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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妻子李晓蕾还在忙家务,儿子亮亮已经睡了。叶知秋酒劲上来,换了双棉拖鞋一屁股呆坐在沙发上。李晓蕾看他只顾坐在沙发上发呆,嗔怪道:“人家忙得要死,你也不来帮帮手。”

叶知秋把心绪收了回来,让李晓蕾坐在身旁,搂着她说:“今天高振宇来了,几个老同学聚了一下。一高兴,大家都喝得多了点。”叶知秋的生活圈子不大,几个要好的同学、朋友李晓蕾都认识。

李晓蕾说:“振宇这几年走得比较顺,市委办副主任是副处级干部吧?听别人说市里的副处级就相当于省里的副厅级,他又是给市委书记当秘书,你们这拨同学里,我看他将来最有出息。”

叶知秋笑笑,心想:女人就是现实。有哲人说过,女人是生活的精算师。每个女人都经历过纯情、率真的少女时代,对未来的一切充满憧憬,而那些风花雪月、浪漫柔情总会被现实无情粉碎,让女人比男人变得更清醒、更务实。高振宇现在势头好,或许前景光明,但仕途是一场长跑,谁能够坚持到最后,胜负输赢往往无法预料。他心里这么想,口里并不反驳,柔声问道:“亮亮睡了吗?”

李晓蕾没有领会他的柔情,正色说道:“对了,亮亮上学的事情你要操心,就要读小学了,进不了厚德小学,我可不答应。”

叶知秋一听,有些犯愁。厚德小学是省城最好的小学,师资力量强,教学质量高,每年招生名额有限,家长们挤破脑袋都想把自家的孩子往里送。他打了个酒嗝,说:“读小学,主要考虑就近原则,接送方便。别让孩子把时间耗在路上。没有必要非得进厚德小学。”

李晓蕾听了这话不高兴,说:“厚德小学是名校,教学质量甩普通学校几条街。你好歹要想办法,我自己受点委屈没事,别委屈了孩子。”

李晓蕾话中有话。她家境好,人漂亮,是贤妻良母型的女人。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嘉林县卫生局,经人介绍认识了叶知秋。当时,叶知秋还在石虎乡上班,李晓蕾倒不嫌弃,觉得他蛮有才华又靠谱。俩人相识后坠入爱河。婚后,李晓蕾不娇气、不势利,对双方父母孝顺,对知秋这边的乡下亲戚从不另眼相看。小两口日子过得甜蜜温馨,后来生了儿子亮亮,家里更平添许多欢乐。叶知秋调到省信访局后,李晓蕾为调进省城,放弃公务员身份,到省人民医院当护士,三班倒不说,还经常受患者和家属的气。虽然辛苦劳累,李晓蕾却从不抱怨,反而宽慰知秋:“不管怎么样,总算解决了两地分居,一家人团聚就好。”

叶知秋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从小接受“知足常乐”人生观教育,时常庆幸自己福气好,能娶李晓蕾当老婆,把家里安顿得舒适熨帖。李晓蕾从不曾说起调动受委屈的事,这次为亮亮上小学,倒提出来了。

想到这里,叶知秋搂住李晓蕾,吻着她的耳垂,说:“好啦,我过段时间就去联系学校。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尽力?”

省住建厅维稳办王主任有点能耐,第三天就让张老板将18万元工资送到省信访局。

叶知秋主持召开调解会。张老板凸着肚子像怀了十个月身孕,点头哈腰蛮吃力,一个劲地道歉,一会儿说对不起李平安他们,一会儿说给政府添麻烦,一脸谦卑,不时瞅瞅王主任的脸色。叶知秋狠狠训斥张老板,不留一点颜面,训得张老板的胖圆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脑壳栽栽的。

叶知秋悄悄问王主任:“你使了什么招数,这么快就把钱搞定了?”

王主任说:“我能有什么招?那个开发商有个项目正在厅里报批,我跟他说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事情不搞好,那项目就搁一个月再说。他听我这么讲,去找张老板的积极性比我还高。”

调解很顺利。李平安和其他五个老乡都来了,见厚厚一堆百元大钞摆在会议室桌上,也不再和张老板计较。双方很快签了调解协议。

临走时,李平安紧紧握着叶知秋的手,动情地说:“叶干部,真的太感谢你了,没有你,我李平安可能都不在这世界上了!”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叶知秋说:“老李,以后碰到什么事情多往好处想,无论什么难关总会过去的。你们把钱放好,平平安安回去和家人团圆,注意安全!”

李平安和老乡们千恩万谢地走了。

每次顺利圆满处理一起上访事件,叶知秋会有小小的成就感,特别是看到上访人露出满意的笑容,总会让他心情愉悦好一阵子。

刚回到办公室,手机响了,高振宇打来电话问:“知秋,下午有时间吗?陪我一起去看看孟老师吧。我开车接你。”叶知秋答应了,俩人约好碰面的地方。

放下电话,叶知秋不由得想起孟澄明老师来。大一入校,校领导在年级大会上向大家介绍年级辅导员孟澄明。那年孟澄明五十多岁,说话慢声细气,唯有一双眼眸清亮,仿佛一眼能看穿你。见面会上,孟澄明不像其他老师那样叮嘱大家要遵守纪律、搞好学习,却说:“同学们,大学四年最重要的是什么?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理解和答案。我的看法是,要学会独立思考。一个人掌握了知识,并不一定拥有智慧。从知识中获得智慧才是学习的最高阶段。智慧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创造力。这种创造力从哪里来?来源于独立思考。所以,你们到大学来,不是要做一个听话的乖孩子,不是要得到多少本证书,而是要成为一个独立思考的人。”孟澄明的话被潮水般的掌声打断,学生们瞬间喜欢上这个眼眸清亮的瘦高个老头儿。

叶知秋记住了这个老头儿最后送同学们的一句话:“思考时的痛苦是暂时的,不会思考的痛苦才是终身的。”

孟澄明是年级辅导员,同时还教中国古代文学史。他上课从不点名,从不拖堂,既没有课堂笔记,又不布置作业。选修他的课,学分最容易得。因为他会给每个学生及格。他是全校唯一在教室抽烟的老师,一节课抽三支烟,第三支烟抽完,下课铃一定准时响起。他开的课堂堂爆满,经常有外系的学生跑来蹭课。

叶知秋最喜欢孟澄明讲课时潇洒通达的风度。孟澄明讲《四书》《五经》,孔孟的仁义礼智信、宋明程朱理学以及明清经世致用学说。在课堂上,孟澄明是真正的主角,他能用最短的时间迅速凝聚学生的注意力,用最浅白的话说清最深奥的道理,让人觉得一节课的每分每秒都过得舒畅无比。孟澄明讲授老子庄子的清淡无为,竹林七贤的魏晋风骨,李白、杜甫、苏东坡的壮阔诗怀,王夫之的知行合一,让所有听课的人如醉如痴。特别是孟澄明大声诵读宋代大儒张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名句时,那番慷慨与豪迈,在叶知秋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特别碰到困难和挫折时,他总会想起那节课,想起孟澄明诵读这段话时炯炯的眼神。

有天晚自习,薛松林从图书馆借了本书溜进教室,神秘兮兮地告诉叶知秋:“这个孟老头儿不简单,有些来头。你看看这本书。”叶知秋接过一看,是本《宏东编年史》,里面记载“文革”期间孟澄明28岁成为省革委会副主任,曾经为保护老干部挺身而出与造反派斗争,结果被打倒判刑入狱,从人生的巅峰跌到谷底。“文革”结束后,他平反出狱,恢复工作,辗转安排到宏东师大。

孟澄明渊博的知识和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充满神秘色彩,让叶知秋、高振宇、薛松林、王建军景仰不已。特别是孟澄明开明的作风、睿智的思想和包容的情怀深深吸引着他们。他们有空儿都喜欢找孟澄明交流。孟澄明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时不时喊他们到家里吃顿饭,打餐“牙祭”。四个人里面,孟澄明尤为喜欢叶知秋和高振宇,认为叶知秋心性纯良,宽容大度,看问题、做事情能独立思考,坚持底线;而高振宇机敏灵活,目标明确,认准的事情总要想办法达到。在孟澄明的推荐下,叶知秋、高振宇都在大三那年入党,成为校优秀学生干部。

往事历历在目,让人感慨逝水流年。高振宇准点接了叶知秋,让司机驱车往麓山脚下的宏东师大驶去。

高振宇打开一个礼品盒,说:“上次听说孟老师在练毛笔字,我托人找了方墨砚,作礼物送给他。你看看,如何?”

叶知秋平日里也练书法,因而对文房四宝皆有所知,接过来一看,是方歙砚,砚面上刻着几簇翠竹,砚中呈现着金星纹理,不禁赞道:“好砚!你在哪里找到这么好的砚台?”

高振宇说:“对砚台之类我完全不懂。只知道洮砚、端砚、歙砚是三大石质名砚,而洮砚、端砚珍贵稀少,多是收藏、把玩用的,歙砚质地好,价格还不是那么高不可攀。上次到江西婺源,我特意请朋友帮忙挑了一方带给孟老师。”

叶知秋笑着说:“你还算用心,孟老师没白疼你。砚台的实用功能是磨墨,砚的品级主要是看下墨、发墨的好坏。下墨讲求快慢,发墨讲求粗细,但往往下墨快的发墨粗,发墨好的下墨慢。所以,好的砚台既能很快发起墨汁,墨汁又不会滞结在砚上,磨出的墨汁形状如油。下墨、发墨均佳的砚台极其珍贵。”

高振宇问:“什么叫下墨、发墨?”

叶知秋说:“简单说,下墨就是磨墨时,很快有墨汁的意思;发墨是指墨在砚池中生光发艳,随笔旋转流畅。如果试用一锭好墨,在优、劣不同的砚上磨墨,劣砚下墨快,砚石粒子粗,磨的墨汁粒子也粗,故墨多无光,写出来的字缺乏神采。优墨配上好砚,既下墨也发墨,字画自然神采奕奕。”

高振宇又问道:“磨墨都有这么多学问,那么三大名砚又有何优劣呢?”

叶知秋接着侃下去:“端砚硬度较软,发墨更好,歙砚硬度较硬,下墨更好,而洮砚硬度较于端、歙之间,下墨优于端砚而发墨优于歙砚,所以从下发墨上来讲是二者调配得最好的,因此洮砚最为书画家们喜爱。可惜洮砚产自甘肃洮河,砚石在大河深底,绿如蓝、润如玉,采得砚石还要经过繁杂的工序才能制成一方砚台,得之为无价之宝。自唐代以来,老坑洮砚是皇家贵族、富商巨贾才能拥有,寻常百姓难得看到,到现在更是一砚难求。”

高振宇说:“那你说我买的这方歙砚,好在哪里?”

叶知秋端详一番,用手轻轻摩挲着砚面,说:“你这方歙砚,又叫雨点金星砚。古人常说歙砚石质坚密细腻,色黑深沈,纹理自然,以青黑多金星者为上品。这些金星是砚石中融有谷粒的结晶物,在光线照耀下会熠熠发光,犹如天空中的星斗,而且金星久研磨而不褪,越磨越亮。你这方砚台,星如雨点,灿然遍地,是歙砚中的佳品,孟老师一定会喜欢。”

高振宇听了,悬着的一颗心落地,眉眼皆露笑意。叶知秋猜他买这方砚肯定花了不少钱。

车子开到校门口,叶知秋要司机停一下,进了一家花店,买了一大束康乃馨。

孟澄明住在学校家属区的一座小山坡上,只有一条小路蜿蜒盘旋,车子开不上去。高振宇要司机在车里等,和叶知秋下车往孟澄明家走去。读书的时候,他们四个人常常从坡下比赛谁最快冲上坡,每次高振宇总是趁大家不注意抢跑,最先冲到坡顶。

山坡上几栋楼房颇有年代感,有栋楼房一整面墙上爬满爬山虎,冬日里叶子都枯萎了,愈发显得萧瑟。到了孟澄明住的一楼小院里,却见一丛翠竹伸出墙头,枝叶青碧,生机盎然。

叶知秋按响门铃,师母前来开门。师母认出他俩,笑呵呵接过康乃馨,迎他俩进门。孟澄明正伏在客厅的桌子上写着什么,桌上杂乱摊着一堆书。看到俩人进门,孟澄明高兴地站起来,迎上前握手,笑着说:“好久不见,知秋兄、振宇兄,别来无恙?”

孟澄明喜欢和学生们称兄道弟,退休后这个习惯一直不变。叶知秋、高振宇读书时就习惯了他这般称呼,不感到唐突,过去觉得孟老师平易近人,现在有老顽童的味道。

高振宇双手递过礼盒,说:“孟老师,您喜欢练书法,我给您带了一方石砚,知秋鉴赏了说是方好砚。”

“我说的不算,孟老师看过好才能算好。不过振宇用心,从江西婺源找回来的金星歙砚。不说别的,光他这番心思,就要表扬。”叶知秋竖着大拇指。

孟澄明连声道谢,笑着收下,说:“知秋、松林、建军他们在宏东,有空儿都会来看我,振宇你在南岭市工作,来一趟不容易。你们都成家立业了,瞧着你们有出息,我和师母可高兴喽。”

高振宇说:“孟老师,我虽然好久没有过来看您,但您的教诲牢记在心。瞧您的气色,比当年级辅导员时还好,那会儿,我们可没少让您操心。”

叶知秋接过师母沏好的茶,说:“孟老师,从某个角度来说,您和师母的变化比我们小。毕业后这十多年,是我们一生中经历事情最多、变化最快的阶段。从一个毛头小伙儿到结婚生子、工作变迁,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而时间在您和师母这边流逝得慢些。”

大家都笑了。高振宇说:“是呀,回想起来,还是当年读大学的时光最快乐,简单、透明、充实、纯净。”

孟澄明感叹说:“知秋说得有道理啊。人生就像一条河流,经过激流险滩时,最刺激也最短暂,大多数时间在平缓流淌。年轻人喜欢追求大风大浪的刺激,随着年纪的增长才能逐渐领悟到平淡时光的美好和不易。当然,人生要经历很多个阶段,到了一个生命阶段就做应该做的事情,这才叫作顺其自然,乐天知命。”

叶知秋看到桌上摊了一堆书和一沓照片,随意翻看时竟然看到一张孟澄明与周恩来总理的合影,连忙喊高振宇过来看。俩人细细翻看那沓旧照片,有的是参加中央会议,有的是站在主席台讲话,还有好多张孟澄明与中央首长合影的照片,照片上的孟澄明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孟澄明看着俩人翻看照片,并不阻拦。

看着这些泛黄的照片,又看着桌上摊着一个厚厚的日记本,叶知秋说:“孟老师,我猜呀,您一定是在写回忆录。”

孟澄明笑而不答。

高振宇说:“孟老师,您经历过那么多的大风大浪,与好多风云人物因缘际会,有过交往,这是宝贵的人生财富,太值得记录下来。”

孟澄明眼眸依旧明亮,说:“现在人老了,刚刚发生的事情记不得,过去的事情却历历在目。我经常思考,在那个疯狂的岁月,为什么人们会失去正常的思维,包括那么多的知识分子?虽然也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那样微弱、那样渺小,整个国家和民族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沉重!这些年,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知识分子是一个民族的精英群体,当国家和民族命运出现在历史的拐点时,应该怎么去做,应该去做什么?反思‘文革’的书籍汗牛充栋,但我是那段历史的亲历者,更加深切地体会到‘千人诺诺,无一人谔谔’会对一个国家和民族造成多大的损失和破坏。我是一名老党员,尽管也犯过错误、受到过挫折,但对党的信仰和忠诚始终如一,对真理的追求至死不渝。我有责任、有义务去记录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让更多人去反省、去思考。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年纪越大、越强烈。所以,我想静下心来,记录那些经历过的事情,给后人留点参考资料。”

师母这时插话说:“我要他别写,再提过去的事情难免会伤人伤己,过去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想开一点、看透一点,没有必要再去惹火上身。他听不进去,顽固的性格一点也没改。”

孟澄明摆摆手,制止她再说下去。

叶知秋很好奇那张与总理的合影,问:“孟老师,您跟我们说说这张照片吧?”

孟澄明缓缓地说:“那是在人民大会堂,总理听完我的汇报后,非常满意。散会后,总理与全体会议代表合影留念,我提出和总理单独照张照片,没想到总理爽快地答应了。当时总理已经快70岁了,人非常消瘦,看着都让人心疼。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岁月,总理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力量,只要看到他、一听他说话,我们心里就特别踏实。当时,总理要了解各地发动‘文革’的真实情况,鼓励大家讲真话,反对说假话。我把了解的情况如实向总理做了汇报,得到总理表扬。”他的语速很慢,似乎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

叶知秋说:“我看了一些资料,说总理当时身体状况已经很差,出现了尿血的症状,可是他却不当一回事,仍然抱病工作。”

孟澄明说:“我们都知道总理在抱病工作,被他那种忘我工作的精神深深地感染。总理很消瘦,说话的声音不大却非常有穿透力,思维异常敏捷,说的话切中要害。”

叶知秋、高振宇凝神听着。孟澄明目光变得深邃,说:“‘人民总理爱人民,人民总理人民爱’,这句话当年风行一时,老百姓用朴素的语言表达了对总理最真挚的感情。总理始终坚持人民利益高于一切,真正做到了为党和人民的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的家国情怀让人钦佩!”

叶知秋、高振宇被他的情绪感染,心中泛起波澜。现在闲谈中很少听到有人说起国家、民族、人民这些名词,就算听到也感觉别扭,而此时此刻孟澄明这番话却深深震撼着他俩。

孟澄明说:“知秋、振宇,你们都在机关工作,要始终记住总理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国家干部都是人民的公仆,应该和群众同甘苦,共命运。”

叶知秋说:“听了孟老师今天这些话,真是胜读十年书,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高振宇附和着说:“是场精神洗礼。我上了那么多党课,在党校学习过那么多次,没有今天这么受教育。”

孟澄明笑了,说:“知行合一最重要。是不是真正记住这些话,要看你们的实际行动。”

看看时候不早,俩人起身告辞。孟澄明和师母留他俩吃了饭再走,高振宇说:“我晚上还得赶回南岭市去,下次来,再好好陪孟老师喝几杯。”

孟澄明坚持送俩人到下坡的马路旁,握手别过。

高振宇与叶知秋并肩走了几步,忽然说:“知秋等我一下,我还和孟老师说几句话。”又折身返回,拉着孟澄明说着什么。

叶知秋驻足,远远地望着,心想:振宇素来心思缜密,办事谨慎,这次来拜访孟老师,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相求。振宇大概是觉得单独拜访孟老师显得唐突,所以要自己陪着过来。再一想那方贵重的歙砚,他心里愈发肯定。

过了好一会儿,高振宇才过来,只字不提与孟澄明说了些什么,叶知秋也不问。

司机开车子送叶知秋回省信访局,俩人约好下次再聚。

叶知秋回办公室刚坐下,小赵送了个材料过来,说:“余处长催了几次,还亲自撰写了标题,说今天晚上要加班把材料弄好,明天上班报给他。”

叶知秋看了一眼标题——《关于有效防范拖欠民工薪酬引发群访的对策思考》,心里愈发不痛快:上午才处理好李平安讨要工资的事情,晚上就总结经验,明天就上报领导,有这么安排工作的吗?他见小赵写好了初稿,不便打击小赵的积极性,就说:“行,你放我桌上,我抽空儿改一稿,争取明天上午报给余处长。”

小赵笑笑:“余处长抓工作就是快节奏,善于总结经验。”见叶知秋没有应话,小赵又说:“对了,余处长要看一下金凤县拆迁群众集体上访的材料,我记得上次整理好后就放在你这里了,你能不能找找?”

叶知秋“喔”了一句,从桌上一沓材料里找出一个资料袋,说:“全都在这里。余处长怎么要看这份材料?”

小赵摇摇头,说:“不知道,他就让我找这些材料。”

小赵走后,叶知秋想:余佑德要金凤县那份材料干吗?王一禾提起过下周准备去金凤县调研,是不是跟余佑德也说了,让他做点准备?琢磨了一会儿,理不出头绪,叶知秋就静下心来修改材料。

修改完材料,叶知秋一看手表,7点多了,突然想起今天李晓蕾值夜班,早上出门里要他去幼儿园接亮亮,自己竟然忘记了。他连忙出办公室,急匆匆往省直机关幼儿园赶。

到了幼儿园,大门紧闭,远远望去亮亮所在班上的教室一片漆黑。叶知秋心急如焚,向守传达的大爷说明情况,大爷仔细看了他的工作证,指着一扇亮着灯的教室说:“你到那儿去看看,没按时接回去的孩子都集中在那里。”

叶知秋三步并做两步到了教室,看到值班的年轻女老师只顾低着头玩手机,亮亮和另外一个小男孩儿趴在地上玩玩具。叶知秋喊了声儿子,亮亮见了他直往怀里扑,带着哭腔说:“爸爸怎么才来?好多小朋友都回家了,只剩下有我和隔壁班的强强了。”

叶知秋抱着亮亮说:“爸爸才下班,咱们去吃肯德基。”

这时年轻女老师才抬起头,皱着眉头说:“工作再忙,也要记得来接孩子呀。再说了,我们老师8小时上班,难道就不需要休息吗?”

叶知秋不想解释,赔着笑脸准备走,谁知亮亮一定要强强同去吃肯德基,强强也想去,可怜巴巴地望着。

叶知秋问女老师:“这个孩子家长怎么还没来?”

女老师不耐烦地看了强强一眼,低声说:“这孩子蛮可怜的,听说父母亲感情不好,正在闹离婚。”

叶知秋心有不忍,加上亮亮又吵着要强强一起去,就说:“老师,能不能这样,我把手机号码留给你。你打个电话给强强家长,就说亮亮的爸爸带他们在幼儿园对面的肯德基吃饭,孩子有个伴也不孤单。你要强强家长直接打电话给我就行了。”

女老师正等得不耐烦,一听有这样的好事,马上答应下来。她从花名册上找到强强父亲的电话,打过去,电话通了却没接,编个信息发过去,很快收到回复:“好的,谢谢!”

叶知秋便带着亮亮和强强去了肯德基,点了一大堆食物。肯德基店里人很多,明明知道这类食品吃多了不好,可拗不过孩子们喜欢,仍有很多家长带孩子来吃。叶知秋吃不惯汉堡,点了杯咖啡,看亮亮、强强边吃边玩。他给李晓蕾打了个电话,说带亮亮在外面吃饭,让她放心。

直到8点30分,店里的人渐渐少了,强强爸爸还不见踪影。叶知秋知道幼儿园多数都是省直机关干部的孩子,机关里加班加点,无法按时上下班是常有的事,可拖到这个时候没来接孩子也不太寻常。到了9点,叶知秋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男子进了肯德基店,朝这桌走来。

叶知秋估计是强强爸爸,便起身打招呼,果然强强看了男子一眼,面无表情地叫了句:“爸爸。”

男子有些尴尬,连声向叶知秋道谢,说:“不好意思,我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给你添麻烦了。”

叶知秋理解地说:“大家都是上班族,没关系,一点都不麻烦,两个小朋友玩得挺开心。”

男子看到强强与亮亮笑闹成一团,眉眼才略微舒展,感叹说:“现在的孩子找个伴玩都不容易,城市越大,人却越孤单啊。”

叶知秋接过话说:“听说二胎政策要放开,放开二胎之后最大的受益者是这些孩子。从小有伴一起成长,童年才会更快乐。”

男子递了支烟过来,叶知秋示意店内不能吸烟,俩人就把烟收起来,看着孩子们玩耍,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男子得知叶知秋在省信访局工作,便主动留了手机号码,说:“我叫古力志,在省政府上班,有机会多联系。”

时间不早,男子与叶知秋握了握手,客气几句便匆匆带着强强走了。

强强朝亮亮恋恋不舍地挥了挥手。

回家的路上,亮亮懂事地对叶知秋说:“爸爸,我不会告诉妈妈你今天很晚才来接我。”

叶知秋问:“为什么不告诉妈妈呀?”

亮亮说:“如果告诉妈妈,妈妈肯定会怪你,你和妈妈吵架了,我就会像强强一样,谁都不来接了。”

第二天上午,叶知秋把材料送给余佑德。余佑德接过材料随手放在桌上,问:“知秋,听说王局长下周要到金凤县调研,我把材料看了一遍,涉及的问题还比较复杂,处里要再集中研究一下具体解决的办法。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最清楚,我会去向王局长汇报。”

原来余佑德是想陪同王一禾调研。叶知秋并不计较,说:“前几天王局长提起过这件事,要我们准备一下相关材料,具体调研的时间还没有定。”

余佑德说:“最近处里事情多,调研你就不参加了,我会跟王局长说一声。”停了会儿,他皱着眉头说:“知秋,以后处里的工作要多商量、通气,等形成一致意见后再报告领导,免得造成工作被动。”

后面一句话是批评叶知秋,弄得叶知秋莫名其妙。余佑德说:“李平安讨薪一事处理得非常好。我去跟王局长汇报,他说已经知道了。你单独向他报告过吧?”

肯定是余佑德向王一禾邀功时碰了“软钉子”,叶知秋解释说:“那天劝阻李平安跳楼后,需要协调省住建厅,事情紧急,你又在外面开会,我就请王局长请出面给住建厅厉厅长打了电话,协调尽快解决此事。”

余佑德“嗯”了一句,说:“我知道都是为了工作,但规矩还是要讲的。”

叶知秋不愿再多做解释,借口说还要改材料,起身走了。

回到办公室,叶知秋感到烦躁:余佑德心胸狭隘,嫉妒王一禾器重自己,总是担心自己抢了他的风头,就连陪领导下基层调研都想方设法阻挠。可是,自己根本不屑与这种人计较。君子远小人,与小人争锋,岂不自降格调?

王一禾带队调研的事情延期了。过了几天,王一禾在电梯里碰到叶知秋,问:“知秋,听余佑德说你们处里最近事情多,忙不过来?”

叶知秋笑笑,说:“快过春节了,事情的确比较多。”

王一禾说:“金凤县采取过硬措施解决了拆迁群众的实际困难,集访暂时平息,矛盾没那么尖锐了,调研的事过一阵儿再说。还是你陪我去。”

叶知秋心想王局长果然世事洞明。

春节期间,叶知秋闭门谢客,把省政府近年来出台的政策法规和经济社会发展规划,以及省领导重要场合的讲话都细细地阅读、钻研一番,对一些观点、数据牢记在心。省政府办公厅招考要的是写材料的“笔杆子”。如今写材料是个苦差事,机关里能写材料的人是稀缺资源,到哪儿都受欢迎。叶知秋从基层选调招考上来,写材料是真功夫,特别是到省信访局接触的人和事多了,眼界大开,公文写得既有理论深度又接地气。虽说心中有底,叶知秋却也不敢大意,毕竟省直机关高手如云。

节后上班,叶知秋推掉一切应酬,吃过晚饭就进书房,潜心钻研文件资料,常常过了12点才上床睡觉。

李晓蕾看他辛苦,劝道:“老公,现在单位招考进人竞争激烈,听说有的公开招考都早已经事先内定,只是走走过场。硬碰硬地公平竞争,我不担心,但是怕走形式、搞潜规则。咱老乡易天水在省纪委工作,信息渠道多,托他打听一下情况,你准备考试也更有把握。”

谁都明白“功夫在诗外”的道理,可是这种招考必须要有真才实学,玩花架子不行。省政府办公厅招人去写材料,又不是招人当官。叶知秋晓得没有过笔试关,找谁都没有用。然而,李晓蕾的话还是提醒了他。

易天水是叶知秋的老乡,在省纪委案审一室当副主任,是省纪委最年轻的处级干部。俩人年纪相仿,是老乡又颇谈得来,时不时会打个电话、小聚一下。易天水性格刚毅,疾恶如仇,不知是不是因为在纪委工作养成了这种性格,浑身透着股凛然正气。叶知秋喜欢和他聊天儿时那种“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的感觉。

叶知秋打电话给易天水,把事情细细说了,请他帮忙了解一下招考的细节。易天水声音爽朗,说:“知秋,你好好准备,现在都是凭真才实学吃饭,这种公开招考就是要招硬笔杆子,我看你希望很大,认真备考不会有问题。”

易天水的声音像他这个人一样透着满满正能量。叶知秋说:“天水兄,我心底这么想,也希望是一场公平公开的竞争,可是又担心人员内定,‘陪太子读书’。”

易天水说:“你呀,还是老思维老观念。现在招考、选拔干部,程序透明,制度规范,监督又严,谁也不会去碰这根高压线。如果我们机关干部都心存疑虑,更别说‘吃瓜群众’了。我帮你问问情况,再给你回话。”

易天水是那种永远让人开悟开怀的朋友。他为人公道正派,说话从来不绕弯,公事私事分得很清,遇事敢较真碰硬,像活在革命样板戏里的人物。叶知秋觉得他虽然有个性,但对朋友却很热心,待人处事特别真诚。

果然,易天水打听一番,回电话说:“知秋,我帮你问了一下省政府办公厅组织招考的朋友,考试完全公开、公平。你一定要坚定信心,不要七想八想。4月份笔试,重点考申论,写一篇领导讲话或是调研文章。过了笔试,再组织面试,按1:2的比例进行考察。整个流程很快,据说新招的干部要在7月底前到岗。”

易天水的话极大地鼓励了叶知秋,他更加心无旁骛,两耳不闻窗外事,全力以赴备战招考。

功夫不负有心人。4月底,叶知秋参加考试,考题是某领导要下基层调研,从提供的材料中提炼一个观点为领导写一篇调研提纲。叶知秋仔细研读附件材料,选了一个新颖的角度切入,洋洋洒洒写好,第一个交卷。

不久,叶知秋就接到面试通知,面试也非常顺利,叶知秋的综合得分排第一名。消息传到省信访局,同事纷纷向叶知秋表示祝贺。王一禾特意将叶知秋叫到办公室鼓励了一番,同时叮嘱分管人事的俞副局长做好迎接省政府办公厅前来考察的准备。

余佑德见了叶知秋,脸紧绷着,表情复杂地说:“你这次为局里争了光,但是还有1:2的考察,不管能否最终入选,你还是要把手头的工作干好,不能甩担子。”

叶知秋不屑与他计较,笑着说:“余处长,你放心,我会把手头的事情干好。能不能去,八字还没有一撇,不管到哪里,对我来说都一个样,都要干好工作。”

余佑德端着架子,点了点头。 Sw5tg4IazxhuwrLe7tePQX1p2K6Oz+hFXeNXUHUeLEqxOCDbbXTJF3a6Si8kYI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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