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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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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坐着马车过了河,驶上山丘。十二橡树庄园还没有进入眼帘,斯佳丽就看见一缕青烟在高高的树梢上袅袅上升,闻见了烧山胡桃木柴和烤猪羊肉的混合气味。
烧烤用的火沟昨晚就生了火,闷到现在变成玫瑰红色的火炭,铁叉上的肉在火炭上翻动着,肉汁滴滴答答流进炭火里,嘶嘶作响。斯佳丽知道,这阵带着香味的微风是从大房子后面的老橡树林里吹来的。约翰·韦尔克斯总是在那里举办室外烧烤宴,那是一片通往下面玫瑰园的缓坡,林荫舒适可人,比卡尔弗特家或别人家举办室外烧烤宴的地方舒服多了。卡尔弗特太太不喜欢吃烧烤,说是那股气味弥漫在屋里几天都散不掉,所以上她家吃烧烤的客人,只好去房子以外四分之一英里处一片没遮拦的平地上,个个热得汗流浃背。不过,约翰·韦尔克斯的好客是全州有名的,他举办室外烧烤宴十分在行。
野餐用的长桌总是摆放在最浓密的树荫下,上面铺着韦尔克斯家最精致的台布,两边安放着无靠背条凳。另外,林地上还散开摆放着从屋子里搬出来的椅子、坐墩和靠垫,让那些不喜欢条凳的人坐。烤肉和架着大铁锅煮调味汁和炖菜的火沟距离客人相当远,为的是避免烟味呛着客人。韦尔克斯先生总是至少安排十几个黑人端着盘子来回奔忙,服侍客人。谷仓后面往往另有一条烤肉火沟,好让宅子里干活儿的仆人、客人的车夫和女佣开烧烤宴。用人们吃玉米饼、甘薯和猪肠。黑人最喜爱的一道菜是猪下水,赶上西瓜应时,他们更能开怀饱餐。
那股烤脆皮鲜猪肉的气味飘过来,斯佳丽贪婪地扇动鼻翼,心里希望肉烤好了,她能有点儿胃口。可现在,她肚子太饱,紧身衣又束得太紧,真害怕自己随时会呕吐。那可就糟透了,因为只有老头子和老太婆才不怕当众呕吐呢。
他们的马车驶上山丘,她眼前展现出那座完美和谐的白房子,高高的圆柱、宽阔的阳台、平平的屋顶,宛若一个自信富有魅力的美女,乐于摆出优雅姿态,慷慨接待所有来客。斯佳丽喜爱十二橡树庄园甚于喜爱塔拉,因为这个庄园有一种庄严的美,有一种固有的尊贵气派,而杰拉尔德的房子就没有这种气派。
宽阔弯曲的车道旁已经停满了坐骑和马车,客人们一边下车,一边跟朋友们打招呼。黑人们每逢聚会总是乐呵呵的,个个喜气洋洋,把马匹牵到谷仓外的场地上,卸下马鞍、笼头。成群的孩子不论肤色是黑是白,在新抽嫩叶的草地上奔跑尖叫,玩跳房子和捉迷藏游戏,还夸口说自己吃东西胃口有多大。从正门一直通向屋后的大厅里挤满了人,奥哈拉家马车停在正门台阶前,斯佳丽见姑娘们个个身着裙袍,像花蝴蝶一般花枝招展,通往二层的楼梯上,姑娘们相互搂着腰肢,有的上上下下,有的倚在精致的栏杆扶手旁,欢声笑语跟下面大厅里的小伙子们打招呼。
透过敞开的法式落地窗,她看见客厅里坐着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身穿深色丝绸服装,摇着扇子谈论孩子,述说病痛,传播谁跟谁结婚的消息,对人家结婚的缘由说长道短。韦尔克斯家的管家汤姆手托银盘,匆匆在大厅里穿过,对众人鞠躬微笑,将盛在一个个高脚杯里的酒献给身穿米灰色裤子和细麻布褶边衬衫的年轻男子。
洒满阳光的前阳台上挤满了宾客。斯佳丽心想,可不是嘛,全县的头面人物都在这儿了。塔尔顿家四兄弟跟他们的父亲靠在高高的圆柱旁,那对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跟往常一样形影不离,博伊德和汤姆跟着他们的父亲詹姆士·塔尔顿。卡尔弗特先生站在他那个北方老婆身旁,这个女人在佐治亚已经住了十五年,可看上去永远跟本地人格格不入。大家对她的态度非常礼貌和蔼,因为人们都为她感到惋惜,可谁也忘不掉她投错了胎,跑来当卡尔弗特家孩子的家庭女教师。卡尔弗特家的两个男孩儿雷福特和凯德陪着花枝招展的金发妹妹凯瑟琳,跟皮肤黝黑的乔·方丹和他漂亮的未婚新娘萨莉·芒罗开玩笑。亚力克斯·方丹和托尼·方丹正在跟迪米蒂·芒罗说悄悄话,逗得她咯咯笑个不停。有几家人是从十英里外的拉夫乔伊来的,有的是从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来的,有几家甚至来自亚特兰大和梅肯。人多得似乎要把屋子挤破了,人们的谈笑声、女人们咯咯的笑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约翰·韦尔克斯站在门廊台阶上,他一头银发,身子板笔挺,平静中流露出魅力与殷勤好客的神态,就像佐治亚夏日的阳光般温暖而持久。霍尼·韦尔克斯站在他身旁,人们叫她霍尼 是因为她不论对谁说话都是那么甜蜜蜜的,对自家父亲和对田里干活儿的人全都一样。可她迎接客人时却显得忸怩不安、满脸傻笑。
霍尼那副渴望吸引眼前所有男人的紧张模样跟父亲的沉着神态完全两样,斯佳丽不禁想道,或许塔尔顿太太的话还是蛮有道理。韦尔克斯家的男人的确有家族特征。约翰·韦尔克斯和阿希礼的灰眼睛周围长满了浓密的深金黄色睫毛,可霍尼和她妹妹印第亚的睫毛既稀疏,又缺乏颜色。霍尼的睫毛像兔子一样古怪,印第亚的长相除了用“平庸”两字形容外再找不着其他字眼。
斯佳丽没见着印第亚,不过她可能在厨房里,对用人做最后的训令。“可怜的印第亚。”斯佳丽想道,“自从她母亲去世后,她管这个家成天有那么多麻烦事,根本没机会接触别的情人,只有找斯图尔特·塔尔顿的份了。要是他认为我比她长得漂亮,当然算不得我的错。”
约翰·韦尔克斯走下台阶伸手扶斯佳丽下车。她见苏埃伦脸上露出傻笑,知道她准是在人群里看见了弗兰克·肯尼迪。
“要是我找不着个比那老光棍儿更好的情人才怪呢!”她想道,心里满是鄙夷。脚一踏在地面上,她便微笑着向约翰·韦尔克斯道谢。
弗兰克·肯尼迪匆匆赶到马车跟前来扶苏埃伦,苏埃伦顿时摆出一副傲慢神态,斯佳丽见了真想抽她一耳光。弗兰克·肯尼迪拥有的土地可能比县里任何人都多,或许他还有一副很好的心肠,但是,这都算不得什么优点,因为他已经四十岁了。再说他身子瘦弱、生性胆怯,留一口稀稀拉拉的姜黄色胡子,还喜欢像个老小姐似的大惊小怪。不过,斯佳丽一心想着自己的计划,便按捺住心头的轻蔑,对他粲然一笑算是招呼,他见了突然止住脚步,胳膊伸向苏埃伦,两眼却目不转睛地望着斯佳丽,乐得不知所措了。
斯佳丽嘴里跟约翰·韦尔克斯轻松闲聊着,两眼却在人群中寻找阿希礼,可他并不在门廊上。有十几个人同时开口跟她打招呼,塔尔顿家的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兄弟朝她走来,芒罗家的姑娘跑过来连声赞叹她的衣服漂亮,她很快便成了一片鼎沸人声的中心,人们提高自己的嗓音,好压倒其他声音,让她听见。可阿希礼在哪儿呢?玫兰妮和查尔斯呢?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瞅着大厅里那群欢笑的人们。
她边跟人们谈笑,边朝屋子内外的人群扫视,忽然看见一个陌生人,只见那人独自站在大厅里,正用傲慢的目光冷冷地瞪着她,她一时有点儿紧张,既有女性让男子着迷后的得意,又有害怕衣服胸口太低的窘迫。他看上去相当老气,至少也有三十五岁了,身材高大魁梧。斯佳丽觉得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的肩膀有那么宽,肌肉有那么发达,壮得几乎不像个谦谦君子了。两人目光相对时,他微微一笑,修剪整齐的黑色短髭下露出兽牙般的白牙齿。他脸色黝黑,黑得像个海盗,肆无忌惮的眼睛射出两道阴邪的目光,活像个海盗在打量一艘要被凿沉的大船或是一个要被劫走的少女。他对她微笑时,脸上挂着冷漠的傲慢,嘴角露出一丝玩世不恭的诙谐,斯佳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她认为这种目光应该看作对自己的侮辱,便恼火自己并没有觉得受了侮辱。她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不过从他的黝黑面色判断,他毫无疑问出身名门。此外,他饱满的红嘴唇上那个窄窄的鹰钩鼻子、高高的额头和两眼间宽宽的距离都显示出他是个世家子弟。
她没有报以微笑便把目光收了回来,他听见有人叫他,也把头转开了:“瑞特!瑞特·巴特勒!上这儿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佐治亚心肠最硬的姑娘。”
瑞特·巴特勒?这个名字听上去耳熟,好像跟某种风流艳事有联系,可她这时一心想着阿希礼,便丢开了这个念头。
“我得上楼去梳理一下头发。”她对斯图尔特和布伦特说,两兄弟正想把她从人群里拉出去,“你们俩等着我,别跟其他姑娘跑了,要不然我可要发火了。”
她看得出,要是她今天跟别人调情,斯图尔特就不好对付。他刚才一直在喝酒,脸上一副傲慢好斗神情,凭经验她知道,会出乱子的。她在大厅里停下脚步跟朋友交谈,还跟刚从后面出来的印第亚打招呼,这时印第亚头发凌乱,额头上还挂着细小的汗珠。可怜的印第亚!头发和睫毛颜色那么浅,下巴又往前凸,那是性情固执的特征,这本来就够糟了,更不幸的是,她都二十岁了,还没有嫁出去。她曾把斯图尔特从印第亚身边夺走,她不知道印第亚会不会因此而痛恨她。很多人都说,她仍然爱他,可韦尔克斯家人的想法谁也摸不透。即使她心里真的怨恨,也绝不会外露,对待斯佳丽仍然是一贯的礼貌周到,态度是同样的若即若离。
斯佳丽跟她随便交谈几句后,踏上宽阔的楼梯上楼。这时,一个羞怯的声音在背后叫她的名字,她转身望去,见是查尔斯·汉密尔顿。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白皙的额头上面是一头浓密的棕色鬈发,深棕色的眼睛清澈温柔,活像长毛牧羊犬的眼睛。他衣着讲究,腿上穿一条芥末色裤子,上身穿一件黑外套,带褶边的衬衫上打着最宽最时髦的黑领带。她转过身来,见他脸颊涌出淡淡的红晕,他见了姑娘就难为情。他就像大多数怕羞的男子一样,特别喜爱斯佳丽这样的姑娘,喜欢她们的轻松活泼,喜欢她们一贯的无拘无束。在此之前,她见了他只不过敷衍两句,今天她向他伸出双手满面春风地跟他打招呼,几乎让他受宠若惊。
“哎呀呀,是查尔斯·汉密尔顿,你这个美男子!我敢打赌,你大老远地从亚特兰大跑来,是存心要伤我的心吧!”
查尔斯激动得话都难得说完整了,拉着她一双热乎乎的小手,望着她那对骨碌碌转的绿眼睛。姑娘们都是这样跟其他小伙子说话的,可从来没人这么对待过他。他从来弄不懂是什么原因,可姑娘们总是把他当成小弟弟,对他非常客气,可就是从来不屑于开他的玩笑。他向来满心盼望姑娘们对他卖弄风情,就像她们跟其他小伙子在一起那样,可那些小伙子既没有他长得漂亮,家产也没他的多。但是,偶尔遇到这种情况,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心里为自己的笨拙尴尬难受。事后,他又彻夜不眠,翻来覆去回想起自己本来可以施展各种殷勤迷人的手段。但是他很少再有第二次机会,因为姑娘们试过一两回就不再理睬他了。
即使是在霍尼面前,他也缺乏自信,沉默寡言。他们俩之间有一种默契,等明年秋天他继承到家产,两人便成婚。有时候,他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觉得霍尼那种卖弄风情的异常举止并不是自己的荣耀,因为她一见了男孩儿就疯疯癫癫的,照他想象,任何男人给她个机会,她都会施展这一套。想到要跟她结婚,查尔斯心里并不兴奋,因为她并没有激起他狂热的浪漫情绪,可他喜欢的书本让他深信,那才是恋爱的人应该有的情绪。他一直渴望有个漂亮、活泼、热情而淘气的姑娘能爱上他。
现在,斯佳丽·奥哈拉正在逗他,说是他来伤她的心!
他搜索枯肠,想说点儿什么,可什么话也说不出,便默默为她祝福,她喋喋不休说个没完,也就省得他说话了。竟然遇上这等美事,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好了,你在这儿等我回来,我要跟你一道去吃烤肉。你可别跟其他姑娘调情,我的嫉妒心厉害着呢。”她红唇一动,现出脸颊上的酒窝,居然说出这么让人难以置信的话来;她那两只绿眼睛周围的黑睫毛还一本正经地眨动着。
“我不会的。”他终于喘了口气。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她把他当一头等待宰割的牛犊看待呢。
她用折起的扇子轻轻敲打他的胳膊一下,便转身上楼,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名叫瑞特·巴特勒的男人身上,那人此时正独自站在查尔斯几步开外。显然他听见了他们之间的全部交谈,因为他抬头朝她咧嘴一笑,就像只大公猫一样不怀好意,他继续打量着她,眼光里完全没有她习惯遇到的那种敬意。
“活见鬼!”斯佳丽感到愤怒,用杰拉尔德喜欢挂在口头上的诅咒暗自骂道,“看他那副德行,好像看得出我不穿衣裳是什么样儿似的。”她脑袋往后一仰,上楼去了。
到了放着舞裙的卧室,她见凯瑟琳·卡尔弗特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还咬着嘴唇,好让嘴唇显得红一点儿。她的宽腰带上别着几朵跟脸颊颜色相配的新鲜玫瑰花,一对矢车菊般的蓝眼睛激动得闪个不停。
“凯瑟琳。”斯佳丽开口说,一边尽量把自己的低胸口拉高些,“楼下那个叫巴特勒的讨厌家伙是什么人?”
“我亲爱的,你不知道吗?”凯瑟琳兴奋地压低声音,还朝隔壁房间溜了一眼,见迪尔西和韦尔克斯家姑娘的保姆正在那边说闲话,“我真想不出有他在这儿,韦尔克斯先生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去琼斯博罗看肯尼迪先生——为买棉花之类的事吧——当然啦尼迪先生只好带他一道来了。他不能留下客人自己走。”
“这有什么?”
“我亲爱的,他在这儿不受欢迎!”
“真的?”
“真的。”
斯佳丽默默玩味着这话,因为她还从来没跟不受欢迎的人在一起待过,这让她觉得特别兴奋。
“他做过什么事?”
“哎哟,斯佳丽,他有个最坏不过的名声。他名叫瑞特·巴特勒,是查尔斯顿人,他家是当地名流,可他们家连话都不跟他说。卡罗·瑞特去年夏天跟我说过他的事。他不是她家的亲戚,可他的事她全知道,人人都知道的。他在西点军校上学让人家开除了。想想看!原因太糟了,卡罗都不想打听。后来还出过他甩了个姑娘不娶的事。”
“快讲给我听听吧!”
“亲爱的,你什么都不知道?卡罗去年夏天全告诉我了,要是她妈妈得知她连这事都知道,准得气死。说是这个巴特勒先生带了个查尔斯顿的姑娘乘马车出去兜风。我根本不知道那姑娘是什么人,不过我心里怀疑她不是个好姑娘,要不然怎么会在傍晚出去,也不带个伴?我亲爱的,他们在外面待了差不多一整夜,最后是步行回家的,说是马跑了,车摔坏了,两人在树林里迷了路。你猜后来怎么样……”
“我猜不出,快告诉我吧。”斯佳丽兴致勃勃地说,希望听到最糟的结果。
“他第二天不愿娶她了!”
“噢。”斯佳丽的希望落了空。
“他说,他对她什么也……嗯……没做,不明白干吗非娶她不可。当然啦,她哥哥约他出去决斗,巴特勒先生说,他宁愿挨枪子儿也不愿娶个蠢货做老婆。他们就来了场决斗,结果巴特勒打中了那姑娘的哥哥,他死了。巴特勒只好离开查尔斯顿,闹得他家人都不认他了。”凯瑟琳得意扬扬地刚说完,正巧迪尔西就回到这屋里查看她照料的衣服。
“她后来生孩子了吗?”斯佳丽在凯瑟琳耳边问道。
凯瑟琳使劲摇了摇头。“不过她还是照样给毁了。”她轻声回答道。
“但愿阿希礼能跟我妥协。”斯佳丽忽然想道,“他是个正人君子,不会不娶我的。”不过,瑞特·巴特勒不愿娶个傻瓜,她心里不禁对他有了点儿好感。
屋后一棵大橡树下,斯佳丽坐在一只红木高脚凳上,她的大裙袍褶皱铺散在身子周围像波浪一般,荷叶裙边下露出两英寸,刚刚露出她的绿色摩洛哥羊皮便鞋——一位淑女要想不失身份,最多能露出这么一点点。她手里端着一只盘子却几乎没有动过里面的食物,身边围着七个对她献殷勤的男子。烧烤宴已经到了高潮,温暖的空气中充满了欢声笑语和银餐具与瓷器相碰的声音,弥漫着烤肉和卤汁的浓香。微风偶尔转向,长长的烤肉火沟冒出的烟雾便飘散到人群中,女士们就假作惊慌,拼命挥动手中的芭蕉扇。
大多数年轻小姐都跟男伴坐在面对桌子的长凳上,但是斯佳丽清楚,一位姑娘身旁最多只能一边坐一个男子,于是她选择了离群独坐,好让尽可能多的男子围在自己身边。
结过婚的女人坐在凉亭下,她们的深色调服装与周围缤纷欢乐的色彩对比,显得端庄大方。家庭主妇们不论年龄大小,总是聚在一起,躲开那些目光明亮的小姐、情郎和他们的欢笑。因为南方女子一旦结了婚就不再是美女了。上自仗着一把年纪就放肆打嗝儿的方丹家老奶奶,下至初次怀孕正竭力忍着不呕吐的艾丽斯·芒罗,大家交头接耳,关于家谱和生孩子的闲话没完没了,使这种聚会变成了既愉快又有益处的活动。
斯佳丽朝她们投去几瞥轻蔑的目光,觉得她们就像一群胖乌鸦。结过婚的女人永远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可她就没考虑过,要是她嫁给了阿希礼,便会自动归入凉亭或前客厅里那些举止端庄、衣着黯然的人群,从此与欢乐嬉戏无缘。她的想象力与大多数姑娘一个样,仅仅到结婚的圣坛为止,再不朝更远处考虑。再说,这时她心里太不快活了,根本没心思细想一个抽象的概念。
她垂下眼皮望着盘子,文雅地嚼着一口热饼,显得既斯文又没胃口,这模样准会赢得黑妈妈的赞许。虽然向她献殷勤的男子数目众多,可她一辈子从来没这么痛苦过。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为了把阿希礼搞到手,她昨晚苦心想出的计划完全没奏效。她把几十个男子吸引到了自己身边,唯独阿希礼不来,昨天下午的种种恐惧又袭上心头,让她心跳快一阵慢一阵,脸蛋儿红一阵白一阵的。
阿希礼根本没打算靠近她身边这圈人,而且她来这儿以后就没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只是见面打了个招呼,以后就没说过话。她走进后花园时,他迎上来欢迎她,可当时玫兰妮正挽着他的胳膊呢,那个玫兰妮,个头儿还达不到他的肩膀呢。
她是个小不点儿的姑娘,身体弱不禁风,看上去像个娃娃穿着母亲的大裙袍,她那对棕色的眼睛实在太大了,其中流露出的神色类似恐惧,这让她更像个娃娃了。她的一头黑鬈发十分浓密,却用发网死死罩起来,一个发卷也没留在外面,加上额头发际的桃花尖,让她的脸蛋儿愈发像颗心了。她的两个颧骨长得太宽,下巴又太尖,这张脸孔倒算得上娇怯可爱,不过容貌只能算是平庸,再说她还缺乏女性那套诱人的花招让人看了忘记她的平庸。她看上去——那她的本色——就像泥土一样淳朴,像面包一样平凡,像泉水一样澈。不过,尽管她容貌平平、身材矮小,可她的举止却稳重端庄、楚楚动人,显得远不止她十七岁的本来年龄。
她身穿灰色薄纱裙,腰上系一条樱桃色缎带,波浪形花边和褶皱掩饰起她没有发育完全的身体,那顶黄帽子和上面的樱桃色长飘带把她奶油色的皮肤衬托得稍有点儿红润。她的头发整整齐齐兜在发网里,一对沉甸甸的耳坠和上面长长的金垂饰悬挂在头发下面,晃动起来就靠近她的棕色眼睛,那对眼睛闪烁着平静的光芒,如同冬天森林里的两泓清水,平静的水面上棕色树叶闪闪发亮。
她跟斯佳丽打招呼时,微笑中带着羞怯的兴趣,对她说她的绿裙子真漂亮。斯佳丽甚至难以用同样礼貌的方式回答,她迫不及待想跟阿希礼单独交谈。在这以后,阿希礼就一直坐在玫兰妮脚边的一只凳子上,跟其他客人隔开一段距离,陪她悄悄说话,脸上露出斯佳丽酷爱的那种让人如痴如醉的恬淡微笑。更糟糕的是,随着他的微笑,玫兰妮的眼睛里闪烁出一丁点儿光亮,就连斯佳丽也不得不承认,她这时看上去差不多算得上漂亮了。要是玫兰妮看着阿希礼,她平庸的脸孔会由于内心的热情而熠熠放光,要是说脸上能表现出一颗爱心,那玫兰妮·汉密尔顿的脸上这时就表现出来了。
斯佳丽竭力不让自己看他们俩,可她办不到。每次扫视一眼过后,她跟追求者们的欢笑就加倍热烈,她放声大笑,言辞放肆,玩笑不羁,听了人家恭维她的话就仰起脑袋,把耳坠甩得乱晃。她说了好多遍:“胡扯!”声称他们的话没一句是真的,还赌咒说,随便哪个男人说的话她都不信。可阿希礼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她。他只是抬头望着玫兰妮,两人继续交谈着,而玫兰妮低头看着他,那副表情等于在说,她属于他已然是既成事实。
斯佳丽因而感到痛苦。
在别人看来,这样一位姑娘绝对没理由感到痛苦。她无疑是烧烤宴上的美女,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她在男人中激起的狂热,加上其他姑娘心头燃烧的妒火,这些换了平时准会让她乐不可支。
查尔斯·汉密尔顿受到她的青睐胆子壮了,稳坐在她右边,塔尔顿家孪生兄弟携手排挤他,他也不让开。他一手替她拿着扇子,另一手帮她端着那盘碰都没碰一下的烤肉,一眼也不看霍尼,霍尼看上去马上就要放声大哭了。凯德摆出一副优雅姿态,懒洋洋靠在她左边,一面拉她的裙摆吸引她听自己的话,一面抬起冒火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斯图尔特。他跟这对孪生兄弟之间,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双方说的话都很难听。弗兰克·肯尼迪来回忙乱,活像个仅孵出一只小鸡的老母鸡,在那棵橡树的阴影和桌子之间跑来跑去,取来好吃的东西求斯佳丽吃,仿佛那儿没有十来个用人可供差遣似的。结果,苏埃伦心中的怨恨忍无可忍,顾不得小姐的体面,与斯佳丽怒目相向。小卡丽恩也要哭出声了,因为斯佳丽早上说过鼓舞她的话,可布伦特除了跟她打招呼说了声:“喂,小妹妹。”还拉了拉她头发上的丝带,就转身一心注意斯佳丽了。平常他对她那么亲切,态度随意顺从,让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卡丽恩暗自怀着梦想,盼望着有一天能拢起头发,铺散下裙子,把他当成真正的情人。可眼下呢,斯佳丽看来把他夺走了。方丹家两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叛变转向,芒罗家的姑娘们倒掩饰住心中的委屈没流露出来,可是托尼和亚力克斯站在圈子外面,死乞白赖地想趁别人站起身时挤近斯佳丽身边,那副德行让她们见了非常恼火。
她们微挑蛾眉,朝赫蒂递了个眼色,对斯佳丽的举止表示不快。对斯佳丽的形容只能用“放荡”这个字眼。三位年轻小姐同时举起花边阳伞,说自己已经吃够了,道谢后手指轻触身边男子的胳膊,娇声娇气嚷着要去看看玫瑰园、泉水和凉亭。这种有序的战略撤退,不论对当事的女子,还是在局外的男人看来,都不算失面子。
斯佳丽眼看三个为她的魅力所倾倒的男子被拖走,去看姑娘们从小就熟悉的房屋,不禁乐得咯咯发笑,她目光锐利地扫了阿希礼一眼,看他是不是在注意自己。可他正在摆弄玫兰妮腰带的两端,还面带微笑抬头望着她。斯佳丽心如刀绞,恨不得扑过去抓扯玫兰妮象牙色的皮肤,抓得她鲜血淋漓才解恨。
她的目光离开玫兰妮,却跟瑞特·巴特勒的目光碰个正着,他没跟大家凑热闹,而是站在一旁跟约翰·韦尔克斯交谈。他一直留神注视着她,跟她四目相对后,便放声大笑。斯佳丽有种不安的想法,觉得在场的男人中间,只有这个不受欢迎的人懂得她表面纵情欢乐下隐藏着什么心事,而且他还露出讥讽的得意神色。她恨不得也抓他几下解解气。
“我要熬过这次烧烤宴,等到今天下午,”她想道,“所有姑娘都上楼去睡午觉,为晚上玩乐养精神,我就待在楼下,找机会跟阿希礼谈谈。他肯定注意到我多么受人喜爱了。”她又抱着另一个希望自我安慰,“当然,他不能不关心玫兰妮,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又没人喜欢,要是没有他照料,她不就成了个受人冷落的局外人了?”
这想法让她平添了新的勇气,越发来劲地挑逗查尔斯,他那对棕色眼睛贪婪地俯视着她,闪出熠熠光芒。这一天对查尔斯来说真是个最奇妙不过的日子,是一个梦幻般的日子,他没费吹灰之力便爱上了斯佳丽。与这种新感情相比,对霍尼的心意黯然失色。霍尼不过是只喳喳尖叫的麻雀,斯佳丽呢,就像只神采飞扬的蜂鸟。她逗他乐、佑护他,向他提问,又自问自答,结果让他用不着说一句话就显得非常聪明。其他男孩儿都为她明显钟情于他觉得又恼火又摸不着头脑,因为他们清楚,查尔斯很害羞,简单的话都说不全,大家竭力顾全礼貌,拼命压下心头怒火。人人都憋着一肚子火,要不是因为没有征服阿希礼,斯佳丽早已大获全胜了。
等到最后一块猪肉、鸡肉和羊肉都给吃完后,斯佳丽巴望印第亚就此起身,提议女士们去屋子里休息。已经下午两点钟了,太阳正当头,晒得热烘烘的,可印第亚为准备这次烧烤宴累了三天,这时乐得待在凉亭下,跟费耶特维尔来的一位聋老头儿大声说话。
人们懒洋洋的,个个昏昏欲睡。黑人收拾长条餐桌也打不起精神。谈笑声越来越缺乏生气,聚在一起的一群群人们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在等待女主人示意结束上午的盛宴。芭蕉扇摇得越来越慢,有几位老先生受不了炎热,肚子又撑得太饱,耷拉下脑袋打起了盹儿。烧烤宴已经结束,人人都想趁烈日当头休息一下。
在上午的聚会和晚上的舞会中间这段空当里,大家看上去情绪安定,气氛平静。只有年轻男子劲头不减,像刚才所有宾客的精力一样充沛。他们在人群之间走来走去,说起话来拖着腔调,像血统纯正的种马一样漂亮而暴烈。正午的倦怠弥漫在人群中,但是,在这种表面下潜藏着一种愠怒,马上就会升腾到爆发的程度。不论男女,大家虽然漂亮却有野性,谈笑风生的愉快表面下都有一点儿狂暴,也只有一点点驯顺而已。
又熬了一会儿,太阳越来越热了,斯佳丽和其他人再次朝印第亚望去。他们的谈话已经渐渐平静下来,这时,树荫下的人们忽然听到杰拉尔德怒气冲冲的高嗓门儿,他站在餐桌不远的地方在跟约翰·韦尔克斯争论得正起劲。
“活见鬼,伙计!向北佬乞求和平?咱们在苏姆特堡已经向那帮流氓开火之后?和平解决?南方应该用武力表示自己不可欺侮,表示脱离联邦不是靠联邦发善心,是靠自己的实力!”
“噢,天哪!”斯佳丽心想,“让他搞砸了!这下,大家都要在这儿坐着不走,直到半夜了。”
懒洋洋的人群顿时没了睡意,气氛突然像触了电一样紧张起来。男人从长凳和椅子上一跃而起,挥舞胳膊比画着,个个提高嗓门儿,想压倒其他人的声音,让别人听见自己的话。整个一上午,大家没有谈论政治和即将爆发的战争,因为韦尔克斯先生要求大家别让女士们感到厌烦。可现在呢,杰拉尔德已经喊出“苏姆特堡”几个字,在场的所有男人便把主人的劝告抛在了脑后。
“我们当然要打……”“北佬贼……”“不出一个月,我们就能消灭他们……”“这还用说,一个南方人就能消灭二十个北佬……”“给他们个教训,叫他们一辈子忘不掉……”“和平解决?他们才不甘心让我们过太平日子呢……”“对,看林肯先生怎么侮辱咱们的特使……”“可不是嘛,把他们一连拖了好几个礼拜……他还许诺说要撤出苏姆特堡!”“他们想要战争,咱们要让他们害怕战争……”杰拉尔德雷鸣般的嗓音盖过所有声音。斯佳丽只听见“以上帝的名义、州权”几个字让人喊了一遍又一遍。杰拉尔德感到痛快淋漓,可他女儿却并不痛快。
“脱离联邦”“战争”——这些字眼长期以来让人说了一遍一遍,斯佳丽听得烦透了,现在又听到这些声音,尤其让她痛恨,因为这意味着男人们要站在那儿,一连几个钟头高谈阔论,那她就没机会单独跟阿希礼谈了。当然不会发生什么战争,男人全都知道这个。他们只是喜欢说话,也喜欢听自己说的话。
查尔斯·汉密尔顿没有跟其他人一道站起身,他见自己算是单独跟斯佳丽在一起了,就靠得更近些,仗着新萌发的爱情带给他的胆量,他压低声音做了番表白。
“奥哈拉小姐……我……我已经做出了决定,要是我们真的打仗,我就去南卡罗来纳,在那儿入伍。据说韦德·汉普顿先生正在组织一支骑兵部队,我当然想跟他干。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还是我父亲最要好的朋友。”
斯佳丽想道:“我该怎么办呢——为他三呼万岁吗?”从查斯的表情上她看出,他是在向她吐露内心的秘密。她想不出该说什么才好,只是一味地望着他,心想,男人怎么都是傻瓜,竟然以为女人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他把她这副表情当成对他的赞许,说话就更大胆,匆匆说道:
“要是我走了……你会……会难过吗,奥哈拉小姐?”
“我会每晚趴在枕头上哭。”斯佳丽说这话原本是句玩笑话,可他竟当了真,乐得脸都飞红了。她的一只手藏在裙子的褶皱中,他小心翼翼慢慢伸过手去紧紧抓住她的手。他为自己的胆量感到吃惊,更为她的默许激动不已。
“你会为我祈祷吗?”
“真是个傻瓜!”斯佳丽暗想,她觉得苦恼,偷偷朝周围扫了一眼,盼望有人来解围,打断这番谈话。
“你会吗?”
“噢,会的,当然会,汉密尔顿先生,至少每晚念三遍《玫瑰经》!”
查尔斯连忙朝周围看了一圈,吸了口气,收紧腹部肌肉。这时他们俩差不多是单独在一起了,他可能再也得不到这样的机会了。再说,就算再次遇到这样的天赐良机,他也可能不会有现在的勇气了。
“奥哈拉小姐……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我爱你!”
“嗯?”斯佳丽心不在焉地敷衍着,两眼透过争论的人群望去,见阿希礼仍然坐在玫兰妮脚边说话。
“是的!”查尔斯压低声音说,他感到一阵狂喜,因为她既没有放声大笑,也没有嚷叫,更没有晕倒,他一向以为,年轻姑娘在这种情形下准会有那种反应的,“我爱你!你是最……最……”他平生第一次说话没有结巴,“我认识的姑娘中你是最漂亮、最可爱、最亲切的,你还是最和蔼可亲的姑娘,我一心一意爱你。我没有指望你会爱上我这样的人,可是,我亲爱的奥哈拉小姐,要是你愿意成全我,我不惜做任何事得到你的爱。我愿意……”
查尔斯打住了,因为他想不出什么难办的事来真正证明他对斯佳丽的深情厚谊。结果他干脆说:“我想跟你结婚。”
斯佳丽一听“结婚”二字,顿时清醒过来。她刚才一直想着结婚,想着阿希礼,这时看着查尔斯,几乎掩盖不住心头的恼火。这个牛犊般的傻瓜干吗偏偏找这么个日子来讨她厌呢?他难道不知道今天她烦得要发疯吗?她盯着那双棕色的眼睛,望着他恳求的神情,从这个害羞的男孩儿眼里丝毫也没看出他的初恋之美,也没看出他理想化为现实后的崇高情感,更没有看出他心中炽热的狂喜和柔情。斯佳丽已经习惯于男人们向她求婚了,那些男人比查尔斯更富有魅力,也更优雅体贴,不会在烧烤宴上趁她心事重重向她求婚。她心不在焉,只看见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脸红得像火炭,看上去傻得出奇。她真想对他说他那副模样有多傻。但是,母亲平素教过她几句应急的话,她耷拉下眼皮,想都不用想就低声说了出来:“汉密尔顿先生,承蒙你要我做你的妻子,并非我没有意识到你给我的荣幸,可这事实在太突然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是个巧妙的手腕,既能安慰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又不至于让他脱钩,查尔斯果然上了钩,好像这种钓饵是新鲜货色,而他是第一个吞下钓饵的人。
“我会永远等你的!等到你打定了主意,我再向你求婚。求求你,奥哈拉小姐,对我说我还可以希望!”
“嗯。”斯佳丽嘴上敷衍着,一双敏锐的眼睛留意着阿希礼,见他没有起身跟人们讨论战争,这时正望着玫兰妮微笑呢。这个抓着她手的傻瓜蛋要是能安静片刻就好了,也许她能听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她必须听听他们说的是什么。玫兰妮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能让他两眼显得津津有味呢?
查尔斯的话喋喋不休,压住了她竭力想听见的声音。
“求求你,别出声!”她对他“嘘”了一声说,还在他手上拧了一下,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她的警告让查尔斯吃了一惊,先是尴尬得脸都红了,后来发现她的眼睛盯着看他妹妹,又转惊为喜。斯佳丽准是害怕有人听见他说的话。她自然会觉得难堪害羞,要是他们的话让别人听到,她肯定会难过。查尔斯顿时体会到了平生从未有过的男子汉气概,因为他从来没让其他姑娘感到过难堪。这种激动心情让他陶醉了,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自以为是、漫不经心的神情,小心翼翼在斯佳丽手上捏了一下,表示他是个见惯世面的男人,懂她的意思,也接受她的责备。
她甚至没注意到他回敬她的动作,因为她刚好清清楚楚听见玫兰妮动听的声音,其实她主要的魅力无非在于说话动听:“我恐怕不能同意你对萨克雷作品的看法,他是个玩世不恭的人,我恐怕他不是个狄更斯那样的正人君子。”
斯佳丽想,跟一个男人说这种事,多傻呀。她松了口气,不禁要笑出声。嗨,她简直是个书呆子,人人都知道男人怎么看待一个女书呆子……要想让男人感兴趣,还要维持他的兴趣,就得谈他的事情,然后慢慢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就别再走题了。要想让斯佳丽真正感到惊慌,玫兰妮就该说:“你真了不起哪!”要不就说:“你怎么会想到这一层的?这种事我就是想一想也要把小脑瓜憋破了!”可是,一个男人坐在她脚边,她说话却一本正经,就像在教堂里一样。看来斯佳丽的前景更加乐观了,她乐得转向查尔斯,脸上挂着笑容,眼睛熠熠放光。他见了,认为这是爱的明证,顿时心花怒放,抓起她的扇子使劲替她扇,把她的头发都要扇乱了。
“阿希礼,你还没对我们讲讲你的高见呢。”吉姆·塔尔顿从嚷叫的人群里抽身出来说。阿希礼这才向玫兰妮道了声歉站起身来。斯佳丽觉得,这里的男人没一个像阿希礼这么帅的,他懒散的姿态在她看来十分优雅,阳光照耀下,他的金色头发和小胡子在她眼里闪闪放光。他讲话时,就连上了年纪的人都在屏息静听。
“不消说,先生们,如果佐治亚要打仗,我会应召出征。要不然我为什么要加入骑兵连呢?”他说,他那双灰眼睛睁得大大的,昏昏睡意顿时消散,脸上迸发出一股斯佳丽从来没见过的激情,“不过,我赞成父亲的看法,希望北佬能让咱们过太平日子,别打仗……”他面带微笑举起一只手,因为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几个小伙子顿时吵闹起来,“不错,不错,我知道我们受到了侮辱,还受了骗……不过,咱们想想,要是换个位置,咱们处在北佬的地位,他们想要脱离联邦,咱们会怎么行动?恐怕也是一个样。咱们也不会喜欢这种事的。”
“他又来了这一套。”斯佳丽想道,“总是替人家着想。”在她看来,两方争论只有一方是对的。有时候,阿希礼真难捉摸。
“咱们头脑别发热,也别要什么战争,世界上的苦难大多是战争造成的。战争过后,谁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斯佳丽的鼻子“哼”了一声,幸亏阿希礼有勇敢的名声在外,要不然他会惹出乱子来的。她正想着,忽然一片反对的喧闹声冲着阿希礼来了,声音慷慨激昂、怒不可遏。
坐在凉亭里的那个从费耶特维尔来的聋老头儿戳了戳印第亚。
“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在说些什么?”
“战争!”印第亚的手卷成筒状对着他的耳朵喊道,“他们想跟北佬打仗!”
“战争,真的?”他一面嚷叫,一面摸索着找身边的拐杖,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他多年没显出这么大的精神了,“我去跟们说说战争。我参加过战争。”麦克雷先生不常有机会谈论战争,他家女眷一听他谈论战争就嘘他。
他脚步匆匆,踉踉跄跄走向人群,手中挥舞着拐杖,嘴里大声嚷叫。因为他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很快便成了个毫无争议的头面人物。
“你们这帮吃了炮药的浑小子,好好听我说。你们别想打仗。我打过仗,我知道。我参加过塞米诺尔战争,还傻乎乎去参加过墨西哥战争。你们全都不清楚什么是战争。你们以为战争就是骑上匹好看的马,等着姑娘们朝你们扔鲜花,回家就能当英雄。算了吧,满不是这么回事。根本不是!战争就是挨饿,是睡在雨地上,害麻疹得肺炎。要是没害麻疹、肺炎,就是闹肚子。不错,先生,战争会让人闹肚子……拉痢疾,还有其他病痛……”
太太、小姐们羞得脸都涨红了。麦克雷先生总是提起不开化的年代,就像方丹老奶奶当着众人面打响嗝儿一样,那个年代的事情大家都不愿回忆。
“快去把你外公拉回来。”老头儿的一个女儿对身边的一个年轻姑娘说,“我敢说,”她压低声音对身边烦躁不安的妇女们说,“他一天不如一天啦。你想得出吗?他今天早上还对玛丽说……可她才十六岁呀……他对她说:‘听我说,闺女……’”那声音压得低低的,那外孙女连忙溜出去设法劝麦克雷先生回到树荫下的座位上。
树荫下来回走动的人们中,姑娘们在兴致勃勃地微笑,男人在热情洋溢地交谈,只有一个人看起来保持着平静。斯佳丽的目光转向瑞特·巴特勒,见他身子靠在一棵树上,两只手深深插在裤子口袋里,自从韦尔克斯先生从他身边走开后,他就独自站在那里,任凭谈话越来越热烈,可他一句话也不说。修剪整齐的乌黑短髭下面,红嘴唇两角向下撇着,看得出,那对黑眼睛里隐隐含着一丝轻蔑神色,仿佛觉得这一切相当可笑,好像他在听一群孩子吹牛。斯佳丽想,这张带笑的面孔真讨厌。他就是一言不发,只听人们说话。后来斯图尔特·塔尔顿开口了,他一头红发乱蓬蓬的,两眼闪闪发亮,一番话说了一遍又一遍:“这还用说,咱们不出一个月就能消灭他们!绅士打仗总比暴民在行。一个月……这还用说,只消打一仗……”
“先生们。”瑞特·巴特勒开了口,嗓音平淡,慢条斯理,一听就知道是个查尔斯顿人。他的身子依旧靠在那棵树上,双手也不从裤兜里抽出来,“我能说句话吗?”
他的态度和眼神里都带着轻蔑。他的风度彬彬有礼,尽量模仿大家的做派,可骨子里却透着轻蔑。
大家都转身面对着他,也像往常对待外人那样彬彬有礼。
“诸位先生有没有人想到过,在梅森—狄克逊分界线南面连一家制造大炮的工厂都没有?是不是想到过,南方的铸铁厂数目少得可怜?还有南方的毛纺织厂、棉纺织厂、制革厂也少得可怜?你们想过没有,我们连一艘战舰都没有,北佬的舰队可以在一个礼拜之内封锁我们的港口,到时候我们的棉花就休想卖到海外去。不过……当然啦……这些事情诸位先生肯定想到过了。”
“这家伙,他把小伙子们都当成一群傻瓜了!”斯佳丽愤愤然想道,脸蛋儿不禁涨得火辣辣的。
显然有这个念头的人不只她一个,几个小伙子开始挑战般走出人群。约翰·韦尔克斯不动声色地匆匆返回说话者的身边,仿佛告诫在场的人们,这个人是他的客人。再说,周围还有女士们在场。
“我们大部分南方人的毛病就是,”瑞特·巴特勒接着说,“我们很少到外面去旅行,要不就是很少从旅行中获益。当然啦,诸位先生都游历广泛。可你们看到些什么?欧洲、纽约、费城,当然,夫人们去过萨拉托加。”他朝凉亭下的人群微微欠了欠身,“你们见到的是旅馆、博物馆、舞厅、赌场之类。回到家乡后,大家认为没一个地方比得上南方好。我呢,生在查尔斯顿,最近几年一直待在北方。”他咧开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仿佛意识到在场的人都知道他已经不住在查尔斯顿的原因,而且就算大家知道也不在乎,“我见过许多事情,都是你们大家没见过的。成千上万的移民只要给点儿吃的和几块可怜钱,就愿意为北佬卖命打仗,还有工厂、铸造厂、造船厂、铁矿和煤矿——这些我们都没有。没错,我们拥的只是棉花和奴隶,再就是傲慢。他们不出一个月就能把我们彻底消灭掉。”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众人全都沉默不语。瑞特·巴特勒从上衣口袋抽出一块细麻布手帕,动作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子上的尘土。接着,人群中渐渐响起不祥的窃窃私语,凉亭那边也传来嗡嗡低语,就像刚捅了一个马蜂窝。斯佳丽心中的愤怒和脸蛋儿上火辣辣的感觉尚未消退,可她有一副讲求实际的头脑,立刻觉得这个人说的没错,听上去像是合情合理的。可不是嘛?她甚至从来没见过一家工厂,认识的人没一个见过工厂的。话说回来,就算这些话全都没错,他说这么一番话根本算不得上流绅士——而且还是在一个聚会上趁大家玩得正痛快时扫人的兴。
斯图尔特·塔尔顿紧皱双眉,跟布伦特一道朝他走来。当然啦,塔尔顿家这对孪生兄弟是有礼貌的,他们就算让人惹火了,也不会在烧烤宴上闹事。然而,太太、小姐们还是觉得饶有兴致,因为她们难得亲眼看到一场打斗或争吵。通常她们都是听人家传说才知道这类事情的。
“先生,”斯图尔特沉下脸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瑞特望着他,态度虽然礼貌,可目光中带着嘲讽。
“我的意思是,”他回答道,“拿破仑——大概你听说过他吧有一次他说:‘上帝站在最强大的军队一边!’”他转向约翰·韦尔克斯,态度谦恭而真诚,说:“你答应让我参观你的图书室,先生,能否现在请你带我去看呢?我恐怕今天下午不得不早点儿回琼斯博罗,我还有点儿生意要去照料。”
他转过身面对众人,脚后跟并拢碰出咔嗒一声,像个舞蹈大师那样鞠了一躬,那姿态对一个身材如此魁梧的人可真算优雅的,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简直像抽了人一耳光似的。然后,他随着约翰·韦尔克斯穿过草坪,他仰起乌黑的脑袋,桌子旁的人们听到他的阵阵笑声,心里一阵阵难受。
众人惊愕得沉默不语,后来,嗡嗡人声才重又响起。印第亚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凉亭的座位上站起身,朝怒气冲冲的斯图尔特·塔尔顿走去。斯佳丽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不过她仰望着他那张耷拉下来的面孔,那种眼神让斯佳丽心里有点儿内疚。她钟情相属的眼神就像玫兰妮望着阿希礼时一样,只可惜斯图尔特并没有看出来。这么说,印第亚真的爱他。斯佳丽思索片刻,回想起来,假如她一年前没有在那个政治讲演会上公然跟斯图尔特调情,说不定他早就跟印第亚结了婚。不过,她转念一想,要是姑娘笼络不住自己的男人,哪能算是她的过错?这念头顿时抚平了心中的愧疚。
最后,斯图尔特俯视着印第亚,点了点头,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只是笑得有点儿勉强。大概印第亚刚才是求他别跟在巴特勒后面惹麻烦吧。树荫下,客人们纷纷起身,掸去腿上的面包屑,一时响起彬彬有礼的交谈声。结过婚的女人们喊奶妈叫小孩子,把大家招呼在一起动身离去,动身朝屋里走的一批批姑娘们谈笑着,上楼到卧室里去聊天、睡午觉。
除塔尔顿太太,女士们全都走出后院,把橡树的树荫留给了男人。杰拉尔德、卡尔弗特先生和其他几个男人缠着她,要她答应把马卖给骑兵连。
阿希礼信步走过来,到了斯佳丽和查尔斯坐的地方,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还有一丝开心的微笑。
“狂妄的家伙,对不对?”他望着巴特勒的背影评头论足,“他看上去就像是鲍奇亚 家族的人。”
斯佳丽匆匆思索一番,记不起本县或亚特兰大或萨凡纳有这么个家族。
“我不认识这个家族,他是他们的亲戚?他们是些什么人?”
查尔斯脸上浮出愕然的表情,怀疑和羞愧与爱情发生了冲突。最后还是爱情占了上风,他意识到,一个姑娘只要模样可爱、性格温柔、容貌漂亮就足够了,没受过教育并不妨碍她的魅力,他连忙回答道:“鲍奇亚是个意大利家族。”
“噢。”斯佳丽觉得乏味,“原来是外国人。”
她朝阿希礼露出最嫣然的微笑,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并没有看她。他正看着查尔斯,会意的表情中稍带一点儿怜悯。
斯佳丽站在楼梯上首,小心翼翼透过楼梯栏杆望着下面的大厅。大厅里没有人。楼上卧室里传出嗡嗡低语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尖声欢笑,有人在说:“哎呀,不可能吧?真的?”有人说:“那他是怎么说的?”六间宽大的卧室里,床和沙发都让姑娘们占满了。她们脱掉裙袍,松开紧身衣,头发散开披在背后。午睡是乡下人的习惯,这种全天的聚会中,午睡更是必不可少,因为活动一大早就开始,到舞会才进入高潮。姑娘们先是靠聊天说笑消磨半个钟头,以后呢,用人就会进来放下百叶窗,半昏暗的温暖环境中,交谈渐渐变成有一搭没一搭的低声闲扯,最后消逝在寂静中,只能听到柔和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斯佳丽确实看见玫兰妮跟霍尼和赫蒂·塔尔顿已经在床上躺下,这才溜进走廊,动身下楼。从楼梯上面的窗户望出去,她看见成群的男人坐在凉亭里,举着高脚杯喝酒,她知道他们会在那儿一直待到傍晚时分。她的目光扫视着这群人,可阿希礼不在其中。后来,她听见他的声音了。不出她所料,他还在前面车道上跟提前动身离去的妇女和孩子们告别。
她提心吊胆匆匆下楼。要是遇见韦尔克斯先生怎么办?姑娘们都在舒舒服服睡午觉,她独自偷偷在房子里到处跑该找什么借口呢?嗨,她非得冒一冒这个险不可了。
走到最下面一级台阶时,她听见管家正在餐厅里对用人下命令,搬开桌椅,为舞会做准备。宽敞的大厅对面,图书室的门敞开着,她悄没声地加快脚步朝那儿跑去。她要在那儿等到阿希礼送完客人回到房子里来,到时候,她要把他叫住。
图书室里光线相当暗淡,百叶窗都关着,免得阳光射进来。昏暗的房间里,黑黢黢的书籍贴着高高的四壁堆放着,让她觉得压抑。这种地方她才不希望选来做这次约会的地点呢。大量的书籍从来都让她觉得压抑,那种喜欢读许多书的人也让她憋气。当然啦,阿希礼是个例外。幽暗中,眼前耸立着笨重的家具,高靠背、长座位、宽扶手的椅子是为韦尔克斯家高个头儿的男人制作的,低矮的丝绒面软椅子和前面放的丝绒软墩是供姑娘们坐的。这间长长的屋子对面,壁炉前放着一张七英尺长的沙发,那是阿希礼最喜欢的座位,沙发靠背高高耸起,活像一头熟睡的巨兽。
她掩上门,只留下一道缝隙,想让怦怦的心跳声缓和一些。她竭力回忆,希望想起昨晚计划好要对阿希礼说的话,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是想出过什么又忘掉了呢,还是仅仅计划好让阿希礼对她说些什么呢?她记不得了,心里突然感到恐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要不是因为耳朵只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她或许能想得起该说的是什么。但是,她听见他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返回前厅时,咚咚的心跳声更快了。
她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她爱他——爱他的一切,从他然仰起的脑袋和金发,到他脚上纤长的靴子;她爱他的笑声,尽管那笑声让她莫名其妙;她也爱他的沉默,虽然那沉默让她不知所措。啊,要是他现在能进屋,把她搂在怀抱里该多好,她就什么也用不着说了。他肯定爱她……“或许只要我祈祷一下就行……”她紧闭双眼,急促地自言自语道,“万福马利亚,慈悲为怀……”
“怎么,是斯佳丽!”阿希礼的声音打断了她耳朵里的隆隆喧嚣声,她一时难堪不已。他站在大厅里,透过门缝瞅着她,脸上浮出迷惑不解的微笑。
“你这是跟谁捉迷藏——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家兄弟?
她吞咽了一下。这么说,他注意过那群男人围着她团团转!他对她的激动心情一无所知,站在那里眨巴着眼睛,那副模样真是太招人爱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伸手拉他进屋。他进来了,虽然不知究竟,却感到有趣。她神情紧张,两眼熠熠放光。他从来没见过她这副模样。屋子里光线昏暗,可他还是能看出她的脸蛋儿涨得绯红。他自然而然关上门,拉住她的手。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道,声音低得几乎在说悄悄话。
他的手一碰到她,她便浑身颤抖。事情就要发生了,跟她梦想的情景一模一样。她脑袋里闪过千百个互不相关的念头,可她一个也没抓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不停地颤抖,仰望着他的脸庞。他怎么不开口?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重复道,“有个秘密要吐露给我?”
突然,她又说得出话了。埃伦多年来对她的教导也突然被她抛在了脑后,杰拉尔德遗传给女儿的爱尔兰的坦率让她张开了嘴巴。
“是的——是一个秘密。我爱你。
屋子里顿时一片死寂,两人都觉得不敢呼吸了。她不再颤抖,浑身沉浸在幸福和得意中。她干吗不早说出来呢?比起她一向学到的那些大家闺秀的手腕,这不是更简单吗?接着她的眼睛试探着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显出惊慌失措,其中有疑惑,还有——那是什么呢不错,杰拉尔德有过这种眼神,那天,他心爱的猎马摔断了腿,他不得不开枪结束马的生命,当时他就有这种眼神。她在这种时候怎么会想起那种事?这念头真傻。阿希礼干吗神情这么古怪,一句话也不说?后来,他脸上浮出一种表情,像是戴了副老练的面具,露出潇洒的微笑。
“你今天征服了这里每个男人的心还嫌不够?”他说道,口吻半开玩笑半认真,像往常一样带着慈爱,“你是想赢得全票吧?你当然知道,我一直对你有好感。”
出岔子了——完全不对!跟她的计划对不上了。她脑袋里出无数疯狂的念头,一个念头开始成形。也许……由于某个原因……阿希礼表面上装出这副样子,兴许他以为她不过是跟他调调情。可他并不这么想,她也知道他不这么想。
“阿希礼……阿希礼……告诉我……你一定要告诉我……啊,别取笑我了!我得到你的心了吗?啊,我亲爱的,我爱……”
他连忙捂住她的嘴。面具丢掉了。
“千万别说这种话,斯佳丽!你千万不能说。不是你的真心话。你说出来会讨厌自己的,让我听见你也会讨厌我!”
她猛地扭开脑袋,浑身感到一股热流。
“我永远不会讨厌你。我告诉你我爱你,我知道你也一定喜欢我,因为……”她打住了,她从来没见过哪个人的面孔显得这么痛苦,“阿希礼,你喜欢我,对吧?”
“没错,”他木呆呆地说,“我喜欢。”
他就是说他讨厌她,她也不会比现在更加惊慌。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斯佳丽,”他说道,“咱们能不能忘掉这些话,然后走开?”
“不,”她压低声音说,“我不能。你什么意思?你不想……你不想跟我结婚?”
他回答道:“我就要跟玫兰妮结婚了。”
她不知不觉坐在了那张低矮的丝绒面椅子上,阿希礼也坐在她脚下那只软墩上,紧紧拉住她的双手。他嘴里在说话——说些她不懂的话。她的脑袋里变得空荡荡的,片刻之前涌出来的各种念头全都没了,他的话就像雨点打在玻璃上一样,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那些话说得很快,语调温柔,充满同情,就像个父亲说给伤心的孩子听似的,可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他提到玫兰妮的名字,她这才清醒过来。她盯着细看他那对清澈的灰眼睛,从中看到从来让她捉摸不透的那种冷漠——还有一自怨的神色。
“父亲今晚就要宣布订婚的消息。我们很快就结婚。我本该告诉你的,可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我以为大家都知道了呢——年前就知道了。我从没想过你……有那么多人追求你。我想斯图尔特……”
她又渐渐恢复了活力、情感和理解能力。
“可你刚才说你喜欢我。”
他那双温暖的手把她的手都捏疼了。
“我亲爱的,你一定要逼我说出让你难过的话才罢休吗?”
她一句话也不说,他只好接着说下去。
“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些事情呢,亲爱的?你还太年轻,遇事不加思考,你根本不知道婚姻是什么。”
“可我知道我爱你。”
“美满的婚姻只有爱情是不够的,我们两人差别太大了。人要通过婚姻得到整个一个人,包括他的肉体、他的感情、他的灵魂和他的思想。要是不能得到所有这一切,生活就会痛苦。可我不能把自己整个都献给你。我不能把自己整个献给任何人。我也不想要你的整个思想和灵魂。你会伤心的,你会恨我——那多痛苦!你会我读过的书,讨厌我喜欢的音乐,因为它们把我从你身边夺走了,即使只有片刻工夫。再说,我……也许我……”
“你爱她吗?”
“她和我相像,和我有共同的志趣,我们彼此了解。斯佳丽!斯佳丽!我这番话难道不能让你明白,婚姻只有双方志趣相投才能美满?”
别人也说过:“必须与志趣相投的人结婚,否则就不会有幸福。”是谁说的?这话好像是她一百万年前听来的,可她到现在也不懂。
“可你说过你喜欢我。”
“我本不该那么说的。”
她脑袋里升起一股怒火,最后变成狂怒,她什么都不顾了。
“哼,说这话就够浑蛋的……”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我真是个浑蛋,不该说这话,因为我就要跟玫兰妮结婚了。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玫兰妮。我不该说那话,因为我本来就知道你不会理解的。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你对生活充满了激情,我却没有,你能爱得死去活来,恨得咬牙切齿,可我不能。总之,你就像火像风像野生的东西一样自然纯真,可我呢……”
她想起了玫兰妮,眼前便突然出现了她那对棕色的眼睛和恍惚的眼神,她戴着黑花边长手套的那双娴雅的小手,还有她的文静。她不禁怒从心头起,当初杰拉尔德由于动怒而杀人,其他一些爱尔兰祖辈也是因为动怒才干出不法的事,结果送了命。母亲罗比利亚德家族逆来顺受的良好教养此时在她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干吗不直说,你这个胆小鬼!你害怕跟我结婚!你只配跟那个没脑筋的小傻瓜生活在一起,她张嘴闭嘴只会说‘是’,要不就说‘不’,将来养一窝嘴巴绕来绕去的娃娃,说话跟她一个样!难道……”
“你千万别这么说玫兰妮!”
“我千万别这么说?见你的鬼!你算什么人敢教训我千万别做什么事?你这个胆小鬼,你这个浑蛋,你……你让我以为你要跟我结婚……”
“说话要公平,”他央求道,“我几时……”
她清楚他说的话没错,可她不想讲什么公平。他跟她从来没有越过友谊的界线,一次也没有,她回想起这个,心头再次升起怒火,她的自尊心和女性的虚荣没有得到满足,她心里怒不可遏。是她在追求他,可他却一点儿也不想要她。他宁愿要个脸色苍白的小傻瓜玫兰妮而不要她。唉,她后悔没有听从埃伦和黑妈妈的教诲,悔不该表露自己爱他,结果落得受这般刻骨铭心的耻辱!
她一跃而起,紧握双拳,他也站起身,高大的身躯耸立在她面前,默默露出不得不面对痛苦的现实时那种痛苦神情。
“我恨你,到死都恨你,你浑蛋……你下流……下流……”她想骂什么字眼来着?她想不出更恶毒的字眼了。
“斯佳丽……求求你……”
他向她伸出手,她却猛然挥手,使出浑身力气狠狠抽了他一耳光。清脆的巴掌声像甩了一个响鞭,在寂静的屋子里回荡,她的怒气顿时消散了,心里只感到凄凉。
她在他白皙疲倦的脸上留下明显的红巴掌印。他沉默不语,把她那只无力的手托到唇边,吻了一下。没等她开口说话,他便离开了屋子,还轻轻把门带上了。
她猛然跌坐下去,愤怒让她两腿发软。他走了,他挨了她一耳光的面孔会永远记在她心里,至死难忘。
她听见他稳健的脚步声在大厅里轻轻远去,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他还会恨她,每次见了面,他都不会忘记,他根本没有表示过对她的任何意思,可她却找上门来投入他的怀抱。
“我跟霍尼·韦尔克斯一样卑鄙啦。”她突然想到,还记起大家如何轻蔑地嘲笑霍尼的主动举止,而她嘲笑起来比其他人更刻薄。她眼前浮现出霍尼忸怩作态的笨拙模样,耳畔响起她挎着男孩儿胳膊时的嗤笑声。她不禁又怒从心头起,生自己的气,生阿希礼的气,生所有人的气。她恨自己,恨所有的人,十六岁华年的爱情受到挫折,遭受屈辱,她怒火中烧。可她的这份爱情中只有一点点是真正的柔情,大部分却来自虚荣心和对她魅力的自鸣得意。现在她失败了,可她更害怕自己当众出了丑。她是不是像霍尼一样露骨呢?大家是不是在嘲笑她呢?这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她的手垂下来,落在身旁一张小桌子上,手指摸到一个低矮的玫瑰瓷花瓶,花瓶上有两个瓷娃娃在傻笑。屋子里一片死寂,她几乎想尖叫一声打破这寂静。她必须做点儿事情,要不然准得发疯。她一把抓起那只瓷花瓶,狠狠抛向屋子另一头的壁炉。花瓶擦着沙发的高靠背飞过去,啪的一声砸碎在大理石壁炉架上。
“这,”一个声音从沙发深处传来,“这可太过分啦。”
她从来没这么惊慌害怕过,嘴巴顿时干得说不出话来。她抓紧椅背,两只膝盖直发软。瑞特·巴特勒刚才一直躺在沙发上,这会儿站起身来,用夸张的礼貌态度向她鞠了一躬。
“搅了我的午睡,逼我不得不听那番争吵,这已经够糟的了,干吗还要害我性命呢?”
他是人不是鬼。可是,天哪,他什么都听到了!她打起精神,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
“先生,你该让人知道你在这儿才对。”
“是吗?”他的一口白牙闪闪发亮,两只放肆的黑眼睛在嘲笑她,“是你打扰了我。我是不得不等候肯尼迪先生,觉得自己在后院不受欢迎,我又不是不知趣,这才躲开不欢迎我的人们,上这儿来,以为不会受打扰呢。结果,嗨!”他耸了耸肩,轻声笑了。
她不禁又发火了,这个鲁莽无礼的家伙什么都听到了,听到自己到死都不愿说出来的事情。
“你偷听……”她怒气冲冲开口说道。
“偷听常常能听到又有趣又有益的事情。”他笑道,“以长期偷听为经验,我……”
“先生,”她说道,“你不是个正人君子!”
“洞察力很敏锐。”他口吻轻松地回答,“可你呢,小姐,也不是位娴雅淑女。”他似乎觉得她挺可笑,便轻声笑出了声,“我无意中听到的事情,谁说了、做了都算不得淑女。不过话说回来,淑女们也不大让我着迷。我知道她们想些什么,她们不是没有勇气,就是缺乏教养,不敢说出自己的心事。时间久了就讨人嫌。可你呢,我亲爱的奥哈拉小姐,却是个精神难能可贵的姑娘,非常令人钦佩,我向你脱帽致敬。我看不出,那位文质彬彬的韦尔克斯先生,怎么会让你这样性情火暴的姑娘着迷。他能得到你这样一位姑娘——是怎么说的?——‘对生活充满了激情’,真该跪下来向上帝谢才对,谁料到他竟然是个胆小的可怜虫……”
“你连替他擦靴子都不配!”她怒不可遏地嚷道。
“你不是要恨他一辈子吗?”他在沙发上坐下,她听见他咯咯发笑。
要是能杀他,她准会下手的。她没动手,反而竭力摆出一副尊贵模样,走出屋子,把那扇沉重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她一溜烟飞奔上楼,登上楼梯口时,还以为自己会晕倒呢。她停下脚步,抓住栏杆,心里又气又恼,加上奔跑吃力,一颗心在咚咚狂跳,仿佛要从紧身衣里跳出来。她想长喘几口气,可黑妈妈把她束缚得太紧了。要是真的晕倒,人们发现她在这儿,会怎么想呢?哎呀,他们准会胡猜乱想,阿希礼和那个可恶的巴特勒,还有那些讨厌的姑娘,她们对她嫉妒得要命!她平生第一回但愿自己像其他姑娘一样把嗅盐带在身边,可她根本就没有什么嗅盐瓶子。她从来没感到过头晕,为此还觉得得意。现在,她千万不能晕倒!
恶心的感觉慢慢消失了。片刻之后她准会没事的,然后她就悄没声地溜进印第亚隔壁那间小化妆室,松开紧身胸衣,蹑手蹑脚上床,躺在那些熟睡的姑娘身边。她尽量让自己静下心来,让表情镇定放松,因为她知道,自己这时的模样准像个疯子。要是有些姑娘没睡着,准能看出什么苗头。但是,刚才发生的事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透过楼梯口那扇凸窗,她看见男人们照旧在树荫下和凉亭里懒洋洋歪在椅子上。她多羡慕他们哪!做个男人多美,绝对用不着遭受她刚才经历的痛苦!她站在那里观望他们,两眼发热,脑袋昏沉沉的,这时正门外的车道上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只听得石子飞溅,一个激越的声音向一个黑人大声询问一句,接着又是石子飞溅的声音,一个骑在马背上的男人身影从她眼前闪过,径直朝树荫下那群懒洋洋的男人奔去。
是位迟到的客人吗?可他为什么骑马踏过印第亚钟爱的草坪?她认不出他是谁,可他翻身下马抓住约翰·韦尔克斯的胳膊,她看得出他满脸的激动神色。人群把他团团围住,高脚杯和芭蕉扇丢在桌子上、地上,没人去理会。虽然离得挺远,可她仍然听得见人们的喧闹声,有的人在提问,有的人在呼喊。她感觉到了男人们狂热紧张的情绪。接着,斯图尔特·塔尔顿的嗓门儿压倒了鼎沸的吵闹声,乐呵呵高喊着:“呀——呵——咦!”仿佛他是在打猎场上。是第一次听见南军士兵的喊杀声,可她自己并不知道它的含义。
她正观望着,只见塔尔顿家四兄弟从人群里跑出来,方丹家的小伙子也跟着跑,急匆匆奔向马厩,嘴里高声喊着:“吉姆士!叫你呢,吉姆士!备马!”
“准是谁家房子着火了。”斯佳丽想道。可是,不管有没有着火,最要紧的是赶紧回到卧室,免得给人看见。
她的心跳这时稍稍平静些了,就踮着脚尖登上台阶,走进静悄悄的过道。整个房子沉浸在一片温暖的沉沉睡意中,仿佛房子像姑娘们一样入睡了,到了晚上,这房子才会在音乐和烛光中整个焕发出壮美。她小心翼翼打开化妆室的门溜进去。她的一只手还在身后抓着门钮,就听见霍尼·韦尔克斯压低的声音从对面通往卧室的那道门缝里传来,声音低得像说悄悄话。
“我看斯佳丽今天的举止真够呛的,一个姑娘那样做可算是放荡到底了。”
斯佳丽觉得心又狂跳起来,不由自主把手按在胸口,仿佛像要制服它似的。“偷听常常能听到又有趣又有益的事情。”她不禁想起这句话。她该再溜出去呢,还是让大家知道她在屋里,好让霍尼活该难堪?可是,另一个声音让她待着没动。她听出是玫兰妮的声音,这时就是一群骡子也休想拉动她了。
“啊,霍尼,别这么说!别挖苦人。她只是在兴头上,生性又活泼。我觉得她特别迷人。”
“啊,”斯佳丽自忖着,指甲深深掐到紧身胸衣里,“谁用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傻瓜替我说情!”
玫兰妮这番话比霍尼彻头彻尾的恶语还难让斯佳丽忍受。她从来没信赖过任何女人,也从来不相信哪个女人的动机不是自私的,当然,只有她母亲是个例外。玫兰妮知道,阿希礼已经到手了,所以才乐得表现这种慷慨。斯佳丽觉得这不过是玫兰妮的一种手腕而已,她不但是在夸耀自家得胜,同时还想表现得和蔼可亲,博得人家称赞。斯佳丽跟男人们谈论起其他姑娘,自己也常常使用同样的花招,而且毫无例外,总是让愚蠢的男人信服她的和蔼可亲和公正无私。
“行了吧,小姐。”霍尼刻薄地说,嗓门儿也提高了,“你准是瞎了眼。”
“嘘,霍尼。”是萨莉·芒罗的嘘声,“整个房子里的人都听见你的声音了。”
霍尼压低声音,不过她并没有打住:
“哼,你们都看见她怎么跟男人调情了,凡是能抓住的男人都不放过——就连她亲妹妹的情人肯尼迪先生也不放过。我从没见这种姑娘!而且她肯定还追求过查尔斯。”霍尼咯咯笑了,挺不好意思,“你们知道,我和查尔斯……”
“是真的?”几个激动的声音问道。
“可别跟人说,姑娘们——还没公开呢!
大家又咯咯笑,床垫里的弹簧吱呀作响,显然有人在跟霍尼打闹。玫兰妮喃喃说,有她做嫂子,自己真高兴。
“哼,我可不愿斯佳丽做我的嫂子,我从没见过像她那么放荡的货色。”是赫蒂·塔尔顿气恼的声音,“不过她实际上已经跟斯图尔特订了婚。布伦特嘴上倒是说,她对他没一点儿意思,可是,当然啦,布伦特也发疯似的迷恋她。”
“要是大家愿意听我的看法,我看,”霍尼的语气神秘庄重,“让她着迷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阿希礼!”
姑娘们的低语声同时响起,有人问,有人插嘴,七嘴八舌乱成一团。斯佳丽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恐惧和屈辱同时向她袭来。霍尼应付男人是个傻瓜、笨蛋,头脑缺根弦,可她理解其他女人的感觉却有着女性的本能。在这一点上,斯佳丽低估了她。相比之下,刚才在图书室跟阿希礼和瑞特·巴特勒受的委屈和伤心还算是桩小事,男人的嘴紧,毕竟靠得住,即使像巴特勒那样的男人也不会乱说。可是霍尼·韦尔克斯却像条野外的猎狗,到处汪汪乱叫,不到六点钟消息就能在全县上下传遍。昨晚杰拉尔德刚说过,不会让县里人笑话他的女儿呢。现在大家还不定要怎么笑呢!她腋窝下渗出了冷汗顺着肋骨往下淌。
玫兰妮的声音盖过了别人的声音,那声音稳重而平静,其中还带着责备。
“霍尼,你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这么说太不友善了。”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玫荔,你别净从一无是处的人身上找优点,要是你仔细看,也能看出来。我很高兴这是真的。算她活该。斯佳丽·奥哈拉向来惹是生非,抢人家的情人。你知道得很清楚,她从印第亚身边夺走人家的斯图尔特,可她自己又不要。今天,她又想抢走肯尼迪先生,还有阿希礼,还有查尔斯……”
“我非回家不可了!”斯佳丽想道,“我非回家不可!”
要是有一种魔法能把她送回塔拉,让她到达安全的地方,那该多好哇。要是她跟埃伦在一起该多好,只要能看见她,抓住她的裙子,趴在她腿上痛哭一场,她会把全部经过都倾诉给她。现在,只要再听见有人说她一句,她就会冲进去,大把大把撕扯霍尼散乱的浅色头发,还要朝玫兰妮·汉密尔顿脸上唾一口,让她知道人家怎么看待她那副慈善心肠。但是,她今天的举止实在够粗俗了,就像个穷白佬一样——她的麻烦就在这里。
她两手使劲按住裙子,免得裙裾窸窣作响,像只小动物一样鬼鬼祟祟退了出去。“回家。”她心里这么想着,加快脚步穿过走廊,经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和安静的房间,“我非回家不可。”
她已经站在正面门廊上了,一个新的想法让她突然打住了脚步——她不能就这么回家!她不能逃跑!她应该坚持到底,承受娘们的种种怨恨,吞下屈辱和伤心。逃走只能让她们得到更多口实。
她紧握拳头,捶打身边那根高高的白柱子,恨不能变成参孙 ,拆倒十二橡树庄园的房子,把里面的人一个个全压死。她要叫他们后悔不迭。她要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可她并不清楚怎么才能给他们颜色瞧,不过反正她要有所作为。她要伤他们的心,加倍偿还他们对她的伤害。
她暂时把阿希礼撇在脑后,他不再是她爱过的那个没精打采的高个头儿小伙子,而是本县十二橡树庄园韦尔克斯家的重要部分——她恨他们,恨所有的人,因为他们嘲笑她。十六岁的女子心里虚荣比爱情更强烈,她心里现在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仇恨。
“我不回家,”她想道,“我要待在这儿,我要让他们后悔。我也不告诉妈妈。不,我对谁也不说。”她打起精神准备回到房子里,要重新上楼,去另一间卧室。
她一转身,就见查尔斯从长长的客厅另一头进屋。他看见她,就匆匆朝她走来。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激动得脸色像天竺葵一样红。
“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他还没到她跟前就大声嚷道,“你听说了吗?保罗·威尔逊刚才骑马从琼斯博罗赶来报信了!”
他走到她身边时气喘吁吁停顿了一下。她一声不吭,两眼盯着他。
“林肯先生已经在召集人马,士兵——我是说志愿兵—七万五千人呢!”
又是林肯先生!男人就不能考虑考虑正经事?眼前这个傻瓜还指望她会对林肯先生的那种胡折腾感兴趣,可她的心都碎了,名声也等于彻底给毁了。
查尔斯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她。她的脸色白得跟纸一样,狭长的眼睛像翡翠似的闪闪发光。他从来没见过哪个姑娘脸上有这样的激情,眼睛这么亮晶晶的。
“我真笨,”他说道,“我该说得婉转些才对。我忘记小姐们有多娇嫩了。真对不起,让你受惊了。你头不晕吧?要不要我去给你端杯水来?”
“不要。”她说着勉强露出一丝苦笑。
“咱们上那边坐在长凳上好吗?”他搀住她的胳膊问道。
她点了点头,他便小心扶她走下正面的台阶,领她穿过草坪,来到前院最大的一棵橡树下的铁凳旁边。“女人多么脆弱敏感啊,”他想道,“仅仅说了说战争和残酷,她们就会晕倒。”想到这些,他不由得觉得自己非常富有男子汉气概,于是扶她坐下时便格外温柔。她的模样看上去那么奇怪,白皙的脸孔上有一种野性的美,让他看了禁不住心怦怦直跳。难道因为他要入伍参战,她感到苦恼?不,这想法太狂妄,难以让人相信。可她为什么用这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呢?她的手指摆弄那块丝边手帕时,双手为什么发抖呢?她乌黑浓密的睫毛也在颤动——就像他读过的爱情故事里姑娘的眼一样,睫毛颤动反映出内心的羞怯和爱情。
他清了三次嗓子打算开口说话,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他垂下眼皮,因为她那对绿眼睛每次跟他的眼睛相遇,目光都那么锐利,几乎像是根本不看他一样。
“他很富有。”她匆匆想道,一种念头和一个计划正在脑袋里闪过,“再说,他没有父母,不会给我惹麻烦,而且他住在亚特兰大。要是我马上跟他结婚,就能让阿希礼看看,我根本不稀罕他——过跟他调调情罢了。而且简直能要了霍尼的命。她永远休想再找到个情人,大家会嘲笑她,会开心得要死。还能让玫兰妮伤心,因为她那么喜爱查尔斯。还能让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伤心……”她心里也不清楚为什么想要伤他们的心,只因为他们有几个狡猾阴险的妹妹,“等我有了很多漂亮衣服,有了自己的一幢房子,坐上一辆漂亮马车来看望她们时,她们肯定后悔不迭。她们就休想再嘲笑我了。”
“当然,就要打仗了。”查尔斯试了几次,勉强克服尴尬才说出口,“不过你别着急,斯佳丽小姐,不出一个月就完事了。我们会打得他们鬼哭狼嚎。没错!鬼哭狼嚎!什么也不能让我错过这次战争。恐怕今晚不能举行舞会了,因为骑兵连要到琼斯博罗集合。塔尔顿家兄弟已经传播消息去了。我知道小姐们会觉得扫兴的。”
她说:“噢。”因为她想不出更好的话,不过这一声也就足够了。
她渐渐恢复冷静,脑袋也开始镇静下来。她的情感像覆盖了一层严霜,她觉得自己对一切都永远失去热情了。干脆接受了这个脸蛋儿红红的漂亮小伙子不好吗?他跟别人没什么不同,反正对她无所谓。不错,今后任何事情对她都无所谓了,就是活到九十岁也是一个样。
“可我眼下还拿不定主意,是跟随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军团呢,还是加入亚特兰大城防卫队。”
她又说了声:“噢。”两人的眼睛相遇,她的眼睫毛抖动得让他丢了魂似的。
“你愿意等我吗,斯佳丽小姐?只要知道你在等我,等我消灭他们了再回来,那我幸福得就像在天堂上一样啦!”他大气也不敢出,静候她的答复,一面仔细看她嘴角向上挑起的模样,还第一次发现她嘴角旁边的阴影,心里琢磨着,要是在那儿亲吻一下不知是什么感觉。她把手心汗津津的手轻轻滑进他的手掌。
“我可不愿等。”她说着耷拉下眼皮,睫毛遮住了眼珠。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嘴巴大张开,呆坐着。斯佳丽的目光透过睫毛看着他,漠然想道,他这副模样活像一只让鱼叉刺穿身体的蛤蟆。他的嘴巴张开又合上,脸色又涨成天竺葵般的通红色,说不出话来。
“你真的爱我吗?”
她没有开口,只是垂下眼睛望着自己的腿,查尔斯再次陷入狂喜和窘迫中。也许一个男人不该向姑娘提这个问题。也许她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有失少女的体面。查尔斯以前从来没有勇气走这一步,此时不知所措了。他想大声喊叫,想高声歌唱,想亲吻她,想在草地上跳跃,然后跑去把她爱他的喜讯告诉遇到的每一个人,不管是白人还是黑人。可他只是紧紧抓着她的手,直到她的戒指深深嵌进肉里。
“你愿意很快跟我结婚吗,斯佳丽小姐?”
“嗯。”她的手指抚弄着裙子褶皱说。
“我们要不要同时举行婚礼,跟玫……”
“不。”她连忙说,她抬起头瞅了他一眼,亮晶晶的目光中藏着哀怨。查尔斯便知道自己又出了个错。姑娘当然希望终身大事单独办——而不是跟其他人分享幸福。她原谅了他的错误,多好的肠啊!要是此时正值夜晚,他能趁着夜色壮起胆子吻她的手,还对她说出自己渴望讲的话,那该多好哇。
“我几时能跟你父亲谈?”
“越早越好。”她说,心里只希望他赶紧放松抓她的手,要不然,不等她开口要求,他就能捏碎她戴戒指的手指。
他猛然跳起身,她还以为他会忘乎所以地呼喊、跳跃上一阵子呢。结果他只是低头看着她,满脸洋溢着喜悦,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整个单纯的心灵。以前从来没有一个男子这样看过她,今后也不会有人这么看她了。但是,在她古怪的冷漠眼光里,她觉得他看上去傻得像只小牛犊。
“我现在就去找你父亲。”他满脸春风,说道,“我等不及了。我离开一会儿,你能原谅我吗——亲爱的?”他终于说出这个亲的字眼,一旦开了头,他便喜不自禁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好的。”她说,“我就在这儿等。这里又凉快又舒服。”
他穿过草坪消失在房子拐角后面,她单独待在枝叶飒飒响的橡树下。男人们骑在马背上,从马厩里涌出来,黑奴骑马紧跟在主人身后。芒罗家的小伙子们经过时挥动手中的帽子,方丹和卡尔弗特家的小伙子们沿路飞奔,嘴里高呼大叫。塔尔顿家四兄弟从她身旁穿过草坪,布伦特喊道:“妈妈要给我们马匹啦!呀—呵——咦!”一片草皮飞扬之后,他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留下她独自一人。
在她眼里,这座圆柱高耸的白房子高大而威严,似乎在离她远去。现在看来,这房子不是她的,永远不是了。哦,阿希礼,阿希礼!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透过她受挫的自尊和讲求实际的冷漠本性,她内心深处让痛苦折磨着。一种成熟的感情诞生了,它比她的虚荣心和心血来潮的自私更加强烈。她爱阿希礼,她清楚自己爱他,查尔斯消失在拐角的卵石路上那一瞬间后,她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阿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