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余婆子说,那日大少被斥跪在堂前,想是急于转圜,言辞间无意冲撞几句,激怒了安陵海,枪都拔出来顶在儿子脑门上。
留在内厅伺候茶水的余婆吓得屏住气,只顾蹑手蹑脚溜着边儿往外蹭,好容易跨出门槛,还忙里偷闲瞅了眼廊下瑟瑟站着的林婉慈——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伶仃无靠的孤女,自被带进瑜园这些天,也没见大少如何着意照拂过,不过嘱婆子带她下去换身干净衣裳,暂且安顿在下人房里,随丫环们一处吃住。
余婆吃长素,最看不得这等动刀动枪的阵仗。许是出于一念善心,她上前拽拽那姑娘袖子,欲将她一道拉走,暂离了这是非地——先躲得一时算一时。
心里没底,口里更禁不住絮叨,“十几岁的姑娘家,说小也不小了,怎的瞧不出好歹没眼色!还愣着作甚,杵在这儿等死吗?没听见里头正闹得凶,都为带回你这么个丧星!赶紧避一避是正经……阿弥陀佛,那枪也是能随随便便顶上脑袋的?这要万一走了火,真伤着大少爷可怎么得了!可怜夫人去得早,泉下有知怕也不得安宁……说到底,亲父子哪来的隔夜仇?到时少不得再往你身上找补,现成的出气阀子!还不赶紧自求多福是正经!”
话未说完,这个总是低眉顺眼,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姑娘,竟猛地甩脱她的手,扭头朝里间冲了进去。
余婆被她冷不丁一推一甩,吓得跌坐在地。眼睁睁看这丫头不知死活,竟提着脑袋硬要去寻晦气。但照其他姨娘们事后的捻酸刻薄的评价,是没羞没臊的“自荐枕席”。
父子俩正闹得没开交处,但见满身素孝的人影不知怎么冲进了房里,一时都僵在当场。
余婆踟躇再三,爬起身来咬牙紧跟在后头。这日本轮到她当值,就该老老实实守在屋内伺候,这下倒好,放个大活人在眼皮底下横冲直闯进去,若再不抓紧拦着,罪过越发大了。
还没等她颠着双小脚连滚带爬摔进门槛,暖帘内开始传来推搡声,衣料摩挲的窸窣,几下压低了嗓子的怒吼,紧跟着是刺耳的哐啷脆响。余婆抬眼一看,几乎没当场背过气去。
房中那尊供得好好的锦底满地花双耳瓶,此刻横陈在地,散了魂似的,艳骨零落千百瓣,真真成了“满地彩”。
余婆大字不识半个,到底在瑜园服侍的年头长了,算经见过几分世面,别的再不认识,也晓得那瓷瓶非同凡品。通身的珐琅彩描金,鹿鹤同春纹绘寿字,藻彩焕灿,据说曾是乾隆爷案上摆过的爱物。
一地的狼藉,圆满都成了残片,难以重拾从头。千秋风流再聚不回,花魂成灰,白骨化雾。
林婉慈跪拦在安陵清身前,手指死死抠紧冰冷枪管,抑不住地发着抖,一张面孔血色尽失,却十足倔强,怎么拉也不肯挪动分毫。似积蓄了最大的力气,说出的话音也轻飘支离,近似悲泣。
余婆满脑子嗡嗡地,手脚俱都发软,依稀只听见她为大少辩解,在行军途中有所耽搁,不过是出于孝道,欲往酒神村带回名酿敬献父亲。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整个村子都被流寇所毁,窖藏美酒更抢得涓滴不剩,才一怒之下追剿了数百里。所以,能带回的唯一的礼物,是她。
淅沥——淅沥——
黄昏与夜色交融的明晦瞬间,突然下起晚秋最后一场冻雨。池水里苍碧的菖蒲叶子载沉载浮,如同薄浪中不堪风吹雨送的孤舟。
那只鹿鹤同春的耳瓶碎片,事后收拾起来,无论如何都再捡不齐全。丫环们急得焦头烂额,几乎鼻子贴地,将整间屋子的边边角角都抠了个遍,恨不能每寸地面都掏摸过,还是一无所获。
瓶身靠近收口处,一块直径约寸许大小,绘振翅银羽仙鹤图案的瓷片,不知在碎裂时飞溅到何处,从此杳无影踪。缺了那块至为关键的瓷片,最娴熟的能工巧匠也无法将它复原如初。
堂堂华北军总司令,就算只是纳个偏房小妾,也丝毫不能马虎。那天之后,林婉慈被单独安置在偏厢一所净室独居,再未得踏出院门一步。府中稳妥的婆子前去验明正身,以证清白,确未曾与人有染。既如此,更不可能与大少扯上什么瓜葛。
针对安陵清的抨击,最后终于不了了之。旁人很难再对这样的拳拳孝心严加指摘,哪怕大少因着年轻气盛,行事确实欠几分稳妥。说到底,他只是向父亲献了一房小妾,如同赠送一幅名贵字画,一块上好的徽墨,没有任何区别。更何况,即使多么善妒而挑剔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认,那年方二八的平民女子,确实出落得姿仪楚楚,容貌相当动人。
年前节庆实在多,一出接一出的热闹,永不缺新鲜故事。城中瞎眼的老琵琶琴师,走街串巷传唱着父慈子孝的美谈。华北大帅重伤痊愈,又添纳妾之喜,病势垂危的传闻不攻自破。
蓟台大宴宾客,既为宣告安陵海并非遭暗杀身故,也在某种程度上的粉饰了太平。
自从遇刺,下半身鲜血淋漓地被从汽车残骸里抬出来,便有传言安陵海伤及要害,从此不能人道。他回瑜园将养后,一改常态地独居书房,再不亲近任何妻妾,就是最好的佐证。无论多么严苛的封口令,都挡不住这些和门第不相称的闲言碎语。
或许为了遏止极伤体面的流言,也给父子间的僵持寻个就坡下驴的台阶,安陵海毫不犹豫接受了这份馈赠,甚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高昂兴致。在所有人眼里,大帅老树逢春,为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美貌少女痴迷不已,不惜大费周章操办喜宴,花销之靡费,远胜其余所有姨娘进门时的风光。
当然,九姨娘林氏是安陵清不远千里带回来尽孝的“礼物”,这番隆重铺排,摆在明面上是为顾全儿子颜面,不失为一种抬举。人们纷纷惊讶于向来作风清高的大少,竟也会动用这等花巧心思,来缓和一向如履薄冰的父子关系。
正日子就定在十月初十,寓意“十全十美”。这天也是民间过大年前最大的节庆之一。按传统旧俗,家家户户都要将新收的黍米磨成面,打制糕点,再用麻籽油揉了黑糖、大枣儿来煮,称油糕,食之绵软黏糯,以祈入冬后身骨强健不畏严寒。
专挑在这个吉日行纳妾之礼,无疑是喜上加喜,好事成双,足可见大帅对这一房新宠的看重。距初十还有三天,各房各院送来的衣料、首饰等种种贺礼,堆得快要与床榻齐平。排行最末的妾室,还未正式过门就能得如此厚待,未来的荣宠已经可以预见。
瑜园的每房姨娘都有一所独居小院,凝翠苑位置不算太好,日头难得偏晒到此处,总显得有些过分的荒疏冷寂。自从住了进来,林婉慈每天能见到的,除了教给她规矩礼仪的舍伯,便只有两个服侍茶食换洗的粗使婆姨。
新入府的小丫头秀荣有些活泼过分,大概也想借此机会在新姨娘跟前露个乖,留下几分好印象。服侍的主子有颜面,做下人的也能跟着沾沾光,多些底气,否则怎能在偌大的帅府立足?因存了争强好胜的心思,此刻正捧着一托盘油糕,站在新姨娘身边夸张地喟叹,给凝翠苑送油糕的盛器,是如何精巧别致,如何与别院不同:红木托盘上是一只缠丝暗纹白玛瑙高脚碟,配镶银牙箸,就连箸枕也由成色上等的墨玉所凿,水头十足,油润通透。
听府里有头脸的大丫环们私下议论,这么贵重的器具,向来在宴请贵客或要紧的日子时才得动用,上一回开库房取出来,还是供大太太生辰席面的用度。
诸般殷勤讨好,丝毫没能在林婉慈静水般的面孔上掀起微澜。她默默听完,只轻轻点了点头,又紧跟着摇了摇头。推说胃口不适,这糕点油腻腻的恐吃了更难受,便让端出去同其他丫环婆子们分食。话罢从床头的妆奁匣子里随手摸出副米珠耳坠子,轻描淡写打赏给了秀荣,随后重新陷入沉思。秋水一样冷悒的眼睛,连看也没再多看她一眼。
秀荣接过赏,口中不住称谢,脸上却有些讪讪的,看这位木头美人似的新姨娘,眼神不免淡了几分。心头忍不住犯起嘀咕,果真小户人家出身,上不得高台盘。都到了这节骨眼上,还成日里半个哑巴似的不言不语,还未过门就能得如此眷顾,既不见欢喜,也没见她像其他姨娘那样千伶百俐地笼络下人,打听府里长短好为将来做打算,日后怕是担不起多大福气。
一边碎碎念叨着,端起那盘糕点走了出去,冷不防身后响起一把苍老而略带尖细的声音:“你在瞎嚼什么舌根?”
秀荣当下被唬了一跳,见是管家舍伯,忙站住脚请安。舍伯瞟了眼纹丝未动的糕点,负手慢悠悠道:“黍米面儿做的糕食,放凉了吃下去只怕要胀气,闹起肚子来不雅,倒显得没规矩。新姨娘既不喜欢,送回厨下也罢了,不许贪嘴偷吃。”
她看着手上生生晾成一坨硬疙瘩的油糕,摆盘还用了清早新摘下来的紫菊花瓣,只觉可惜,暗暗埋怨舍伯小气,不过一盘主子瞧不上的点心,何至于如此苛待下人。奈何新来乍到的,也不敢当面计较,忙应声退下。
舍伯进到里间,见林婉慈不为所动地端坐在满室锦绣里。身量纤瘦的女子,穿一身镶白狐毛薄红洒银面的绸袄,越发衬得肌肤如莹似玉,一呼一吸都静静地。一个被珠光宝气包裹起来的,冷冰冰的华服美人,总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哀怨,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成为九姨娘日后最为人所熟知的一种表情,逆来顺受的同时,淡漠而无动于衷,仿佛欢喜悲伤都是别人的事,什么都无法将她的神思从某个遥远未知的地方,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相反在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却突然变得开朗了许多。似乎要将压抑太久的心事统统卸下,再不留任何属于尘世的牵挂。她所亏欠的,已尽数偿还,旁人欠她的,她不要了。
老管家垂眼看着地面,开口还是称的“林姑娘”,而非“九姨娘”。
“大少爷给你送来一样东西。”
话音落时,角落里响起“哔”地一声,原是角落生火的铜盆里迸裂了一块银屑炭。
她的睫毛抖了一下,随即柔声答:“我不能要,烦请舍伯拿回去吧。”
“可这件东西,没法子退回。”
“……是什么?”
“大少爷说,是他在回京路上,欠你的一个答案,现在还在窗台上放着。如果林姑娘愿意收下,希望还来得及。”
头晚落了薄雪,闭上眼可以听见雪珠子在明瓦上沙沙的声音。推开窗,那点银白将融未融,将院落染出水墨写意般的苍茫。远方的山棱迤逦开来,在薄光中若隐若现。
她低下头,就看见窗台上的积雪里,划着深深浅浅的一行字。
海,角,天,涯。
林婉慈的唇畔缓缓,缓缓地浮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如同融进深池的一滴眼泪。凝神望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依依不舍地朝窗台上拂去,一下,两下,将那字迹抹掉,直到露出青色的窗台。
“这场雪下得太晚,又化得太早。”
云化成了雪,成就一行无声锦书,重又溶成了水,再次回到天上。
她后来时常喜欢仰望天空出神,嘴角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仿佛在和天地交流一个独特而盛大的秘密,又像是在守护某种珍贵又遥不可及的东西,美好得不配拥有,只远远遥看着,也已经足够。
舍伯见状,亦不禁有几分动容,当下微微躬身行了一礼。待跨出院门后,却也轻轻松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