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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息的船

船靠了九江码头,我登岸发了个明信片给介绍我搭这条船的朋友说:“好一条新船,竟还不满周岁。马达响声清朗得充满了青春的脉息,通身见不到一丝锈渍。跨在江上,真是一匹不让人的健驴,简直该留来做海上结婚用!”

也许这信不该写。船过牯岭时,天际原有的灰云凝成乌黑了。那一夜,江面布满了白雾,和谐迅疾的水上进行曲戛然打断,船泊在江心。可怜鹄立船头那个敲钟手,为了避免撞船的惨剧,他当当地一直敲了两个钟头。

(尖锐的钟声也穿不透江上苍茫浓厚的雾。)

黎明驱开了雾,雨又追踪而至了。于是,江面卷起了一排排的白牙齿,挟着飓风,向船身气势汹汹地扑来。拥来的白牙齿却皆为这匹健驴的蹄子踏成泡沫。我正骄傲小高楼上那个固执的船主逆着暴力悍然前进呢,突然船搁了浅,飓风缴了舵手的械,褫夺了他驾驭的本领。又是在半夜,狂风呼呼在江面疾步,似要率领波涛趁黑造反。

今早醒来,船已如一倦兽,喘吁着瘫卧在江边了。沙粒牢牢抓住船尾。一匹健驴,不错,然而如今四蹄已为人捆起了。它尽管沙哑地嘶叫,却翻不得身,伸不成腿,同情它的只有两岸山岭原封送还的回响!

它终于放弃了翻身的挣扎抛了锚。但是飓风呢,并没有收束的打算,沉重的雨脚落在甲板上。那一排排的白牙齿也仍在不容情地咬着船身。呼呼的风声里似夹杂着狰狞的冷笑:“叫你跑!这下往哪儿跑!”

适才我扶着船栏,顺着风向,想探试一下飓风的淫威。呃,这个恶霸!它哪里答应。它咆哮,它摇撼,简直非把我抓到它血口里才甘休。我隐身在船头一只黄色通气管的后面(头发早已蓬乱不堪),环顾四方,我为那孤丁形势而战栗了。不是昨天的事吗?记得船过彭泽县址时,我还对着那座蟹脚山风雅地默诵着陶渊明的诗。小孤山多么像一个大力士的臂肘啊,上面生满了蓬蓬的汗毛。那时我还悠闲地为它拍照呢,如今自由失了,这趣味当然也不存在。迎面是一个毁灭的威胁。

这时候,甲板上再见不到抽烟散步的中年绅士或披发的青年浪漫诗人了。(舱里正响着哗啦啦骨牌相碰声。怕风浪的他们却正在玩着“东风”“北风”哩!)我勒紧了破外套的领口,顶着风,向船头移步。船头正有七八个水手在搬动着一盘直径足有半尺的粗绳,是为拖救时用的。暴躁的风在他们单薄的衣襟里穿梭,雨脚也乘势在他们脊梁上乱踩。他们吃力地咧着嘴(风又趁势钻进他们的口腔,直达五脏),低哼着一种悲凄得近于叹息的调子,手不停歇地操作着。风吹动着桅杆上面的旗子啪啪作响,如劈干柴。一个水手这时正爬上桅杆,挣扎着挑起一具黑饼形的求救信号。

飓风对于从事脱险工作的人自是忌恨的啊!它不惜用冰凉的笞条鞭打他们。然而这些人为了确保全船的生存,一直在爬上搬下,在狂风里蠕动着,如一簇不识寒冷的生物。

我退入舱门。黑黑过道里就拥挤地躺了一堆统舱客。因为飓风太凶,被子过于单薄,都狼狈地逃到这个角落里避风。孩子饿了就知道往妇人怀里钻,男人嘴里永远吧嗒着那袋不亮也不灭的叶子烟。他们的家当不多:一条合用的破棉被,一只塞满了陈旧炊具的木箱,这一切皆跟随了他们若干年,如今也全在身边。守着舱口外的飓风,他们只是轻微地叹息着。船走,他们也享不到大餐间的福;沉了,就算结束了这不幸的生命。船除了载运他们,另外没什么惠施,他们对船也就没有什么感情。他们蜷曲在黑魆魆的角落里,静候着命运的发落。船动时,他们也不做非分的痴梦。

穿过了这不幸的一群,我闯进了官舱的餐厅。除了洋舱外,这是最阔气的地方了。餐厅四角的电扇为布厚厚地包起,应景的是温热的暖气。靠窗的一张写字台上伸着两棵粗壮的仙人掌。四张圆桌上皆有细嫩的手往来抓摸。船上几位西装青年玩起扑克了,靠门的那桌是由沙市上来的乘客,哗啦啦地叉起麻雀。一个极懂眼色的白衣茶房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随时笑眯眯地递上一条热腾腾的毛巾。

窗口外,飓风呼呼地逡巡着。寒冷虽碰不到他们,那一排排的白牙是看得见的。看见那个,他们心烦了。记起大江那端有人怎样翘候,算算船的愆期将使他们生意受到怎样的损失,忧愁涌上他们的心头,泛滥到脸上了。乘着他们叹息,茶房有意夸大其词地说匪窝离这儿多么近,“红军”如何杀起人来不留情的话了。即刻,桌上伸抓着的手指松下了牌,恐怖扫过那些张肥胖和尖瘦的脸。

“老爷,就开开心吧,反正也没有办法!”一个时装却戴了碧玉坠子的妇人,手指又摸到麻雀牌了,杂着牌声,是莫可奈何的叹息。

甲板上有了一片嘈杂的响声,乘客们向船头蜂拥了。(热情的甚而扬起手巾,跳跃着,互相安慰着:上海是到成了。)那么些双眼睛全向远处瞭望,一只黑烟囱变得庞大了。那小高楼上即刻发出求救的灯语,一明一灭着,有如乞儿的泪珠。甲板上的人们也真的就用那心情等待这救命星。

那条船只还了一个灯语,一个我们完全不懂的暗号。然而我们却一厢情愿地认为它是在表示:“等着吧,我会来救你们。”我们等。走近了,却是条美国兵舰。我们又有了新的希望了:如果拖救不力,这只有那么些炮口枪眼的船不是可以泊在附近,保护我们度过可怕的今夜吗?船开得很近了,我们便希望它停下来。

多么失望啊,它一点也没减速!它竟擦着肩,笔直向下游开去了。

到这时,搭客们才记起了寒冷。他们愤恨地骂着,又跄踉地退回舱里。

傍晚,当大家正心惊胆战的时候,江上起了一声啸叫。一条船在苍茫暮色里向我们驶来了。昏暗中,它桅杆上那盏红灯牢牢抓住大家的心,成为众望的焦点了。瞭望小高楼上又打起一明一灭的灯语了,两三个水手还爬到桅杆上挂起求救的旗子。仰起了头,大家把希望寄托给那飘在空中的符号。

船老远便连连还着灯语,由那一亮一暗中,我们直是看到了善者一对慈祥的眼睛。我们感激得说不出话,连三岁娃娃也懂得向江上招手。

终于船走近了,由烟囱判明了是条英国的商船,稳健而大方地向这方驶来。船头激越着白的泡沫,那好像是热诚的标记。甲板上穿西装的即刻卖弄起历史知识,夸奖起盎格鲁-撒克逊民族过去的仗义来。

船员这时可忙了:水手们又高高系起一面白底红道的乞救旗,两个穿洁白制服的二副,一个站在货舱顶盖上用望远镜端详起这条友船的雄姿,另一个立在船头,迎风挥着求救旗子。满船都充满了热烈的生存希望。

粗大绳缆搬到船头了。救生船也奉命准备落下,载运绳缆到援船上去。商船走近了:灿烂的灯光,甲板上立着许多人,遥遥看着我们。热情的人们啊,他们招手,挥动手绢,甚而同情地呼叫。然而船却驶得越来越远。

“它也许拣顺风的地方停吧?”

“靠太近也不妥当。”

甲板上待救的人们还这样借原谅别人来安慰自己呢。那“援”船竟径自开向下游,稳当而且大方,如一有教养的绅士。虽走却还闪着那秋波似的灯语,好像在说:“爱莫能助啊。”

这时,那光亮引起的却是愤怒了。

夜由两岸黑丛丛的莽林里扑来了,黑的水上仍龇着一排排的白牙。几只江鸥环着船身飞了一遭,拍动着它们雪白的羽翼,咦咦叫着。是安慰,还是嘲讽?

过分的失望增添了甲板上搭客的疲倦。人们垂着头,一个个走回舱门,咒诅着那“狠心的船”,抱怨着旗语打得不利。

直到天明,江边还躺着这条载满了叹息的船。

1936年5月
(选自《珍珠米》,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8年7月初版) 6e9e6NeI1VoFnIEFJmC7syA6S/Gy4gBAWbGn74kNxxj5MiW0zC8iqJno6tByxO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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