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洲际酒店33层顶楼的围栏外沿,大风凛冽,刮在耳边呜呜作响,叶知秋深吸一口气,双手紧紧抓住栏杆,慢慢朝前挪。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楼下的行人像蚂蚁,汽车像一排排的甲壳虫。
前方两三米远,栏杆外的平台上蹲着一个神情恍惚的青年男子,倾斜着身子,似乎随时会从这一百多米的高楼顶层跳下去。他叫李平安,一个小时前,叶知秋还在省信访局接访大厅接待过他,答应想办法为他追回打工的血汗钱。
六个上访人里,李平安领头,他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说着一口难懂的运水县话,反复念叨:“我带着村里老乡到张老板的工地打工,辛辛苦苦一年,没有领到一分钱工资,我哪有脸回去过年,怎么跟老乡们交代?”
叶知秋好言安慰,留下上访材料,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他,答应一有消息就会和他联系。劝了好久,李平安答应回去等消息,结果却跑到邻街的洲际酒店准备跳楼。
每到年关,农民工讨薪的事情就多起来。虽然劳动、工商等部门加强监管,开展过专项治理,但电视里仍时不时会播出农民工为讨要工资上访,堵门、堵路的事情。碰到这类上访,叶知秋总会尽力安抚当事人,防止出现过激行为,然后在第一时间内找职能部门协调。现在是省“两会”特别防护期,谁也不愿意出现影响社会稳定的事情。
经过法院判决或劳动部门仲裁的拖欠薪酬事件,叶知秋能够协调督促法院、劳动部门加大执行力度,对可能酿成重大事端、造成群体性事件的隐患,还可以启动应急处置方案,通过司法救济、劳动救济先行垫付部分薪酬,稳定当事人情绪,控制住事态。叶知秋最怕碰上李平安这种情况,连用工合同都没有签,与老板仅有个口头协议,从法律上讲连基本的合法权益都无法保障。
李平安离开信访大厅后,叶知秋打电话给省住建厅维稳办王主任。特别防护期间,省直厅局维稳办主任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王主任接了电话,不敢大意,说:“叶处长,我马上了解情况,15分钟后给你回复。”
王主任辗转找到建筑工地的开发商,一了解,才知道张老板是个小包工头,开发商已经按工程进度付了工程款,是张老板私自将民工工资截留了。
叶知秋知道自己拿开发商和张老板没辙,但省住建厅多的是办法,张老板就算躲在地缝里也找得出来。叶知秋同情李平安,想为他讨个公道,话就说得硬:“王主任,这事请您费心,现在是省‘两会’特别防护期,哪个部门出了事情都要严格追查责任。张老板拖欠的工资总共18万元,你要开发商找到他,实在不行,让开发商先垫付。上次联席会上,省委领导反复强调绝不允许出现拖欠农民工工资的上访事件。”
王主任当维稳办主任多年,大风大浪见得多,孰轻孰重分得清,回答毫不含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何况是农民工的血汗钱!坚决按叶处长的指示办,我想办法争取三天之内把工资追回来。请你做好上访人的工作,千万别闹出动静。”
叶知秋说:“人家就是讨工资,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工资到手,他们就高高兴兴回家过年了。我跟领头的那位农民工说好了,他答应回去等消息。”
哪知电话刚放下,手机就响了。李平安声音哽咽,说:“叶干部,我想来想去,没脸回家,干脆跳楼算了,一了百了!”
叶知秋急得头皮发麻,问清楚李平安在哪里,带着处里的小赵火急火燎往洲际酒店跑。到了酒店,看到酒店前坪围着黑压压一大群人在看热闹,消防车、警车都来了,省电视台都市频道的记者正架着摄像机往楼上拍。
叶知秋在心里狠骂李平安唯恐天下不乱,向负责警戒的民警亮明身份,带着小赵进了电梯。
李平安的确想把事情闹大。他上访有了心得:如今事情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因为追讨工资的事,他受够了白眼和老乡们的指责,一个人受的气和委屈太多,容易钻牛角尖。李平安想要死就死得轰轰烈烈,否则太不划算,便溜进这家五星级酒店,爬上顶楼后,给电视台、报社、110还有叶知秋都打了电话,说一个小时之内再要不到工资,就从楼上跳下去。
叶知秋上了顶楼,看到两个民警和三个消防战士正在劝说李平安,可是无论说什么,李平安就是不愿意从栏杆外的平台上下来。
叶知秋不顾大家劝阻,翻过栏杆,双手抓着栏杆慢慢靠近,说:“李平安,是我。我在省信访局接待过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李平安没想到叶知秋会跑到这里来,又吃惊又感动,带着哭腔说:“叶干部,你是好人。我没碰到过你这样和气的干部,又让座又倒茶。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你要张老板付工资就像要他在自己身上剐肉一样,难得很。”
叶知秋尽量把声音放平缓,说:“李平安,你不要冲动。你死了,家里的老婆孩子谁管?再说了,为了几万块钱,你就跳楼,你的命也太不值钱了。你不是答应我等消息吗?我正要告诉你,我通过省住建厅找到了张老板,三天之内保证把工资交到你手里。”
李平安一脸怀疑,问:“省住建厅是干什么的?张老板怎么会听呢?”
叶知秋说:“李平安,住建厅管工程项目建设,工地要施工必须住建厅批准,工地完工要住建厅验收。张老板要想揽活干、要想赚钱就得听住建厅的话。住建厅的领导出面,肯定药得死鱼,你要相信我。”
李平安见叶知秋说得认真,不像在骗自己,将信将疑地问:“那姓张的欠了我们18万元,三天之内能付清吗?”
叶知秋肯定地说:“李平安,我自己是农村出来的,知道老乡们进城挣个钱不容易。我不会骗你,你下来吧,这里太危险了。”
李平安看了看叶知秋,还有些犹豫。叶知秋心里着急,用话激他:“李平安,如果三天之内没有拿到钱,你再跳也不迟。”
小赵和民警、消防战士也一起劝,李平安被说得回心转意了,慢慢站起来,可能是蹲得太久,身子竟然踉跄着向外倒去。叶知秋顾不得危险,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紧紧拽住他,一手牢牢抓着栏杆。大家立马拥上前去,把他俩拉过栏杆。
李平安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叶知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看了看楼下,冷汗直冒,刚才只要有点闪失,自己和李平安就摔成肉饼了。
民警要带李平安到派出所去训诫,叶知秋悄悄对带队的民警说:“教育一下算了,有人欠了他和老乡的工钱,一时想不通,走极端了。”
民警会意,说:“我们心里有数。这种人值得同情,但不教育也不行,要不然今天这个要跳楼、明天那个要上吊,搅得鸡犬不宁。”
叶知秋又好言对李平安说:“工资的事,我会想办法,钱一到我会打电话联系你。”
此时,李平安明白闯了大祸,哇哇大哭起来,一个劲地给叶知秋鞠躬,赔不是。
民警把李平安带走,消防战士也撤退了。小赵递了根烟给叶知秋,说:“叶处长,刚才太危险了,差点出大事,我吓得要命。你何必这么拼?”
叶知秋摆摆手,猛吸几口烟,突然想起什么,说:“小赵,你快跟楼下的记者联系一下,请他们不要报道此事。”
小赵一拍脑袋:“哎哟,一着急,我倒忘了。”急忙下楼去了。
叶知秋抽完一支烟,怦怦乱跳的心才缓和下来。他坐电梯下楼,小赵等在大堂,一脸焦急,跑近说:“都市频道的记者牛皮哄哄,说什么现在抢条新闻不容易,要想不播这条新闻,得他们领导说了才行。”
现在电视台记者都有采编任务,播一条新闻结算一单,与收入直接挂钩。叶知秋心想,这事不大不小,没必要去找省委宣传部新闻处,便打电话给省电视台总编室主任薛松林说:“松林,今天有个农民工追讨工资要跳楼,我们正在协调处理,都市频道有记者拍了条新闻,现在是省‘两会’期间,你帮忙协调一下,让他们别播了。”
薛松林是叶知秋的大学同学,相互调侃惯了,说:“都市频道最喜欢播这种抢眼球的题材,收视率高,老百姓爱看。叶处长,别人是私事公办,你这是公事私办。公家的事,最好公事公办,要他们不播,得省委宣传部正式来函。”
叶知秋打断他的话:“去去去,你少来。这种新闻播出来,惹了麻烦还不是你们自己‘了难’?看起来是你帮我,其实是我在帮你。你是总编室主任,这点办法想不出来?”
薛松林笑了,说:“好啦,叶大处长,都市频道的老总我很熟,我跟他说说。”
叶知秋朝小赵眨了眨眼,表示搞定。
薛松林又说:“对了,高振宇今天到宏东来,晚上王建军约大家一起聚聚。”
叶知秋说:“好啊。好久没见振宇,估计陪领导出差来了。你大嘴吃四方,省城哪个角落没骗吃骗喝过?你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咱们老同学好好聚聚。”
薛松林应道:“得了,我一个小记者没见过什么世面。我定好地方,发信息给你。”
叶知秋、高振宇、王建军、薛松林是大学同班同学,一个寝室睡了四年,知根知底的铁哥们儿。高振宇是班长,叶知秋是团支部书记,王建军和薛松林却是学校有名的“愤青”。一般来说,大学里班干部与“愤青”之间往往水火不容,难得相处,但应了“英雄惺惺相惜”这句话,四个人因思想活跃、才华横溢走到一起,成为宏东师大有名的“四剑客”。毕业后,高振宇分配到南岭市市委办,因材料写得好,被分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崔鸿鹄看中,当了秘书。崔鸿鹄一路高升为市长、市委书记,高振宇一直鞍前马后跟着,最近提拔为市委办副主任。王建军是省城人,毕业后开了家广告公司,前些年又转行卖教辅资料、学生牛奶,倒腾几年,不知怎么就发达了。王建军豪爽性格深入骨髓,多年来保持着吃饭喝酒泡吧泡妞抢着买单的好习惯。薛松林爱好文学,诗歌散文写得花团锦簇,大学就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毕业后留在宏东电视台当记者。他刚入行时喜欢写负面新闻报道,江湖地位有了,却不被领导待见,日子过得惨兮兮。忽然有一天开了窍,采编的都是弘扬主旋律和正能量的稿子,其中一篇被评为全国年度优秀新闻稿,马上就红了,调到总编室,不久当上总编室主任。四个人平常电话联系得多,聚在一起少。每次高振宇到省城来,四个人总要抽空儿聚聚。
叶知秋回到局里,将事情向局长王一禾做了汇报,只是略去冒险救人的情节。王一禾边听边点头,说:“知秋,你这事处理得好,积极、主动、及时、稳妥。等下我会给住建厅厉厅长去个电话,请他过问这件事情。”
叶知秋说:“您出面,效果肯定会更好。这些农民工挺可怜,辛辛苦苦打工的钱却讨要不回来。李平安是被逼得没有退路,才这么干的,换位思考,要是我,说不定也会这么做。”
王一禾颇有触动,说:“知秋,你能这么想是对的。每个干部都要这么想就好了。在信访局做群众工作,就要设身处地为老百姓着想,为老百姓解决实际困难。”
汇报完,叶知秋准备告辞,王一禾突然问:“知秋,你报考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一周前,叶知秋向王一禾汇报过省政府办公厅在省直厅局公开招考选调干部,自己拿不定主意是否报名。王一禾鼓励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有机会去省政府办公厅工作,当然是件好事。你可以试一下,机会难得。”事情一多,叶知秋忘了,王一禾倒记在心上。
叶知秋实话实说:“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挺喜欢接访处的工作,经常和老百姓打交道,感觉蛮充实。真的调到省政府去,只怕适应不了。”
王一禾端着茶杯,缓缓喝了口茶,说:“知秋啊,年轻人目光要长远一点。有机会,还是要争取。省政府办公厅庙大菩萨大,对你今后的发展会好一些。”他顿了顿,又说:“我明年就要退休,我不在局长岗位上,说话的分量就轻了。你考虑清楚,如果决定去,办公厅那边我还可以去说一说,推荐一下。”
王一禾这番话,让叶知秋很感动。说起来,王一禾对叶知秋有知遇之恩。叶知秋大学毕业作为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分配到嘉林县当了一名乡镇干部,既吃得苦、霸得蛮,又比其他人思维开阔,敢于创新,在基层摸爬滚打几年后担任了石虎乡党委书记。四年前,省委从基层选拔一批优秀乡镇党委书记到省直厅局任副处长,王一禾作为评委全程参与选拔考核。在面试环节,相貌俊朗、气质儒雅的叶知秋面对考官的提问从容应对,对答如流,给王一禾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批干部分配时,王一禾到省委组织部点名要了叶知秋。他有意让叶知秋陪着出过几趟差,留心观察,发现叶知秋谦逊低调,不仅文字功夫好,而且处理问题果敢机敏,就格外器重,尽力提携。很快将叶知秋调整到核心业务处室,担任接访处副处长。
叶知秋从乡镇考进省城,鲤鱼跃龙门,体会到古人因何能写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这样的诗句来。他运气又好,碰上王一禾。王一禾的能力和魄力在省直厅局有口皆碑,过去信访系统的拿手活是踢“皮球”,他担任局长后大刀阔斧实行改革,创新“五个一领导包案法”“网络+阳光接访”等做法,成功化解一大批信访积案,成为全国信访系统的典型。他识才爱才,对有能力、品行好的年轻干部关爱有加。叶知秋便把王一禾作为榜样,怀着知恩图报的想法,勤勉努力工作。
见王一禾如此支持,叶知秋就说:“您这么一说,我更有信心,会报名试一试。”
王一禾说:“人一辈子就那么几次机会,抓住了就可能改变命运。你年轻,有机会就要把握住。考不考得上无所谓,关键对自己是个锻炼。”
叶知秋告辞出门。王一禾又喊住他:“下周我要去金凤县调研,你一起去吧。把反映金凤县修建高速公路违规拆迁造成拆迁户集体上访的材料带上。”
叶知秋刚回到办公室,梳着大背头的余佑德叼着根烟跟了进来。余佑德是省信访局资历最老的处长,每逢提拔就有人告状,处长一当十三年,一直提不上去。他成天牢骚满腹,总怪苍天无眼、组织不公,久怨成疾,心胸愈发狭隘。叶知秋到接访处后,运用在乡镇工作时积累的经验做法,成功处理了一大批群众来信来访,全局上下评价甚好。余佑德总觉得叶知秋锋芒太盛,有超越自己的势头,就时不时出点阴招打压。有同事善意提醒叶知秋莫“功高盖主”,叶知秋一笑了之,该干的事情照干,该发表的意见照说,不与余佑德争风斗气。
余佑德听小赵说了李平安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表扬了叶知秋几句,说:“知秋,这事情要抓紧处理,没处理好怕引发大的事件。待会儿我向王厅长专门作个汇报,看他有什么指示。”叶知秋知道他要去邀功,也不点破。
余佑德一脸的忧国忧民,踱了几步,又说:“这件事情是不是考虑写个材料,总结几条做法,争取在省政府《工作动态》发篇稿子,把我们做的工作宣传宣传。”
事情还没有处理完,就在琢磨总结经验,叶知秋强忍着心中不快,说:“我建议材料先缓一下,等把农民工的工资追回来再说。住建厅虽然做了承诺,但还是等事情圆满处理完再总结稳妥些。”
叶知秋说得委婉,余佑德仍皱起眉头,说:“处理事情和总结做法并不矛盾,可以同步进行嘛。上次省里召开防范和清理拖欠农民工薪酬的联席会,省委领导反复强调要防止农民工讨薪问题反弹,出现问题一律严肃追责。专项清理整治领导小组组长是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孔坤之,材料写好后专报孔书记一份,让他知道我们用实际行动在抓落实。”
叶知秋不想与余佑德纠缠下去,说:“那好,我叫小赵先写个初稿,我修改好再送你把关。”
余佑德点了点头,装作不经意地问:“知秋,听说这次省政府办公厅在招人,你打不打算报考?”
叶知秋含糊地说:“我符合报考条件,可能会报名考一下。”
余佑德不愿意叶知秋去报考,有叶知秋这样的副手,他这个处长当得省心省力,假意关心地说:“知秋,这件事我劝你要慎重考虑。有机会到省政府办公厅工作固然是件好事,如果考上了还好,一旦考不上会让领导留下不好的印象,觉得你这山望着那山高。再说,我的资历这么老了,组织上迟早会解决我的副厅级。我的岗位一腾出来,还不就是你的?你去省政府办公厅,换了新的环境,熟悉同事和领导要一段时间。”
叶知秋明白余佑德的真实想法,索性挑明说:“余处长,这件事我向王局长汇报了,他支持我报名。我想既然是公开招考,各单位都会鼓励符合条件的同志参加!”
听出叶知秋话绵里藏针,余佑德只好悻悻地说:“那是,那是。既然决定报考了,就好好准备吧。”踱着方步离开。
叶知秋向王一禾汇报时,还有点犹豫是否报考,然而此刻,已经下定决心报考,而且一定要争取考上!叶知秋实在不愿意在余佑德这种无才无德的庸人手下工作,觉得是浪费生命。王一禾尽管器重自己,但是局里资历老的副处长太多,中层干部积压得厉害,破格提拔自己不太可能。或许,报考是摆脱目前困境的机会。
快下班时,叶知秋收到薛松林发来的信息:“晚餐订在华雅轩666包厢,恭候光临!”
省城堵车厉害,到了上下班高峰期打不到出租车,叶知秋提前出发,好不容易才拦到一辆出租车,直奔华雅轩而去。
华雅轩是城郊宏水河畔的一个高档酒店,园林式庭院,林木森森,曲径通幽,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叶知秋下车,看了看表还早,便一个人在园林里闲逛,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才进包厢。
王建军已经等候多时,一边要服务员倒茶,一边笑道:“欢迎叶处长,振宇待会儿就到,松林还在审个稿子,说稍微晚点。”
叶知秋说:“没事,咱们边聊边等。上回听你说过准备转行,搞一个PPP的污水处理项目,进度怎么样?”
王建军说:“还在洽谈。现在教辅资料不好做了,而且监管越来越严,我的公司也面临转型,前期接洽了一个市政工程项目。不过,现在政府里面缺乏专业人才,好多事情谈不到一块。我建议他们先找专业团队咨询一下PPP的运行和管理模式。”
叶知秋亦有同感,说:“现在知讯发达、信息更迭太快,除了专业领域,还有许多新知识需要去了解和掌握。尤其是机关干部不加强学习,容易被淘汰。”
正说着,高振宇满面春风进来,逐一与俩人握手。高振宇当了市委办副主任后,举手投足颇有领导派头,说:“同学们等辛苦了!咦,松林怎么还没有到?”
叶知秋见他西装革履,笑着说:“看来还是要当领导。振宇提拔后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气色越来越好。”
王建军说松林还在审稿子,高振宇便感慨地说:“讲起来,还是建军最好,时间自由,身体自由,又实现了财务自由。我们仨都在体制内,朝九晚五,领着一份微薄薪水,干不完的活,操不尽的心,幸福指数太低!”
王建军不以为然,说:“你们当干部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知道我们小百姓生活的艰难。我办什么事都得求人,到处都是大爷。”
高振宇说的是实话。旁人都羡慕领导秘书风光,叶知秋见得多,知道领导秘书并不好当,言行处事谨小慎微,常常身不由己。
三人坐下,寒暄闲聊一阵儿。叶知秋问振宇来省里有何公干,振宇说:“这次陪崔书记过来开会,他晚上有事,我才能抽空儿出来和老同学聚一聚,放松一下。”
过了一会儿,薛松林到了,对叶知秋说:“你交代的事情办好了。我费尽口舌,都市频道才答应把那条新闻撤下来。”
叶知秋拱手说:“谢谢,等下敬你一杯酒。”
入席后,王建军说:“咱们四个人平常难聚到一起,我带了几瓶好酒,今晚咱们好好喝几杯。”
叶知秋、薛松林都看着高振宇。高振宇平日里小心翼翼侍候领导,难得放松,再说老同学聚会,不用拿腔拿调,点头同意。
王建军带了四瓶15年的茅台酒,要服务员先开两瓶,拿四个杯子倒均匀。酒瓶打开,满屋酒香。薛松林说:“我听台里一个退休的老总讲过,真茅台酒一打开,整个房间都是酒香。现在茅台酒作假厉害,有人习惯了假茅台的口感,喝到真茅台酒反而认为是假的。”
王建军说:“我这酒可是从茅台酒厂直接拿的,现在市面上有钱也难买到真茅台酒。”
高振宇说:“建军太客气了,老同学聚会没必要搞得这么奢侈。”
叶知秋笑着说:“建军是资本家,我们帮着消费一下没关系。只是你招待标准搞得这么高,以后我们怎么请振宇吃饭?”
说笑间,菜陆续上桌。酒不是好东西,但酒桌上没有比酒更好的东西。酒过三巡,四人的话匣子打开,气氛变得愈发热烈。高振宇打发服务员出去,低声对三人说:“这次陪崔书记到省里开会,听说分管环保的刘副省长调到外省去了,省里空缺一个副省长的职位,好多人盯着这个位置。知秋,你听到什么消息吗?”
叶知秋心里苦笑,省直厅局的副处长用扫帚一扫一箩筐,自己能知道什么信息呢?他又不愿让高振宇轻看了,嘴里含含糊糊地答应着。
高振宇喝了口酒,说:“知秋啊,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啊?有个副省长的空缺,下面不少人就铆足了劲,听说有人都跑到北京去活动了。”
叶知秋与崔鸿鹄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但多次听高振宇提到他年富力强,有能力有抱负,颇想干一番事业。叶知秋举起酒杯,说:“振宇,人事问题非常敏感,何况是省部级干部。现在领导岗位是稀缺资源,一旦有位置空缺,肯定竞争激烈。不过,崔书记政绩、口碑皆好,有很强的竞争实力,希望他能把握住这次机会。”
高振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说:“如果崔书记能上这个台阶,那就太好了。只要我继续为他服务,就可能会调到省城来,咱‘四剑客’又能聚在一起了。”
叶知秋点点头,说:“那就最好。你放心,我会关注这方面的信息,有情况及时告诉你。”
王建军、薛松林听他俩说得热闹,插不上话,只顾喝酒吃菜。酒酣耳热之际,两瓶酒见了底,王建军提议再开一瓶四个人平分。薛松林酒量小,直摆手,叶知秋、高振宇都有一斤左右的酒量,刚才喝了五两,状态正好。
王建军说:“你俩在官场打拼,最讲究‘上’,‘三’就是‘上’,酒要喝三瓶,你俩快点上台阶。”
这话说得动听,第三瓶酒开了。还是四个杯子平分,王建军怕薛松林喝醉,将他杯中的酒倒了些给自己。
酒倒好后,叶知秋提议:“‘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们一起举杯,为我们的友谊,干杯!”四人都一口将酒喝完。
酒足饭饱,王建军还要安排洗脚。高振宇怕崔鸿鹄找他,急着要回宾馆,薛松林要回电视台值晚班,知秋也想早点回去,四人就约好下次再聚。
走到门口,高振宇把叶知秋拉到一旁,低声道:“知秋,我在省里还要待几天,有空儿的话我俩一起去看看孟老师吧?”
叶知秋答应道:“好的。我也好久没去了,虽说住在一座城市,但真正见面的机会很少。”
王建军派司机送高振宇回宾馆,然后又叫了辆出租车送叶知秋、薛松林。薛松林喝高了,舌头打卷说:“知秋,我看你和振宇俩人累,还是建军自由自在好!一入侯门深似海呀,深似海……”
见他说醉话,叶知秋便不搭理他,送他到省电视台门口,看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办公楼,叶知秋才又钻进出租车。一路飞驰中,叶知秋想起当年在学校里,四个翩翩少年经常在寝室熄灯后通宵达旦地开“卧谈会”,常因观点不同争得面红耳赤。人到中年,那些激情四溅的话语和理想似乎随着日子一起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