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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的清晨,金凤县千亩荷花开得遮天蔽日。王一禾按下快门,终于抢下晨曦里露珠如断线珍珠般四散滚落在荷叶上的镜头。为捕捉露珠坠落的瞬间,足足耗费了一个多小时。前面几张,不是因为光线问题,就是因角度没有选好而作罢。

王一禾端起哈苏H3D数码相机,仔细察看照片,无论光线、构图、色彩都称得上完美——荷花的粉红与荷叶的碧绿映衫出露珠的晶莹。他满意地了起来,望着一眼无边的荷塘念出一句诗来:“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这句诗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留下的名句,收录在中学语文课本。这句诗太过通俗易懂,王一禾念出来未免稍显流俗,但此情此刻,荷花朵朵,荷叶田田,无边无际,满塘荷香,这句诗倒是贴切应景。

春节前,王一禾就准备到金凤县协调处理一百多名拆迁户围堵省政府大院的群体上访事件,后来县里千方百计落实拆迁政策,缓解了矛盾,因而调研的时间一延再延。直到7月初,王一禾才决定带着叶知秋专程过来。除了调研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金凤县千亩荷塘深深吸引着王一禾这样的摄影“发烧友”。

金凤县是景江市最偏远的一个山区县,地处麓峰山脉以北,毗邻洞阳湖,自古盛产荷花。这些年农业产业结构调整,县里狠抓农业经济作物规模种植和农产品深加工,在传统荷花产业上做文章。荷花又称莲花,一身是宝,花、茎、莲子、莲蓬、莲藕皆可食用,通过深加工生产出的“金凤莲子”“金凤藕粉”被打造成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成为全国知名品牌。老百姓种荷花的收入远远超过种水稻,积极性高涨。金凤县抓住机会,每年夏季召开一次“荷花节”,既是招商引资,也是农产品推介。

因处麓峰山北,交通不便,产出的新鲜莲蓬、莲藕和蜜橘、梨子等农产品运不出去,老百姓意见很大。县里痛下决心申报修建一条连接省城的宏金高速公路,好不容易争取到国家立项,但是因为修路的拆迁补偿问题,公路沿线周边近千家拆迁户多次集体到市委市政府、省委省政府上访。春节前,一百多人在省政府门口静坐了一整天,成为全省挂牌督办的重大信访事件。事情不处理好,将直接影响到宏金高速公路建设。为此,县里高度重视王一禾此次实地调研,在家的县委常委集体陪同王一禾。

周围陪着的人见王局长如此雅兴,纷纷附和。有人伸过头去看刚刚拍的相片,连声称好。县长钟向阳边看边夸:“王厅长的摄影技术真是一流,我是外行,说不出哪里好,只觉得看起来舒服。”他不喊王一禾局长,而喊王厅长,似乎觉得喊厅长才显得尊敬,要不然省信访局局长喊局长,县里的信访局局长也喊局长,岂不乱套?

王一禾谦虚地摆了摆手,说:“照相是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好玩而已。”

钟向阳诚恳地说:“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和金凤县一百多万父老乡亲强烈请求您参加这届荷花节摄影大赛。这张照片就是幅上佳的作品,只要起个响亮的标题,金奖非它莫属。”

众人皆称是。王一禾笑着说:“不是我的照片好,是这千亩荷塘风光好啊!这些年金凤县在产业结构调整上是动了脑筋,下了功夫的。如果宏金高速公路顺利开工、如期修通,那可是造福一方、流芳百世的好事情。这是你们这届县委、县政府为金凤县的父老乡亲们办的大实事!也是你们最大的政绩啊!我一定邀请牧南同志过来看看,赏赏荷花,总结推介金凤县的经验。”

王一禾说得随意,旁人听起来意味深长。牧南同志全名曾牧南,是宏东省人民政府省长,王一禾喊省长的名字喊得如此亲切随便,让人觉得他与省长关系非同一般。王一禾的这些话也不像一个省直部门厅局长的口气,倒颇有省级领导的派头。

钟向阳赶忙说:“这是省委、省政府正确领导的结果,更离不开王厅长和省直厅局的大力支持。”感谢的话说完,他又把话题转到照片上,说:“王厅长如果能参加本届荷花节摄影大赛,整个比赛的档次和规格都会大大提升。您给这幅照片起个标题吧?”

王一禾沉吟片刻,说:“就叫‘金凤晨荷’怎么样?”众人都说这个名字契题,与照片配在一起珠联璧合,只差说是天仙配了。

王一禾的乡音比较重,金凤晨荷听起来像“金凤沉禾”,叶知秋站在一旁,暗觉犯了名讳,却不便点破。

时候不早,钟向阳恭请王一禾用早餐。王一禾拍到了满意的照片,心情大好,乐呵呵地点头应允。县委接待办的人七手八脚地将他的三脚架、长镜头短镜头收好,鼓鼓囊囊装了两大包。这些本是叶知秋干的活,但到了县里,人家抢着帮他干了。

钟向阳看着这些叫不上名字的摄影器材,夸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瞧王厅长这些装备,就知道是个行家!”

王一禾心里最乐意别人夸他专业,嘴里却谦虚说:“纯属业余爱好。我不打牌,不跳舞,总不能退休后没事干啊,最近和几个朋友学着拍拍照,既锻炼了身体,又陶冶了情操。”他指了指跟在身后的叶知秋说:“小叶知道,我平常事情多,哪里有空儿出来采风哟。再说了,要拍到好的照片,技术好、装备好还不行,还得要靠机缘,创作这东西往往灵光一闪,机缘巧合才拍得出好作品。”

众人又皆点头。王一禾接着说:“拍了这么多年,真正满意的作品不多。下周,我的个人摄影展在省展览馆举办,有兴趣的同志可以过来看看,多提宝贵意见。”

众人赞叹不已。钟向阳明白夸什么都不如夸王一禾摄影技术棒,仔细问了展览的时间,说一定会到场学习。

叶知秋月底即将调到省政府办公厅去,这次是最后一次陪王一禾出差,便顺着话说:“钟县长,我陪王局长出差多,还是第一次看他拍到这么满意的照片,说明金凤县钟灵毓秀、风清俗美。”这话是夸金凤县人杰地灵,听起来却像表扬钟向阳会办事。

钟向阳脸上愈发荡漾着谦恭的笑。从荷塘到停车的地方有段距离,王一禾走在最前面,腰杆子挺得笔直,步子迈得大,脚踩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根本看不出快六十岁了。

钟向阳快步跟在后面说:“王厅长,玩摄影是门技术活,经常接触大自然,寄情于山水,我也想学。到时候拜您为师,您可要收下我这个弟子呀。”

王一禾听了,颇为快意,笑声朗朗地说:“我哪敢收县太爷当徒弟啊。你们年轻人要大干快上,只争朝夕,别学我这老头子革命意志消退,玩物丧志啊。”

人老了爱说重话。王一禾年底就要从省信访局局长位置上退下来,近来特别喜欢说些早日让贤的话。王一禾在位期间,正逢全省信访事件激增,省、市、县、乡都建立了信访联席会议制度,每月对进京赴省上访通报排名。王一禾抓住时机,不断强化省信访局职能。他有句名言“权力不在大小,在于运作”,在他的运作下,省信访局在省直厅局中的地位不断提升,全省机关绩效评估、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考评、“双文明”评选等重要考核都要征求省信访局的意见。王一禾是历届信访局长当得最风光体面的一位。坊间传说,如果不是王一禾年龄大了,组织上还考虑提拔他到省政府当秘书长。

众人簇拥着王一禾上车,去怡园吃早餐。王一禾为拍晨曦的荷花,起了个大早,钟向阳等县领导陪着起了个早,忙乎大半天,大家饥肠辘辘,这餐早饭吃得格外香。

吃完早餐,钟向阳请示说:“王厅长,县委李书记正在从省里往回赶,您看是先听县里的汇报,还是先到实地看一看?”

钟向阳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这次王一禾搞突然袭击到金凤县来,事先并没有打招呼。李书记头天到省里汇报、协调荷花节相关事宜去了,听说王一禾来县里现场督办群体上访事件,十万火急地往县里赶。

王一禾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自然明白钟向阳的意思。金凤县离省城五百多公里,全是省道国道,还有一百多里的山路,紧打紧算,李书记赶回来最快也到了中午。因为事情涉及宏金高速公路建设,按照惯例,上午听汇报初步掌握情况,下午实地考察才有针对性,然而县委书记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肯定是想亲自汇报,体现县委的重视,上午开汇报会不妥。县委办安排日程时为难,汇报到钟向阳这里,钟向阳做不了主,只得征询王一禾的意见。

王一禾体谅县里的难处,大度地说:“李书记既然往回赶了,上午我们就实地看看,下午再听县委、县政府的汇报。”

钟向阳松了口气,心想省里的领导就是水平高,话说半截就全懂了。

县政府办安排了一辆考斯特车,早已等候在宾馆前坪。王一禾气宇轩昂地走过去,就在此时,三个操着宏东口音的人围上来,叶知秋眼尖,认出走在前面的是易天水。

王一禾认识易天水,以为他们也在金凤县出差,碰到了前来打招呼,便笑呵呵地主动去握手。没想到,易天水似乎没有瞧见他伸过来的手,冷冷地说:“王一禾同志,我现在向你宣布,省纪委正式对你采取‘两规’措施,请你配合,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就监察事项涉及的问题做出说明。”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工作人员就向王一禾出具了《中共宏东省委纪律检查委员会实施“两规”通知书》。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叶知秋、钟向阳等人惊得目瞪口呆。叶知秋根本来不及与易天水打招呼,只能眼睁睁看着王一禾被省纪委两个干部左右架着上了一辆商务车,绝尘而去。

很多年以后,叶知秋都忘不了这一幕,如此吊诡而戏剧性的情景,让他终生难忘。

回到省里,已是传言满天飞。省信访局机关一如往常,大家按时上班下班,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有人慌乱恐惧,有人事不关己,更多的人在静观事态发展……

余佑德有些幸灾乐祸,他在王一禾手里压了多年,一直没有得到重用,串门聊天儿时隐藏不住话语里的兴奋:“王局长平常教育别人一套套的,谁知道却……人哪,在位时莫得意,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

叶知秋无法置身事外。他相信王一禾的人品和为人处事的原则,但是,现在有很多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省信访局是个清水衙门,领导干部贪污受贿的概率不大,但是再穷的寺庙里也有富方丈。如今有的领导干部是潜水的“双面”人,没有真凭实据,省纪委又怎会轻易“两规”一名正厅级干部?

省委组织部很快宣布由俞副局长主持工作。省纪委专案组找局机关副处以上干部分别谈话,动员干部职工对王一禾腐败问题提供线索。专案组找叶知秋谈过两次,叶知秋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见没有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专案组就不再找他。

局里的大小事务照常运转。王一禾的办公室在8楼东头,到厅党组会议室开会要路过这间办公室。叶知秋每次经过,都忍不住会看几眼,只觉办公室那扇紧闭的门就像一个黑窟窿,吞噬了许多秘密。

过了一个星期,就有人说,王一禾在协调处理省城棚户区改造时,利用职务便利收受开发商贿赂,涉案金额达两三千万;又有人说,是内部人举报,纪委掌握的是棚户区改造的线索,审问时王一禾交代的是另外的事情,结果一挖再挖,愈发不可收拾。这些话像长了翅膀,从一间办公室飞到另一间办公室,从机关单位传到了坊间。没多久,宏东上下都知道省信访局王局长栽了。

王一禾原本打算在省展览馆举办的个人摄影展悄无声息地取消了。

李晓蕾一开始担心叶知秋受到牵连,后来看他没事,就把在外面听到的传言告诉他。这天,李晓蕾又提到王一禾的事情,叶知秋不耐烦地打断她,说:“王局长在位时对咱们挺关照,你别瞎打听,不靠谱的话别瞎传,晚上咱们去看看金姨吧。”

叶知秋调到省城后,还是王一禾出面把李晓蕾调到省人民医院。李晓蕾点头应允,她早就寻思着去探望金姨。

吃过晚饭,夫妻俩买了水果往王一禾家里去。王一禾家在省信访局机关家属区,穿过小花园,拐个弯就到了。这些年,宏东省直厅局大多新建了办公楼,同时配套修建家属区。省信访局原本没有单独修建机关院落的能力,可是王一禾硬是霸蛮,顶住各方面的压力,协调各方,修好了新办公大楼和家属区,配套中央空调、24小时热水,满院栽着花草和名贵树木,成了省直机关的一流大院。

过去王一禾家里总是灯火通明,一眼就能看到,现在望过去黑黢黢的,客厅的大灯关了,阳台拉着的窗帘透出隐隐一丝光亮。

李晓蕾轻声问:“金姨会在家里吗?”

叶知秋说:“她不在家里,能到哪儿去?儿子王剑在加拿大读书,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到门口,叶知秋按了门铃,轻声唤道:“金姨,我是小叶。”过了好一阵子,门才开了,金姨侧身让叶知秋夫妇进门,迅速将门关上。

进了屋,平常热情好客的金姨连茶也不倒,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叶知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李晓蕾主动倒了一杯水递给金姨,劝道:“金姨,你别伤心。我和知秋早就想过来看您。”

金姨端过茶,哽咽着说:“老王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我既看不到他,也没有他的消息。他这么大年纪了,怎么遭得起罪。唉,造孽啊……”

叶知秋看着金姨的模样,心里过不得,只好说:“金姨您要保重身体,现在事情没查清楚,外面的风言风语多,您不要听瞎传的谣言。王局长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最后这句话,叶知秋的安慰苍白无力,谁都知道省纪委不会轻易对一名厅级干部采取“两规”措施。

金姨哭得声音都很虚弱,说:“我家老王平常为人正派,得罪了小人,一直有人暗地里‘起拱子’告状。有人提醒过他要注意,他不当回事,此次只怕是躲不过这一劫。我现在没有别的奢望,只要他人平安就行了,什么官啊、钱啊,都可以不要。”

叶知秋问:“省纪委找您了吗?”

金姨苦笑了几声:“家里他们查抄了两次,连老王那些摄影器材都抄走了,问的那些事我怎么知道?老王从来不在家里谈工作上的事。”

李晓蕾拉着她的手,关切地问:“剑伢子在加拿大还好吧?”

“王剑一听他爸出事就要订机票回来,我坚决不准他回来。他回来只会添乱,又解决不了问题。”金姨还算明白事理,没有乱了分寸。

叶知秋说:“缓一下回来是对的。”他曾听人说过王剑不争气,是个化生子,名义上到加拿大留学,其实是在国外嫖赌逍遥,还欠了一屁股赌债。王一禾的钱大概都用在填堵儿子的窟窿上了。

金姨止住哽咽,说:“小叶、小李,谢谢你们过来。我家老王没看错人,真是日久见人心、落难见真情!我会照顾自己,你们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不用过来。”

知秋和李晓蕾只能说些安慰的话。过了一会儿,金姨主动提出让他俩早点回去。叶知秋心知不宜久留,就说:“金姨,剑伢子在国外,鞭长莫及。家里有什么事,不方便让别人帮忙,你就叫我。您把我当自己孩子使唤,不要见外!”

听了这话,金姨老泪纵横,紧紧握着叶知秋和李晓蕾的手,连声道谢。

回家的路上,李晓蕾倚偎着叶知秋说:“我觉得金姨好可怜。王局长在位时,家里的人川流不息,帮她做家务、陪她打麻将、聊天儿的人起堆。到了这时候,只怕鬼都没一个上门。”

叶知秋叹了口气,说:“现在一些干部没当官没掌权时,满腹牢骚,一旦有了权力,又抵挡不住金钱、美色、利益的诱惑。台上、阶下,往往只是一念之差。王局长待人处事比较公道,出事后说他坏话的人不多,不像有的领导在位时霸道嚣张,倒霉时墙倒众人推,那才好凄凉呢。”

李晓蕾说:“听说王局长的案子,是咱老乡易天水带头办的?你有没有找他打探点消息?”

叶知秋说:“那天在金凤县,就是易天水把王局长带走的。这个案子的确由省纪委案审一室在办,纪委正式立案调查的案件,是不允许打探消息的。再说了,我也不想麻烦易天水,让他为难。”

李晓蕾点了点头,搂着他的腰,说:“咱们多帮帮金姨,做不了的事,犯不着去碰高压线。我觉得啊,你把工作干好,对我好、对亮亮好,一家人平平安安就行了。”

叶知秋笑了,说:“你不是老要我多找领导、多汇报吗?这会儿想法不一样了?”

李晓蕾正色说:“你不要觉得我现实。我们医院分管后勤的江院长在位时管着后勤中心一两百号人,什么事别人都争先恐后帮他办了。退休没几天,生病住院想用下车都用不到。在不在位、有没有实权,硬是不一样。”

叶知秋说:“这样的例子多。有的领导一退休,人就苍老好多,主要是退了之后心态不平衡。他们没有想清楚权力是老百姓给的,权力也是暂时的。既然权力不是私有财产,又不是哪个人的,失去的时候,用不着那么患得患失。”

李晓蕾嘟着嘴说:“道理是这个道理。我的意思呢,在机关工作,总是要朝前看,有机会还是要把握住,这也是一种积极的态度。总不能不求上进,一辈子浑浑噩噩地混日子吧?当然喽,健康第一,平安第一,什么事情不要强求,要顺其自然。”

叶知秋心里一直不畅快,周末就去“舍得茶馆”找老芒聊天儿。老芒沏了一壶二十年的九子普洱茶,俩人边喝边聊。

叶知秋是在一次民间画展上认识的老芒。那个画展是省美协为几个业余作者举办的,叶知秋被薛松林叫去凑热闹。展厅布置得简洁雅致,展出的画作不多,叶知秋一幅幅地看过来,当看到一幅约四平方尺的画时被吸引住,驻足流连。画中两个中年男子袖手而立,站在一棵盛开的梅花树下抬头赏花,画首题着一句话——“放下世间事与君同看花”,寥寥几笔,禅趣溢出画来。

薛松林见他痴醉的模样,便拉了作者老芒过来,介绍他俩认识。叶知秋见老芒四十来岁,穿着一身蓝色唐装,清瘦挺拔,不像一些画家不修边幅的模样,顿生好感。交谈起来,老芒幽默风趣,俩人谈得很开心。

告辞的时候,老芒递过一个画匣给叶知秋说:“那幅画你喜欢,就送给你吧。”

叶知秋推辞说:“我对画完全不懂,这幅画送给我是明珠暗投。礼太重,我可不敢收。”

老芒笑着说:“宝剑赠壮士,书画馈知音。我的画不值几个钱,我画画儿纯粹就是好玩。朋友喜欢,我就送给他们,一分钱不要;不喜欢的人,出价再高我也不卖。”

叶知秋见他说得诚恳,人也豁达豪爽,就收了下来。回到家里,叶知秋把画小心翼翼挂在书房,越看越喜欢。

后来交往多了,彼此熟悉起来,俩人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老芒做生意赚了钱,老婆、孩子已经移民美国,他不愿意跟着去,在城南白沙井旁开了一家不起眼儿的茶馆,取名“舍得”。老芒性情洒脱,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琴棋书画、佛法道教、古董收藏、喝茶玩牌、美食旅游、摄影钓鱼,无一不喜无一不精,而且交游广阔,三教九流都有朋友,是个地地道道的“玩家”。朋友们都羡慕老芒—身体好又不缺钱,真正地风流快活。

茶喝过两泡,老芒见叶知秋眉宇不展,便问何故,叶知秋把将调到省政府办公厅的事情说了。

老芒说:“好事呀,值得庆贺。树挪死,人挪活,多一些经历,总是好的。”

叶知秋说:“我在信访局和老百姓直接打交道,感觉比较充实。调到省政府办公厅去,主要是写材料,务虚的东西多,能不能适应,心里没底。”

老芒喝了口茶,说:“虚与实是相对的。到省政府工作,主要是政策层面的制订,多了解基层的实际情况,出来的东西自然就实。我看你呀,主要是顾虑放弃熟悉的工作,去适应和挑战新的环境,内心忐忑。”

老芒看问题敏锐犀利,叶知秋所顾虑的何尝不是这些?叶知秋点头说:“老芒你说得极是。我只是给自己找一些理由和借口罢了。人要从熟悉的环境去一个陌生的环境,多少有些不安。不过,既然作了选择,我就有信心去适应新的环境。”

天南海北聊扯一通,叶知秋还是忍不住与老芒聊起王一禾。王一禾是他仕途的领路人,他从内心里敬佩王一禾的能力和人品。尽管王一禾对他有知遇之恩,但是对王一禾的尊敬已经超越了个人私情,更多的是佩服王一禾处理协调棘手问题、整合资源强化职权的能力。王一禾被查处,就如同心中偶像崩塌,带来的震撼和迷茫,让叶知秋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心中的困惑如一团火已经把他炙烧得太久太难受,他太需要向人倾诉!

老芒静静地听着,让叶知秋尽情地倾诉、宣泄。直到他不再说话,老芒才给他重新斟上一杯茶,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尽善尽美。每个人都有多面性,有时会展现好的一面,有时会暴露恶的嘴脸。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每个人看待人与事,总容易按照自己的好恶作判断,会有不同的衡量标准。你所说的王局长我不认识,也不了解,但是,无论他怎样能干、对你怎么好,他都触碰了职业生涯的底线。一个人丧失了底线,必定会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叶知秋说:“是啊。可能是太熟悉了,情感上接受不了。我们经常看到贪官落马的消息,也就当新闻看看,不会像身边熟悉的人出事后这般让人警醒。”

老芒说:“每个人所受的教育所处的环境不同,对事物的认知也千差万别,除了大家都必须遵循的一些准则,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为人处世的原则,这些原则或许就是底线吧。关键是这些底线面对诱惑时,能不能坚守住。”

叶知秋若有所思,说:“也许,正如康德所说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仰望终生:头顶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星空因其寥廓璀璨而深邃,让我们仰望和敬畏;道德因其庄严神圣,值得我们一生坚守。”

老芒笑了,说:“话题说沉重了。不管如何,知秋,你坚持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是不会错的。”

不久,省政府办公厅到省信访局考察叶知秋,考察反馈的情况很好,没过多久,就发了商调函过来。同事见了叶知秋都免不了恭维几句,叶知秋一一道谢。

叶知秋很快办好移交手续,准备第二天去省政府办公厅报到。临走前,叶知秋想了想,去俞副局长办公室辞行。

俞副局长原本不苟言笑,省委组织部宣布他主持信访局工作后,他变得平易近人起来,见了机关干部会主动打招呼。因王一禾赏识叶知秋,俞副局长一直对他有些疏远。叶知秋敲门进去,俞副局长正拎着包准备出门,站着听了几句,不等叶知秋说完,便打断说:“知秋,恭喜你啊。我本来应该送你去报到的,但实在是抽不开身,我会安排人事处张处长送你。我马上要去省政府参加一个协调会,下次找机会给你饯行。”说完拎包走了。

叶知秋本想挨个给局领导、各个处室的同事辞行,可被俞副局长搞得灰头土脸,一下子兴致索然。

叶知秋回办公室清理东西,接访处的几个同事主动过来帮忙,嚷着要给他饯行。小赵动情地说:“叶处长,这些年跟着你学到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舍不得你走。可一想你是高升,我们都很高兴,你到了办公厅后要常回来看看。”

叶知秋说:“我这叫什么高升,不过是调个单位而已。咱们还是好同事,多打电话,多联系。”

余佑德听到办公室的欢笑声,踱着方步走过来,假意恭贺说:“叶处长到了省政府工作,可别忘了我们这些难兄难弟呀!苟富贵,莫相忘!”

人逢喜事百事宽。此刻,余佑德满嘴的江湖腔听起来也不那么讨厌了。叶知秋抽屉里还有一条用来待客的好烟,拆开来一人发了一包,笑着说:“我发配到清水衙门去了,以后过来办个事你们莫脸难看、事难办呀。”

众人哄笑说:“你这话说倒了。你提拔到省政府当领导去了,我们以后办事好办多了。”

闹了一阵儿,同事们陆续散去,叶知秋把门虚掩着,静静地坐下,点了根烟。叶知秋调到省信访局后在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办公室待了整整五年,现在真要离开,难免有些不舍,有些惆怅。

到省政府办公厅去,是正确的选择,还是错误的决定?叶知秋不知道答案。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下班时间已过,办公楼人去楼空,四周更安静了。叶知秋起身拿着抹布将办公桌仔细地抹过一遍,直到抹得一尘不染。 JCIlo1S2wZAnXqLsENsCGixLkA68jaXic3Vf2KDf/bE9dY9EuuDrBINJ3FXZ+7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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