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寂沉沉,琳琅睁着眼怎么都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想了很多。怕吵醒他,又不敢频频翻身,躺得脖子都僵了。好容易等到他呼吸匀亭,睡得深了,才慢慢从床上滑下来,随手扯一件浴袍披上。房间里没有水,大半夜也懒得叫佣人再烧,便顺手从沙发边的箱子里拎出只绿色的瓶子,里面装着昏昧的褐色液体。她拧开,刚抿一口就皱眉。
细看去,瓶身上白色的英文缠绕着。可口可乐,是舶来的洋汽水。晚清时唤作“荷兰水”,原是一种药,据说可以治疗感冒,售价极其昂贵。今年初,大世界的老板丁楚九刚把可乐引进上海设厂制造,要让全上海市民都开始学会享受这种摩登饮料。第一批成品就挑了两箱,派人往安陵少帅的外宅叶寓送来。若要深究,倒有点讽刺的意味。
琳琅从茶几上找只玻璃杯子,倒出来满满一杯,味道怪不可忍,但她仰头又喝了一大口,慢慢适应过来。冒着起泡的液体直窜鼻子,喉头受了刺激,抑不住低低咳嗽。又想起要紧事,轻手轻脚拉开床头抽屉,摸黑找了半天,才从角落掏出个纸包,里面滚出一粒白色的药丸。刚要往舌尖放去,冷不防手腕被按住,他凑过来把灯拧亮,嗓子还有点困倦的沙哑,“在吃什么药?病了?你傻吗,可乐不能用来服药的。”
她吓了一跳,手中的液体溅出来一点,洒在奶白的丝质睡袍上,如染上一滩变色的陈年血迹。
“……把你吵醒了么?”琳琅没想到他恰在这时醒来,有点慌张无措,忙支吾着把手往身后藏,已经来不及。
安陵清疑惑地从她手中拿过纸包来看,当即变了脸色。
“吃这玩意干嘛?伤身你知不知道!”
她挤出个黯然的笑,嗫嚅着解释,“要是……万一要是有孩子了……”
他叹口气望住她,清清楚楚说:“要是有了就去国外生下来,我会安排。为什么担心这个?难道我会不认吗。”
琳琅也一直地看他,看得很深,脸颊上痒痒的,是一串不知来由的泪水。
他把她一扯,搂过来压在身下,用温热的唇,把那点涩涩的泪痕吮去,蠢蠢欲动的渴望重又燃起。
她又把灯关上了,在黑魆魆的境地里,一切都落不到实处,只有怀抱里滚烫的躯体是唯一可触的真实。
……
夜还远远未过去。她倦极,酥软半昏,微张着迷茫的眼睛,问他,“你要我去片场和她一起演吗?如果你说是,那么我会去。”
《花外流莺》的剧本经过极大的改动,琳琅从第一女主角沦为开头前六场就死掉的小女配,变成反派,难以翻身。角色是一个偷了女主人名贵首饰和车夫私奔外逃的女佣,被好赌成性的车夫贱价强卖进窑子里,遭到悲惨的凌虐,最后上吊自杀。其中甚至有一场,是这丫环被主角大小姐一记耳光打翻在地,据说女主角参与了修改意见,为突出戏剧效果硬给加上去的。导演那边再三保证,不是真打,可以借镜头摆位的技巧,点到即止。
安陵清心中有数,真要站在镜头前,冯兰兰绝不会吝惜那一巴掌,肯定得结结实实落在琳琅脸上。他当然不舍得让自己的女人去受这种委屈,罢演不过按合约赔一笔钱。
叶琳琅拍戏辛苦以致旧伤复发,须息影休养的新闻刚发出来,冯兰兰那边紧跟着放出话,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想演。
合约内容写得明白,当初一签就是三年,拒绝了这一部,等于再没有踏进片场的机会,复出遥遥无期。三年多么长,在日新月异的上海,足够被善变的人们彻底遗忘。
世上的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冯兰兰这阵邪风起得太迅疾,令很多人都措手不及。
琳琅也无所谓,本就是水过鸭背的浮名,走马灯一样,今儿是你明儿是他。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上海滩首屈一指的女明星,应有尽有,什么繁华阵仗都经历过了。急流勇退没什么不好,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只要转身的姿态足够从容,世人永远无法得知她是如何地老去,衰退,黑白荧幕上将恒久留存她的美丽她的笑靥。音容宛在,任岁月刁钻也无法洗去。
戏重头拍起,华北军方及时止损,撤出大部分剩余资金,只留了一小部分以示“合作”的诚意。丁老板则追投进去一大笔钱,摸约四十来万,打造冯兰兰这颗从“大世界”舞台上冉冉升起的新星。当然,许平川在其中推波助澜的作用不可小觑。
大世界的成功崛起,很快挤垮了当时与之齐名的“新世界”、“乐世界”等老牌游乐场所,余者纷纷或关张或转让,最后成了美商花旗烟草公司的广告制作场地。“大世界”在许平川借助恭家势力的扶持下,独占鳌头无人争锋。
巨额利润的积累使丁楚九胃口愈大,很快又建立丁氏产业总公司,广设交易所,创办了日夜银行。这是全上海乃至全国,第一家日夜营业不歇的银行。为带头吸纳资金以显示合作的诚意,其中相当大的一笔款子还是安陵清投放进去,足有二十余万。是被迫还是自愿?或许都有,说不清。
打铁趁热,《花外流莺》还没拍完,已经被中央大戏院拿下首映权。
那晚的签约仪式是一时之盛,在汇中饭店隆重举行。酒会布置奢靡,能请到的行内人士都纷纷莅位捧场。
水晶灯璀璨耀目,四壁垂着深蓝色天鹅绒帷幔,看上去凉,摸上去暖,身处其中,有种恍惚迷离身不由己的感觉。
镁光灯的闪烁下,冯兰兰踩着红毯专门铺设的甬道进了场。竭力掩藏发自心底的傲慢,和各界人士周旋一番,最后袅袅停在琳琅面前。
涂着鲜红蔻丹的手从网眼罩衣下伸出来,绵软无力,在空气中划个缠绵的弧度,是个礼貌邀握。腕子上还戴了块亮晶晶的钻石手表,冷硬的光芒四射,气势高涨。
琳琅微颔首,伸出手和她握了握。隔着蕾丝手套,轻飘飘掠了一下,“冯姐姐,好久不见。”
“姐妹一场,又都入了艺行,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不愁没机会。”
琳琅矜持莞尔,“怕是真没机会。穿着泳装在众目睽睽之下载歌载舞,这份勇气实在令人钦佩,不愧是新时代进步女性的典范。妹子自问没这个胆量同台相较,只好息影让贤了。”
选秀一事手段太过出格,被社会各界传统人士抨击得体无完肤,冯兰兰红里带黑,却是靠的污名家喻户晓。人人面上不好意思挑明,背地里无不讽她搏丑闻上位,和叶琳琅这种一出道就光风霁月的形象云泥之别。
“典范”被戳中痛肋,立即变了脸色,她不屑她?不过都是靠背后的男人,谁又比谁干净多少,败军之将还敢言勇!她抖擞起精神正待反击,有记者围拢过来,起哄要新旧两代女主角合影留念。
冯兰兰乐得蹭光,马上笑着应允,上前就挽起了琳琅的胳膊摆出姿势。琳琅很反感这种突然的肢体接触,但她有良好的修养,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做任何有失风度的事,不得不保持微笑,两人挽在一起煞有介事地拍照。拍完,记者散去,马上又泾渭分明地分开了。
“不是怪我抢了你的女主角吧?咦,好像也不能这么说,难道介意的是‘男主角’?”咯咯掩口一笑,“难得少帅肯这样捧场,我实在也很意外呢。不过倒不像外面传的那样,也不知是谁那么无聊,想出这种宣传伎俩……那天看见你息影的消息,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和他说了好几次要找个机会和你解释,他这人你也知道,脾气拧得很,死活不许。要真让你误会了,我可怎么过意得去?”
好不容易才有今天,自然要看风驶尽帆。如今各领风骚了——还不够,她要的是后来居上。
琳琅还不及作出反应,一阵爽朗笑自身后响起,人还未至,声先到了:“说谁脾气不好呢?”
安陵清大步上前,先发制人地回护:“小叶儿到底年纪还小,脾气难免收不住,连我也拿她没办法,冯小姐比她大了许多,多包涵便了。不过要论资历,她可算是上海电影圈的前辈。从前哪有捷径好走?一部部拍出来的名声。选美这种事也不是年年有,慢慢来吧,多参加宣传活动,让记者拍拍照,不怕观众记不住。”
一拳碰了个软钉子,冯如兰委顿下来,敏感地受挫。自己才刚迈出第一步,而对方早已功成名就。年龄,年龄是她真正的死穴,永远也跨不过去的致命伤。女人青春弹指,女演员的韶华就更短,花一样开完便谢了。她比琳琅大足四岁多,终身都敌不过。
她蹙起两条细细的眉,明明很挂不住,还要挤出强笑,“说的也是,刚才还念叨等以后有机会,要让叶妹妹多指教拍戏的事。”
谁要谁来指教?不过各凭本事。来日方长,今天时机不对,改日再战也不是不行。
安陵清抄着兜闲回道,“拍戏这种事,进了门修行在个人。难得冯小姐肯这么虚心,日后说不定会有大成。”
分明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琳琅沉默地看着他俩一来一往,不用自己开口,什么都有人应付了。
冯兰兰犹不死心,念着有把柄在手,不信他敢这样不留情面。
“话是这么说,进门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呢,以后还得多仰仗少帅栽培。不如一起跳头支舞?拒绝女士可是很没风度的事。”
他笑笑,“可我没有随意换舞伴的习惯,改日吧。”
说罢搂了琳琅香肩待要滑进舞池,冯兰兰急道:“那边还有几句话要托我转告,真的连听一听都抽不出功夫吗?”
气氛变得有点僵。
那边?安陵清的神色明显迟疑了一瞬。
琳琅停住脚步,把他环在腰上的胳膊放下来,轻推了推,“你还是去吧。”
安陵清站在原地默了默,终于还是转身应了。
冯兰兰重又志得意满起来。花摇柳颤地倒入他怀中,随着音乐踩出细碎舞步,渐渐由微动而不动了。二人往僻静处摇曳去,在小小的方寸地晃荡着,交颈喁喁,不知说些什么。
这支舞曲尤其漫长,琳琅遥看了一会儿,索然无趣。趁人不注意,带着秘书从偏门拐出来径直离场。
刚坐进车里,没想到安陵清紧跟着追出来。
“一起走。”
她有几分意外,“我以为你今晚没空。”
前座的曲甫良咳嗽一声,温声代为解释,“那种无关紧要的人,谁有多少闲工夫去应酬。她是什么身份,叶小姐何必认真计较,不是折辱了自己么?一个交际花,不值得为她动气。”
说罢吩咐司机发动汽车。
安陵清从后视镜看他一眼:“程秘书向来跟中央方面打交道。”
曲甫良回头称是,又说,“日夜银行就是个空壳,浮山岛汾阳镇上的那块地皮倒占了大笔款项,说是要造弄堂房子。还没落成,钞票回不了头,投进大成的钱都指望海上那批货周转出来。”
安陵清点点头,“商不与官争,给他三分颜色就上了大红。私土风声正紧,刀口上挑的蜜,看谁敢第一个张口去舔,也不怕割了喉咙。”
“现在开银行交易所,信用不好的说倒就倒,和把钞票洒进黄埔江没区别,说起来也是冒险,只是不敢得罪那边。”
“不急,等南京方面消息,年底的禁烟大会我得去露个面。天气也暖和了,先安排个时间和老程聚聚,骑个马打场球。”
琳琅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愿打听,扭头望着夜色出神。他回过头在她手上用力握了握,“好花不常开,且让他们风光一阵如何?”
她无所谓地笑笑,“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