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天,灰暗而且低垂,简直把人压得吁不出一口气。前天一场雪还给居民一些明朗,但雪后的景象可不堪了!峭寒的北风将屋檐瓦角的雪屑一起卷到空中,舞过一个圈子以后都极善选择地向路人脖颈里钻。街道为恶作剧的阳光弄成泥淖,残雪上面画着片片践踏的痕迹。
飞机由一个熟悉的方向飞来了,洪大的震响惊动了当地的居民。他们脸上各画着一些恐怖的回忆。爬在车辙中玩着泥球的孩子们也住了手,仰天望着这只奇怪的蜻蜓,像是意识出一些严重。及至蜻蜓为树梢掩住,他们又重新低下头去玩那肮脏的游戏了。
那是一只灰色的铁鸟。对这古城,它不是完全陌生的。大家都知道它还有伙伴们,无数的,随在背后。这只是只探子。它展着笔直的翅膀,掠过苍老的树枝,掠过寂静的瓦房,掠过皇家的御湖,环绕灿烂的琉璃瓦,飞着,飞着。古城如一个臃肿的老人,盘着不能动弹的腿,眼睁睁守着这一切。
城门低暗的洞口正熙熙攘攘地过着商贾路人,一个个直愣着呆呆的眼睛,“莫谈国事”的唯一社会教育使他们的嘴都严严封闭着。又要有变乱了。他们也不知道是谁和谁,反正腌菜说不上得多备些的。随手还不能忘记为家里的灶王请下几股高线香,为的是保佑一家老少平安。
阳光融化了城角的雪,一些残破的疤痕露出来了。那是历史的赐予!历史产生过建筑它的伟人,又差遣捣毁它的霸主。在几番变乱中,它替居民挨过刀砍,受过炮轰。面前它又面临怎样一份命运,没有人晓得。横竖居民是如潮似的向城里灌了。那是极好的晴雨表,另一个征服者又窥伺起这古城的一切。
古城自己任如一位臃肿的老人,低头微微喘息着,噙着泪守着膝下这群无辜的孩子——
1932年冬,北平
(选自《小树叶》,商务印书馆1937年6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