,工厂停工,工人解散。

当时街头随处可见药品招牌,报纸更是这类招徕信息的天下,报纸广告最显要的位置,往往都被其占领,每期的篇幅都在两个版面以上。花样百出的保健药基本分三大类:一是以中药制成的保健酒、保健丸、保健茶,二是补脑丸、补脑汁等洋保健品,三是仿制洋保健品的新式保健品。

利用传统中医药方制作保健品,是时下最风行的手段之一,这些东西夸张强调某一类中药的价值功能,并和日常饮食结合起来,形成巨大的商机。

丁楚九开办的制药公司,别出心裁“研发”出一种补药,叫个什么“救时普济水”。无非新瓶装旧酒的把戏,在瓶子上贴了洋文,还弄一个外国人头像印在商标显眼处,说是大英帝国医药博士史密斯的秘方和中国宫廷古方相结合,这噱头吸引了大量顾客。其实里头不过是早就卖滥了的毛鸡药酒,声称其原料毛鸡从安南、龙州进口,“功效非凡,并配入祛风活血、固本培元之药……”在广告中大肆吹捧:“选择中国上等药材,以妙法制炼而成。搽服均合,不燥不烈,最能祛风活血,男妇、月儿、孕妇均皆合服。有病之人服之,固能去病;无病之人服之,益加精神。赖此水救活者,何止亿兆,功效神速,久为社会赞颂。真有救急扶危之功,起死回生之力。诚为居家出外保命之药”

它在广告中特地推出清末某臣的题词:“功侔仙露。”不仅如此,还把这要广送海上知名文人,随附数百元红包。笔杆子转个弯,“名人名药”一时之间称颂如潮。

救时普济水,每大瓶售三元大洋,小瓶一元八角,牟取天价暴利。丁楚九自己从不喝这玩意,却凭着它狠捞了一大票横财。

祸不单行,在勾结军阀走私军火烟土的丑闻正闹得沸沸扬扬时,一位金发的外国青年小史密斯漂洋过海远渡而来,不知被谁授意,登报发表声明,自称是英国医药博士老史密斯的后人,特来澄清,家祖从未将制药秘方授权给丁氏制药,一切乃是沽名钓誉的骗局,特来追讨名誉损失,将诉诸法律以正视听。

【注:资料采集自《安雅书局世说编》】

报纸上全给登出了,兵败如山倒,噩耗旋风似的乱转。

安陵清立即把当初注入日夜银行的二十多万压底款子全部提走,又把风声放给其余股东,股东们也人人自危,第一时间赶到银行取款。但哪里还支得出钱?钱都拿来拍了《花外流莺》,变成一堆作废的胶片。

日夜银行内里早就掏得十室九空,资金枯竭以致陷入无法应付的境地。

丁氏声誉一溃千里,信用也朝不保夕,银行门口人声鼎沸,哭闹叫骂声不绝于耳。来的都是些平民百姓,牙缝里省下棺材本,最大面额的折子不过二三十元,零碎散户几元十几元的也有。一听说银行要倒,无异于要了亲命,夤夜赶来要拿回血汗钱,在门口排了长长的队,裹着毯子打地铺,把马路都阻断,和当年袁贼倒台时“改银换两”的局面不相上下。

一个满头稀拉白发的老太太伸出枯瘦的手,抠在银行柜台前胡乱挠拨,眼看讨要无望,竟寻死觅活一头往墙上撞去,当场血流披面,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这一幕更搅得群情激愤,巡捕快要控制不住。

风浪劲,躲得一时是一时。丁老板吩咐司机把车调头开远,闭上眼不去看这亲手缔造的资本帝国是如何垮塌掉。恐惧笼罩着他,惊怖莫名,从未如此清晰感觉到乌云压顶。

前是穷途后有追兵,到底他已经无处可去。只得又回到大世界的办公室,疲倦地倒身在沙发上,不愿面对一切逼迫的人与物。

但还是躲不过,连秘书都辞职了,没人拦着破门而入的冯兰兰。

她闯进来声嘶力竭地质问:“这是闹啥事体?电影到底还拍不拍!也不发通告给我……”

丁楚九通红着一双眼瞪死这悚然自危的女人,快要恨出心头血。真是一切祸患的根由。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竟还在做她的春秋明星梦?当初许平川把她带了来一力引荐,吹捧得天花乱坠,话里暗指华北少帅也是她的入幕之宾,很得青睐,要借大世界的台脚捧一阵。

冯兰兰为人精刮,话里话外透露着关系不一般,加上安陵清对日夜银行的注资,大成影业的合作,看起来真像那么回事。她同时也不忘笼络新兴势力,对丁楚九不断地投怀送抱,两人私下并非毫无瓜葛,很是热络了一阵。“关系”越缠乱,地位越稳固。

自以为财色兼收顺带卖了个顺水人情的丁楚九,怎料到未见其利,先受其害。拆烂污留下的摊子,需得收拾局面。

他惶惑而悲哀地踟蹰了一下,放在裤兜里握枪的手松开点,到这关口,她还有没有用?事情也许不至于那么糟,一山倒了另有一山,许平川撒手不管,还有另一头。钱来来去去,说不定就盘活了。

桌上电话铃急响,他扑过去接,是曲甫良。

对方提出洽商,要帮他渡过难关。

时机掐得准,真是狠辣而高明。说“帮”,自然也要付出代价。都不是三岁小囡,大上海有大上海的规则,天上从不会免费掉馅饼,真要砸下来一张,准是铁的。

那边报出个数目字。不厚,但也不薄。任是好话说尽,也加不上分毫。丁楚九颓然跌倒——要得太多了,这不是帮扶,是实打实的“吞并”。原是看上他的大世界,全上海滩唯一的娱乐大本营。还不够,另要添上浮山岛那块地皮和名下的交易所。这笔钱足够支付小史密斯索要的赔偿款,盈余足够他安身立命,另仁至义尽地答允,可以帮忙从中说项,令小史密斯撤销控告,抹平官非。

日夜银行是颗驻空了的坏牙,稍一推就倒了,就算马上把地产卖出周转也来不及,这风口浪尖,寻常商贾谁敢去触霉头。老百姓买涨不买跌,弄堂还没造完就降价抛售,更加无人问津。

有实力和胆量入手的,除了安陵清没别人。

吃人不吐骨头,连血都要吸尽。

一代大亨大势已去。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求告得急了,口不择言:“就是看在少帅和冯小姐的交情……”

曲甫良冷道:“什么交情?不要胡乱攀扯,再惹上个诽谤官司不值当的。那个姓冯的交际花,谁带出来的破鞋谁自己捡回去,少帅有话,嫌脏。”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生平阔天阔地,末了阴沟里翻船栽在个娘儿们手上。要是没那部狗屁倒灶的电影,日夜银行怎至于一败涂地。

冯兰兰越听越不对,青白着脸,浑身战栗起来,转身要夺门而逃。

——来不及了。

丁楚九疯狂而急煎地拔出枪,四下扫射。不中,再来。有点像着魔,兽性大发,停不下对血的渴望。四面楚歌,只剩这个被各方都摒之如遗的女人,诡局中博弈的弃子,是唯一的宣泄对象。

肝脑肺腑,混合着他短暂风光而后沦亡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但他不会穷困潦倒,也不会像走投无路的老太婆那样,一头撞墙给银行陪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华北军方给出那笔钱,足够他安稳后半生了,如果要求不是太高的话。丁楚九的名头,在茫茫大上海也曾掀起过滔天巨浪。然后不可避免地重复着衰退、消逝和沦亡。或许会很快被遗忘。自有后来者接替上,新的大佬,新的崛起和辉煌。

安陵清在案头刷刷签妥支票,露出坚定而又深藏的笑。支票是早就准备好的,数字填上就不会改动。丁楚九没理由也没余地拒绝,一定会收下。

所谓的小史密斯,不过是个外国无业青年,空有个洋人身份的赤佬瘪三。这种破落户上海滩随手扫扫就有一大把,相当好打发,花不了多少钱。丁楚九的那笔“赔偿”款子,兜兜转转还是落进自家门槛。

他松口气,感到很快意,憋屈了整年的窝囊弹指扫空。硬被蹭上的一身膻终于彻底撇脱,掼进脚底踩成泥巴,末了踏在门槛刮干净。

烂泥终究扶不上墙,找个不着四六的轻浮女人就指望讹死他?想多了。

大世界停业整顿三个月,次年立春的时候正式开张。熄灭的红灯绿盏,重又一一点亮。

此起彼伏的歌声艳影,照彻了夜空。

适逢夏秋之交,苏北地区久旱不雨,广袤的土地上,田禾近乎绝收。更严重的是,由于旱灾导致蝗虫肆虐,使疟疾、天花等瘟疫大肆流行,但该地却贫瘠而缺医少药,导致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处于水深火热的煎熬之中。

正义的喉舌在报纸上连篇累牍呼吁:“看看难民饿殍栽倒在地,无人关心无人怜,也看到衣香鬓影的高贵仕女,讲讲笑话谈谈心,无论如何,看看洋场生活,再看看苏北灾民,完全是两个世界……”

鉴于灾情的严重性,上海难民救济协会决定为筹措救济款公开募捐,华北少帅荣任了赈灾委员会的执行主席。

社会各界纷纷出力,上海文艺界的一些知名人士和影剧界名流等也为了筹款发起戏剧、歌舞、杂技等多种义演活动。

叶琳琅趁此时机再度复出,在大世界登台,所得门票收入全部捐出赈灾。此善举被大肆宣扬,呼声比息影前更为高涨,无疑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她像是天生属于这花花世界,无论何时何地都活色生香。

真正的玫瑰,开出的第一朵花就是玫瑰。早开晚开,什么时候开,都是玫瑰。

他把一切买下来,全部从头发落。曾这样允诺过,冯兰兰的事,总要给她一个交待。

还是虹口那家“千鹤”料理店。河豚已经过季,垂老的盲眼琴师也不见了踪影。

似这般急景凋年。有些变了,有些没变。

许平川摘下黑呢帽放在一旁,露出疤痕扭曲的半边脸。多看几次,也逐渐习惯,倒不觉得多么狰狞。

“是我低估你。”

安陵清好整以暇端坐桌前,“你是我手底下带过的兵,你会的那些,都是我教的。”

“你还教过的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输了就认栽,道理我懂。今天来,不是要跟你谈那些,还有别的事。”

“又有照片要请我看?”

“唐恩昆眼看就要摁不住。”他单刀直入。

安陵清失笑,摇着头抿一口茶,“拿着太行军的军饷,替华北军操心。恭克钦让你来的?这是唱的哪一出。”

许平川的眼神毫无波澜,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谈论的话题很有把握。“大家旗鼓相当罢。花花轿子人抬人,就算明知他是唱戏,互相捧个场又不会吃亏。听听?”

“说。” QHvHq9AMWT3Glr0hZ74TstMVrqOiBnfIKxNinsJCBDEqiW7b3a0Iybhb4tugt15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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