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元旦节后上班第一天，叶知秋走进一号楼，迎面碰到郑风浪急匆匆地出来，他连忙让到一旁，叫了一声：“秘书长早！”

以往和郑风浪打招呼，他总会笑眯眯地聊上几句。今天似乎有什么急事，郑风浪心不在焉地应了句，匆匆忙忙上了停在门口的小车。

郑风浪分管信访、维稳，常常忙得团团转。听说，有一次研究副秘书长分工时，省长曾牧南随口说了一句：“‘郑风浪’这个名字好啊，镇得住大风大浪。”省长这么说，最难管的信访、维稳就交给了郑风浪。玩笑归玩笑，但郑风浪分管信访维稳这几年，无论大事小事难事，都处理得有条不紊，波澜不惊。

叶知秋进办公室发现气氛不太对劲，一大早，一、二楼处室都大门洞开，人来人往，从处长到办事员个个脸色凝重。

叶知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打扫完卫生，泡了杯茶，正准备打开电脑，赵磊进了办公室，顺手把门虚掩了，低声问：“小郭出去开会啦？对了，你看了没有？”

叶知秋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问：“什么看了没有？”

赵磊说：“难怪说咱们档案处是边缘处室，消息太不灵了。全省闹得沸沸扬扬的事，咱们都不知道。网上的帖子点击量都过百万了，你还不瞧瞧！”

叶知秋猜是网上又发出来什么帖子，闹出动静了。他笑笑，也不接话，顺手拿起了桌上的一份文件。赵磊见状，知道不宜久待，免得让别人看到以为他俩在背后议论是非，挤了挤小眼睛，退了出去。

赵磊一走，叶知秋打开电脑，搜索本地新闻，一个标题为《矿山乱象，腐败温床》的帖子发在新浪、搜狐、宏东民生网等颇有影响的网站论坛。帖子说省内一些有矿产资源的地方，政府官员参与矿产经营，非法入股分红，牟取暴利。还点了景江市，说景江市是干部插手矿业的重灾区，矛头直指市委书记陈大年。叶知秋仔细读了一遍帖子，觉得材料翔实、细节生动，分析得有理有据，不像一般瞎编滥造的曝料。后面跟帖的大多是骂贪官、骂腐败、要求纪委严查，许多知名的网络大V也发表了评论。

正浏览着，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李心平叫他过去一趟。

叶知秋敲门进去，坐在李心平对面的椅子上。李心平说话像性格一样，平淡如白开水，说：“知秋，喊你过来有件事通一下气。办公厅最近要组织一个工作组，郑副秘书长要求档案处抽调一个人。赵磊想去，但我考虑你去比较合适。”

赵磊想去，李心平偏就不让他去。平常赵磊不把李心平放在眼里，李心平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记着笔账。

叶知秋估计没啥好差事，也不愿参与到李心平与赵磊的矛盾中来，便推辞说：“赵副处长如果想去，就要他去好了。当然，我服从您的安排。”

李心平说：“临时抽调人的事情，要从处里的工作出发，从大局出发。你擅长搞材料综合，又在信访处与群众直接打交道，工作组需要你这样的同志。如果赵磊去，恐怕无法独当一面，也怕影响档案处的形象。”他沉吟了一会儿，又说：“你不要有顾虑，郑秘书长那里我会去说明一下，我想他会尊重处里的意见。”

见李心平作了决定，叶知秋只好点点头，问：“具体任务是什么？要抽调多长时间？”

李心平摇摇头说：“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到时候郑秘书长会召集你们开会。你把手头的工作先放一放，集中精力完成这个任务。”

下班时，叶知秋接到通知，明天上午9点在二会议室开会，郑风浪主持会议。

第二天8点45分，叶知秋带着笔和记录本进了会议室。机关开会，参会人员提前15分钟进会场是不成文的规矩。叶知秋看到督查处小姚早已等在那里。小姚见他进来，连忙起身打招呼；叶知秋笑笑，示意小姚坐下。机关里下级见了上级要主动热情，以示尊敬；上级对待下属能够体贴关心，就人敬人爱了。

叶知秋与小姚闲聊着，又陆续进来两个人，一个是省委宣传部网宣处的熊文明处长，一个是省公安厅网监总队的黄大勇副总队长。

8点59分，郑风浪踩着点进了会议室。聊得热闹的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郑风浪笑眯眯地与大家一一握手，然后示意大家坐下。坐下后，他不急着说话，而是端起茶杯缓缓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然后才说：“现在开会。受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孔坤之同志的委托，请大家来开个会。大家也听说了，最近网上有帖子反映我省一些地方出现政府官员参与非法入股矿山等问题，影响很坏，目前还有人不断跟风炒作。我们从各部门抽调精干力量组成了一个临时调查小组，要尽快查明相关情况。省领导的要求很明确，坚持内紧外松的原则，既要把事情查清楚，又不能闹得动静太大。尤其宣传部门要做好舆情引导，消除社会各界的误解，最大限度地减小负面影响。”

郑风浪略略停顿了一下，加重语气说道：“孔书记让我牵头负责，我感到责任重大。同时，我很有信心，因为大家都是各个部门的精锐骨干，相信一定能够圆满完成任务。”

大家听明白他说这番话的意思：这项任务是省纪委书记孔坤之亲自交代的，事关重大；让郑风浪牵头，表明对他充分信任。

郑风浪接着说：“网上的帖子直接点名批评了景江市市委主要领导，造成了极坏的社会影响。反映的情况是否属实？这件事情是否有幕后推手？我们一定要查清原因，妥善处置。”

会议研究议定，一方面通过公安技侦部门查清楚第一次发帖的电脑IP地址，弄清楚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发的帖子；另一方面，马上找省内的主要网络媒体，加强舆论引导，防止网帖持续发酵。工作组四个人作了简单分工，黄大勇带着小姚查发帖的源头；叶知秋配合熊文明负责跑省内几家大的网络媒体，联系相关事宜。

郑风浪最后强调了保密纪律，严肃地说：“这项任务有严格保密纪律要求。事情在没有查清楚之前，工作组的同志不能与任何人谈论调查的内容。有什么困难和阻力可以直接找我。”

散会后，工作组的同志互相留了电话，小姚担任联络员。叶知秋与熊文明套近乎说：“熊处长，你有点嘉林县口音，您是嘉林县人？”

熊文明身材魁梧，留着大背头，派头十足，听叶知秋这么问，语调就热情起来：“我是嘉山县人，但在嘉林县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嘉山、嘉林县的口音本就有些接近。哦，那你是嘉林县人？嘉林县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

叶知秋说：“熊处长，你是处理网络舆情的专家，我随时听你调遣。”

熊文明见叶知秋态度恭敬，也客气起来：“叶处长，我哪敢调遣你，省政府办公厅是首脑机关，我要服从你的领导呀。”

俩人说笑一阵儿。熊文明说：“省里民生网、宏东在线这两家网媒影响大，两家的老总我都熟悉。帖子最早发在民生网，评论和跟帖比较多，下午我们先去民生网吧。”

叶知秋送熊文明出了办公楼。俩人初次见面，却像老朋友一样握手告别。这种临时组建的工作组，大家来自没有上下隶属关系的部门，彼此客气，容易走得近。

返回办公楼，叶知秋没有直接回办公室，而是折到了郑风浪的办公室。叶知秋心想郑风浪本想抽调赵磊到工作组来的，但李心平却横插一竿指派自己，有必要向郑风浪解释一下。

门虚掩着，听到里面有声音，叶知秋便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郑风浪的声音听起来总是那么和蔼可亲。

叶知秋在信访局时就和郑风浪打过交道，经常参加郑风浪主持的信访联席会议。到了办公厅后，虽然在一栋楼办公，而且郑风浪分管档案处，叶知秋却很少到他办公室来。一是叶知秋不太愿意溜岗串门，二是怕来得多了，李心平知道了不高兴。

“喔，是小叶啊，请坐。”郑风浪嘴里打着招呼，眼睛仍盯着桌上的一份材料。

叶知秋恭敬地递了根烟，为他点上火，说：“郑秘书长，您把我抽调到工作组，交代这么重要的任务，感谢您给我锻炼的机会。我刚才和熊处长商量了，下午就到民生网去协调，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郑风浪答非所问，说：“小叶，你是从信访局考过来的，又有基层工作经验，综合素质不错，对你我还是比较关注的。”他停顿一会儿，又说：“从省信访局到省政府办公厅工作，是个难得的机会，对个人成长是个好事。这次调查，我没从其他处室抽人，特意点了你的将，就是觉得你平时工作认真踏实，不像有的同志那样飘忽浮躁。”

叶知秋有些糊涂了，李心平明明说郑风浪想要赵磊参加工作组，这会儿郑风浪却说是自己点了叶知秋的将。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

郑风浪接着说：“你虽然在档案处，但多少知道一些情况。这次网上炒的事情，背景比较复杂，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非常关注，所以任务艰巨，责任很重啊！”说完，他身子往椅背一靠，嘴里徐徐吐出一团烟雾。

郑风浪的话语里，透露出此次调查网帖的事情没看起来那么简单。一个涉及市委书记的网帖，由省里成立专门工作组调查，未免有些小题大做。然而，陈大年是竞争副省长的热门人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网络炒作，显得格外微妙。

叶知秋表态说：“秘书长，您放心，我们坚决按照您的指示圆满完成任务。有什么情况，我会随时向您报告。”

郑风浪鼓励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到办公桌上的材料。叶知秋马上起身告辞。

下午3点，熊文明的车准时到了一号楼。叶知秋与他并排坐在后座，一路说笑前往民生网所在的宏东新闻大厦。

熊处长对民生网非常熟悉。民生网原是一家不起眼儿的网站，挂靠在宏东都市报。前几年，互联网迅猛发展，当时的经营者从北京忽悠来了一家风投公司，一下子注资5000万元，扩大了网站经营规模，并且拿到了独立采编、发布新闻的牌照。这样一来，民生网成了除人民网、新华网等几大主流网站之外能独立编辑发布新闻的网站。网站几经运作，从一家籍籍无名的小网站一跃成为中南地区最大的新兴网络媒体。民生网的成功自然引起了省里的关注，几经辗转，由省委宣传部托管了几年，成为省委宣传部的正处级二级机构。后来政企分家，民生网作为独立的法人单位分离出去，被宏东传媒集团收购，但是民生网与宣传部门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先后几任老总都由省委宣传部的处长担任。省委宣传部那些资历老、又晋升副厅级无望的处长都愿意调到民生网拿年薪。

现任民生网老总瞿青松就是省委宣传部信息处副处长过来的，与熊文明曾在一间办公室工作了三年。因为这层关系，熊文明举止间有到基层单位视察的味道。

民生网办公室于主任早早地等在门口，满脸热情地说：“领导好，瞿总在办公室恭候两位。”

于主任领着进了瞿总办公室，瞿青松一脸笑意地迎上来，双手用力握住熊文明的手，说：“熊大处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请了你多少次都不来，这次总算有空儿来视察了。”

熊文明笑着说：“谁不知道瞿总是个大忙人，接见的都是大领导，我可不敢随便来。”他转过头介绍叶知秋，瞿青松赶紧伸过手来握，用力夸张地摇了摇。

瞿青松问道：“需要其他班子成员参加吗？”

熊文明说：“没必要。小范围通通气就可以了，不要搞出大动静，就到你办公室聊吧。”

瞿青松请他俩坐下，吩咐于主任沏两杯好茶，自己端着一个紫砂壶坐在隔座的沙发上。于主任沏好茶，便退了出去，顺手将办公室门虚掩了。

熊文明详细说了上午开会的经过，将郑风浪的指示作了传达。瞿青松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

趁着这会儿工夫，叶知秋打量了一下办公室。瞿青松的办公室竟有一百多平方米，房间中间摆着一套真皮沙发，靠窗是一张硕大的红木办公桌，左边墙上挂着一幅“百姓桥梁、人民喉舌”的魏碑条幅，字体浑厚、笔力苍遒。右边整墙作了一个书橱，摆满《四书五经》《中华名人逸事》《领导文萃》之类的书，最抢眼的是几张用大镜框框起来的照片，是省领导视察民生网时的合影。最醒目、放得最大的是与省长曾牧南的合影。叶知秋又抬头仔细看了看那幅字，发现落款竟是中宣部原部长的名字。现在一些老板、企业家喜欢把与领导合影或者领导视察企业的照片四处挂着，扯虎皮当大旗。瞿青松经营着民生网，商界政界都沾着边，亦难免俗。

听熊文明介绍完情况，瞿青松明白此事不可儿戏，连忙打电话叫来技术部主任，当面交代在事情没有调查清楚之前立即把所有民生网里涉及披露宏东省非法集资、入股矿山事件以及点名批评景江市委书记陈大年的帖子删除掉，同时屏蔽涉事论坛的评论、跟帖功能，严禁发出新帖。

技术部主任领命而去。叶知秋叮嘱瞿青松尽快与新浪、网易等几家门户网站协调相关事宜。正说着，手机响了，叶知秋一看是古力志的电话，连忙走到走廊上接通。

叶知秋压低声音说：“古秘书好，有什么指示？”

古力志说：“知秋，今天秦老板到北京开会去了，我难得有空儿，晚上咱们找地方聚聚吧。”不容叶知秋多想，他接着说：“我定好地方，发信息给你。”

自从帮助强强治好“百日咳”后，心高气傲的古力志对叶知秋格外亲近，在他面前从不摆谱，有事没事喜欢约他一起聊天儿、喝茶。但是，古力志主动提出请叶知秋吃饭还是第一次。叶知秋心想，一般人想约古力志吃饭还约不出来，这次他反而主动约自己吃饭，不知道有什么事？

不一会儿工夫，民生网这边事情已处理好，几家大的门户网站也协调好了，熊文明、叶知秋告辞出来。

车子返回省委。熊文明坚持把叶知秋送回办公厅，俩人约好向郑风浪汇报的时间，握手而别。

叶知秋回到办公室，不一会儿，古力志的信息发过来了，约好15分钟后接叶知秋。

古力志陪领导去的地方多，自然知道不少好去处。他定的地方就是宏东最好的私房菜馆：麓园春。古力志开车，沿着一条不宽的山间小路，蜿蜒而上，车开到小路尽头，以为没有路了，拐个弯，却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颇为精致高档的四合院，位于麓山脚下，古树环抱，溪水潺潺。

古力志停好车，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说：“这里空气好，又安静，是个朋友开的，还在试营业。”

叶知秋赞道：“了不得啊，在麓山下有座四合院，你这位朋友能耐大。”

古力志笑笑，没有接话。

进了别墅大厅，一位漂亮的迎宾小姐甜甜地说：“古总好，您定的包厢在二楼。”

古力志问：“包厢进客了没有？”

小姐点点头：“客人一小时前就到了。”

包厢门一打开，就有人迎了上来。叶知秋看到偌大的包厢里，一个中年男人等在那里。古力志拉过这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介绍说：“知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景江市委陈大年书记。”

陈大年立即伸过手，热情地说：“叶处长青年才俊，久仰久仰。”

叶知秋在全省信访工作会议上见过陈大年，印象中陈大年脸圆圆的，脸上总挂着微笑，现在近距离一看，陈大年皮肤白皙，随和亲切，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尊弥勒佛。

叶知秋与陈大年并不熟悉，却知道他的一个故事：景江市干部过去思想观念保守，有告状、打小报告的传统，今天你告我、明天我告你，搞得乌烟瘴气。几任市委书记对此都非常头疼。陈大年一上任，前来办公室告这告那的人络绎不绝。陈大年找了个机会，狠刹这股风气。当时有干部联名举报市国土局长有生活作风问题，往省里、中纪委到处寄举报信，省里派了个联合调查组进驻调查。这种事没有捉奸在床，打死谁都不会承认，再加之本来就是捕风捉影的事情，工作组调查了半个多月，无功而返。陈大年抓住机会，在全市副科级以上干部大会把这事给翻了出来，说到气愤时，他把桌子一拍：“我们有的同志眼睛总是盯着别人的裤裆，总在那里找问题、总想那里有问题，哪有时间只去想发展、搞建设？我看，只要不被当场抓、只要老婆不告状、只要不被组织查，就是这个干部的本事。能够做到这‘三不’的干部，也不简单，说明既能处置疑难矛盾，又能驾驭复杂局势！同志们，我们不要眼睛总盯着别人，拿着放大镜去找别人的问题，而是要集中精力，团结一致，劲往一处使，力往一处用，为景江市的社会稳定和繁荣发展多出一份力！”一番话把联名告状的干部弄得灰头土脸。从那以后，景江市干部爱告状的风气算是扭转过来了，而“三不干部”的段子也在宏东官场广为流传。

来的路上，古力志没说晚上和谁吃饭，叶知秋也没问，现在一看这场景，心里顿时明白。

三人坐在沙发上喝茶。这时，门推开了，一位身材高挑，容貌清丽，长发及腰的女人进来，叶知秋抬头一看，眼前不禁一亮，这个女人身上散发着说不出的雍容优雅，他心一跳，如鱼儿在水中一摆尾荡漾起波纹。

女人轻声问：“陈书记，菜点好了，可以上菜了吗？”

陈大年点头，向古力志、叶知秋介绍说：“这位是我市驻省办主任唐梦云同志，请两位大处长多关照。”

唐梦云微笑着与俩人握手。叶知秋看着她，只觉得似曾相识，不知在哪儿见过，握着她的手，感到细指纤纤，柔若白玉，呆怔了几秒。唐梦云瞧着他，眼眸温柔，抿嘴一笑化去尴尬。

唐梦云张罗着要服务员倒酒、上菜，待上了四道菜后便请大家入座。主宾依次坐好。喝的是红酒，叶知秋不知道品牌，只见服务员倒酒时小心翼翼，便知这酒价格不菲。

古力志举起红酒杯，说：“陈书记，今天纯粹是私人朋友聚会，不谈公事，只谈感情。我们一起喝一杯！”

四人举杯将第一杯酒干了。叶知秋见唐梦云也一口干了，想她是驻省办主任，自然酒量不小。

陈大年先敬古力志，不小心把酒洒了一点。古力志笑着说：“这酒可是真正的拉菲啊。浪费一滴，可就浪费好几百块钱呢。”

大家都笑笑。陈大年敬了古力志，又敬叶知秋：“叶处长，我们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来日方长，你是力志的好朋友，也就是我的好朋友，以后常来常往。”话说完，脖子一抬，将半高脚杯红酒一饮而尽。

叶知秋也一口把酒喝了。他当然不会把陈大年这番话当真。他在乡镇干过，县长、县委书记在县里常年昂着脑壳走路，眼睛像长在脑门儿上，但是见了市长、市委书记头就低得像个崽样。他接触过几个市委书记，平常见了面，能和你点个头、说句话，那不知道有多大的面子。现在一个市委书记主动恭维你、敬你的酒，必是有事相求，切不可把场面上的话当真。

古力志对陈大年说：“知秋是我的好哥们儿，有能力、讲感情，前途无量。我们在一起无话不谈，是真正的好朋友。时间久了，陈书记就知道了。”又转头对叶知秋说：“我认识陈书记十多年了，他在兰县当县委书记的时候我们就认识。这么多年来，陈书记对我们这些跑腿、打杂的人看得起，是个好领导。”

叶知秋举起酒杯，回敬陈大年。陈大年毫不推辞，一饮而尽。叶知秋放下杯子，忽然想起古力志刚才说的“兰县”，心想，秦明副省长不正是兰县人吗？看来，陈大年与秦明的关系可不一般。

唐梦云话虽不多，偶尔帮着倒酒、端菜，但一直掌握着酒席的节奏，既要让客人尽兴，又要吃好不喝醉。她见陈大年喝得蛮多，便主动端起酒杯敬酒。

先敬完古力志，唐梦云来敬叶知秋，说：“叶处长，第一次见面，以后还会常麻烦您。招待不周的地方请您包涵。”边说边为叶知秋斟酒，她不像给古力志倒了满满一杯，而是浅浅倒了小半杯，碰杯时悄声对叶知秋说：“少喝点，多吃点菜，我要服务员给你倒了杯蜂蜜水，解酒。”

叶知秋轻轻点头表示感谢，起身把杯中酒喝了。唐梦云递上一张名片，笑着又说了些客气话。

因为是小范围，陈大年、古力志都放得很开，叶知秋在古力志的频频示意下，也只好不断地跟陈大年碰杯。一连开了五瓶红酒，叶知秋喝到后面心中直叫苦，连古力志也有点喝不动了，陈大年却又叫了一瓶，说：“喝六瓶，六六大顺，大吉大利。”

古力志一听，点头说：“对，现在陈书记最需要的就是‘顺’。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喝了这瓶酒，陈书记一定事事大顺。”

服务员又开了第六瓶酒。陈大年示意了一下，服务员退了出去。叶知秋知道，今天晚宴的主题要出来了。

陈大年亲自倒酒，将一瓶酒均为三杯，说：“今天既然是朋友聚会，咱们就不说场面上的话。叶处长，你知道，最近网上有帖子对我造谣诬陷，恶意攻击。我陈大年行得正、走得稳，不怕这些谣言。但是，一耽误，很多机会就失去了。这事要拜请叶处长关照，查清事实，还我一个公道。”

叶知秋语气含糊地说：“谣言止于智者。陈书记，你言重了。这种事情，群众看得明白，领导心里也不糊涂。”

古力志劝慰说：“陈书记，你别太着急。现在网上发个帖，比放个屁还容易。省里既然这么重视这件事，派工作组调查，自然会查个水落石出。如果查清幕后指使者了，说不定坏事变好事。”言下之意，没有哪个领导喜欢玩阴谋诡计、到处告状的人。

陈大年再三追问调查情况。叶知秋牢记着郑风浪强调的保密纪律，说：“陈书记，有些事情暂时还不能说。古秘书已经交代了，我心里有数，工作上当然会尽力，你放心就是。”

这话听着像是表了态，细琢磨却又好像什么态都没表。“工作上当然会尽力”，到底是尽力给予关照呢还是尽力查明真相呢？可叶知秋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陈大年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废话，便提议大家举杯，三人一饮而尽。叶知秋心想可惜了这“拉菲”，这么好的酒当白开水喝了。

看看差不多了，陈大年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卡，说：“我们朋友之间也不多说，这两张卡是个小意思，请笑纳。”

叶知秋一见，颇不高兴，觉得弄得太庸俗。他明白，这卡不收，陈大年会觉得不给面子；可这卡一收，就等于上了陈大年的船，想下就下不来了。

叶知秋想了想，说：“陈书记，卡是坚决不能收的。你把我当朋友，我感激不尽。你刚才还说咱们朋友之间，来日方长，如果这样，反而不好。”

陈大年连忙解释：“这卡是这里的消费卡，不值钱。你们请客可以到这里来，刷这张卡就行了。”

古力志察言观色，看出叶知秋话说得很软，可态度很硬，便笑着打圆场说：“大年书记，有能力关照的事情，我和知秋都会尽力去做。这卡你还是收着，我和知秋来这里，签你的单，不就行了？”

陈大年不再坚持，打着哈哈说：“好、好，一言为定。我和总台说一下，以后你们来，报我的名字就行了。你们可要常来。”他又转身对站在身旁递热湿巾的唐梦云说：“梦云，以后要请古处长、叶处长到办事处视察、指导工作。这是硬任务，如果没完成，我要批评你。”

唐梦云接过话，说：“两位大处长我都留了电话，我会专门邀请你们到办事处来做客，你们一定要赏脸呀。”

陈大年一直把古力志和叶知秋送上车，很是恭敬客气。

暮色已降，空谷清音。车子在山间行驶，只有轮胎摩地的沙沙声，忽然间，叶知秋竟有了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