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的时间突然空出大把,多到不知怎么打发才好。黄梅季刚过去不久,正是郊游踏青的好时节。
那天从马场回来,车刚开进花园,佣人便神神秘秘地迎上前笑着比划,搀着她往里去,说是有惊喜。
推开门,见面前站着个高大英挺的青年,收腹挺胸朝她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陆军第三十七军中校叶嘉树,向叶小姐致敬!”
原是想一本正经地亮相,到底绷不住,自己先咧嘴笑起来,上去就是个大大的拥抱,亲热唤声:“姐!”
琳琅的手袋啪哒掉在地上,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弟弟,眸中涌上温热,“嘉树!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什么时候到的?”
叶嘉树毕业不久就投笔从戎,军中一番历练,沉稳更胜从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年轻的面孔神采飞扬。
姐弟俩久别重逢,自是有许多话要说。但他这次却待不了多久,马上还要赶去军署述职,只能抽出点时间顺路看看她。
琳琅递给他一杯樱桃汽水,想了想觉得不对劲,“这次回来得这么突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嘉树嬉皮笑脸捏捏她脸,“姐,操那么大心干嘛,女人太聪明容易老。”
琳琅没好气拨开他的爪子,“说实话!从小撒谎就撒不圆,翅膀硬了,现在连你姐也敢糊弄?”
嘉树挠了挠后脑勺,沉吟片刻方道,“是有点状况,不过应该不严重。”
西南腹地,唐恩昆恐有异动。
安陵珂早在三年前过世,去得很蹊跷。先是头痛症突然加重,眼睛骤地失明,折腾了不过一天就撒手人寰。
黔系和华北军的之间的合纵结盟失去联姻维系,便不再固若金汤。唐恩昆不是甘于长久屈居人下之辈,这么多年源源不断把西南诸省的财政税收拱手让出大半,早就心有不甘。
黔西南少民性子彪悍刚烈,族中向来流传一句俗语:“石头不能当枕头,汉人不能当朋友”,数百年来本就争端不断。自从那年为抢夺矿脉和太行军殊死鏖战,唐家军便和恭家结下不共戴天的仇怨,此番安陵清被许平川所迫,参与大成影业的合作,偏偏跟恭家又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清的关系。唐恩昆便以此为借口挑起事端,放言当年歃血为盟的誓约遭到背叛,试图单方面终止联兵时谈下的合作条件。
琳琅缓缓坐下来,定了定神,担忧地握住嘉树的手,“会开战吗?你在那边会不会有危险?”
嘉树最见不得姐姐发愁,越发笑得眉飞色舞,只拿些玩笑话开解,“不会,谁让我是安陵少帅的半个小舅子呢,不看僧面看佛面,总比别人要顺遂些。”
“不要乱说。满口大白牙管不住一根舌头?什么半个小舅子,我又没嫁给他当姨太太!”琳琅戳他一记脑门,眼底却隐隐闪过落寞之色。
“哪里瞎说了,你没名没分跟了他那么多年,真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他到底怎么想的。”嘉树正色起来,声音里掺杂一股涩意和按捺的不忿。
琳琅诧异地抬起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半晌,才抿嘴淡淡笑了笑,“他如何想法不用你来过问,倒是你呀……就那么想让你姐去给人当姨太太?”
“姐,你要是过得不好,我也可以带你走。我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你。就像小时候你养活我一样,咱们在哪儿都能相依为命。”
“怎么突然说这个?他对我挺好的。”
嘉树移开视线,双拳却不由自主地紧握起来。
“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些……姓冯那女人的事我都听说了,这就叫对你好?还是,你宁可这样,还是舍不得他。”
琳琅摇摇头,似是不愿再说下去,莞尔道:“你看我现在像过得不好的样子吗?嘉树,你有这份心,姐姐很高兴。但是——真的不需要,你好好做自己的事,不要管别的,听明白了?”
叶琳琅“养伤”息影,一淡出就是将近一年毫无消息。那些灿若流星的日子,消逝得也如流星般迅疾。曾经那样辉煌过,平地红透半边天,沉寂下来却并不比想象中更难些。
开始还有人猜,是真的在全盛时期突然隐退?毕竟很久都没动静了,广告也不见一支,电影就更没准信。不过,许是一两年才一部的那种大片子也说不定。能在这十里洋场闯荡出名堂的女人,没有聪明面孔笨肚肠,个个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谁知是不是留了一记回马枪——戏文里都这么唱,英雄或美人落了难,一记筋斗也就翻过来。
上海的气候一向变得很快。一天一天,暑夏已流逝过去,不再回头。法国梧桐又落了,片片零碎飘荡,招引了漫漫暗紫色的密云,也比不过冯兰兰指甲上的蔻丹更鲜浓晶亮。
那些客房里摆拍的照片作用并没期望的那么大,指望用这个逼少帅签字离掉原配是不可能的。如安陵清所言,这是他许平川手中唯一仅剩的筹码,最大的作用是威慑,真撒出去,惹毛了没法收场。因此在顺利跟中央大戏院签下首映合约的那天,已经当面销毁了所有底片。许平川心里有数,能用冯兰兰取代风光鼎盛的叶琳琅,也就算替锦珊报了一记重仇。至于其他的,只得再从长计议。
直到他接到丁楚九身边心腹气急败坏的电话。
一夜添寒。正要大红大紫的冯兰兰根本没有心理准备。铅华刚上,就要硬生生给洗净。
马上就要杀青的电影出问题了。
《花外流莺》因是二次重拍,呈检并不严格,制作班子都是国内最顶级的,谁也没想到问题竟出在剧本上。
国民政府中央电影检查处审出故事的内容有很大问题,与如今政策相抵触,下令“急冻”。
当初各大报纸是如何大张旗鼓地宣传?“这是中国新文艺作品搬上银幕的第一次尝试,影片强烈的真实感和深刻的批判性,鼓舞着人们抗战卫国的斗志”、“制作者大胆的、进取的一种尝试!它震撼了中国影坛,号召了中国观众”、“在电影界里,这样的题材根本不曾有过”……
确实不曾有过。
片子背景放在浙东和上海,描述一个世代养蚕桑农家族的起落兴衰。这原本也没什么,但蚕户家的衰颓和世代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由于日本进攻上海,各处收购蚕茧的蚕行都不开秤,人们只能降低价格去无锡卖,这样,不仅往年的债还不上,今年又添了新债。好不容易盼到一季蚕花丰收的蚕户家受到巨大打击,家破人亡之境,主角被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
当局的态度很明确,不高兴提到“抗日”,提到“日寇”,个个都是踩雷。
要通过,只能再改剧本,相当于三次重拍。
然而丁楚九投进去的四十余万,早已花得差不多了。只能想方设法找人交涉,通过许平川再求告恭世铭。
不曾想在这紧要关头,各方都自顾不暇。
事不凑巧,片子被卡没多久,稽查处放出风来,在洋山码头扣下十几艘渔船,查出大量烟土和走私军火。
丁老板的货原本不需抽样临检,也不知是哪一处关节没疏通好,被个新来的侦查人员发现船的吃水线不对。
运送洋布的货船怎会那么沉?压得船舷离水面已不足七尺。撬开舢板和舷仓夹层,里面果然大有乾坤。
警备司令部侦查队于三日前得到密报,有货船将由汉口私运大批烟土约二万两,于21日凌晨到沪,将移往小轮运至大达码头,再用搬场汽车运往租界,恳请派侦探往查。
紧接着,《申报》又曝出一则耸人听闻的消息:据属区报称,22日凌晨一时许,有身着武装者三十余人,在大达码头起卸烟土。巡官正率警查拿,寡不敌众,反被掳劫,迄今仍拘禁黄埔警备司令部侦查队队部。所有烟土,被武警运往租界,无法阻止。现已将此项情形呈报警备司令部,再由部电报中央核查。武装运烟,国法何在?应请迅赐查究严办,以严军纪。
私土来源很杂,除了广东、云南、福建等省,最多的还是出自热河——跟驻扎在东北的日本人有撇不断的关系。不过是侵略手段——黑色的福寿膏,揉成球形,一磅或二磅重的一包,既不添福,也不加寿。它唯一的作用,是用蚀骨的瘾败坏身体掏空意志,令大批青壮面萎枯黄,呵欠连天……这样的病夫,如何抵御外强。
南京政府自成立后便设置了全国禁烟委员会,厉行禁烟大政。是年10月,在第三次禁烟会议上,会长曾颁布训词:“禁烟一事,事关国家社会及民族生存,禁烟委员会务须雷厉风行,破除情面,实地去做。应先从中央着手,如在政府内有任何人敢于以身试法、吃烟运烟者,中央必铁面无私,严厉处置,绝无宽恕!”
离禁烟会议结束不过半月,上海就发生了数量巨大的鸦片走私,是谁有如此胆量顶风作祟?况私土里还夹带不少军火,兹事体大了起来。
案中有案,丁楚九货船免检的条子是从什么地方给批下来的?军火究竟跟哪一支武装力量有瓜葛?牵丝扳藤一查到底,自然就查到许平川头上,而许平川的背后,是恭家。
太行军是最早改旗易帜归顺南京政府的一支军阀势力,恭克钦之子恭世铭权势熏天,在上海地界可算呼风唤雨无所不能。英、法租界内,十数家大鸦片商统统由他扶持的“门生”丁楚九一手控制,其余小烟馆则由这十几家大头分别掌控。即使官门严令查禁,风声极紧时,只要做足孝敬,也能得到庇护。
烟土就是财路,恭家的军费财政收入,很大一部来源于私贩鸦片所得的巨额利润。官商勾结,发足了祸国殃民的横财。
攀上这座靠山,丁楚九在商界显赫无极,好些富绅名流忌惮恭家之势,免不了要看他脸色行事。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社会上自然容不下这等人物风光太久。如今有人递了张梯子,正好借题发挥一网打尽,乘势物换星移。
送上这把刀山梯的,正是安陵清。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所有人都懵然不觉的当口,已足够铺排下多少处心积虑,以退为进,着着都占了先机。
还有谁能这么地心狠手辣。许平川恍然明白过来,一身冷汗。他跟在安陵清身边的时间太长了,很清楚他不是那种受了暗算就能忍气吞声认栽的性子,熟料千防万防,还是棋差一招。
很快,丁楚九连许平川的电话也打不通。铺天盖地的触手收了回去,任他独个自生自灭。
贩自热河的烟土给太行军冠上“汉奸卖国贼”的恶名,风雨来时,能不能八仙过海,只看各显神通。恭世铭当机立断,将这成了烫手山芋的烂摊子甩出去顶罪,力图撇清,免得一起葬身“海上”。
生死关头,恭家断臂自保,虽失去重要的财政来源大受挫折,但不至于伤筋动骨。丁楚九就没那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