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着总会遇到好事,就算时光再艰难都会出现一个人来拯救你。你不要放弃,我就在那里。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飘在五千米的高空,脚下是有些灰暗的云层,头顶有一片湛蓝的天空,身旁一道长长的云线直直地伸向远方。
我知道那是飞机刚刚飞过的痕迹。
大概一个小时之前,我还坐在前往雾江的飞机上。我们的飞机遇到了强大气流,上下剧烈颠簸了几分钟后,接到通知说要返航。
我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过道另一边靠窗位置上的凉苏。
他闭着眼睛,仿佛机舱里的混乱都和他无关,他不关心这些,也不在乎我是不是会害怕。
我觉得自己有点好笑,我跟他一起回雾江是要去离婚的,又不是旅游探家,他对我的情绪感到无所谓是应该的,我不能在这种时候还表现得这么矫情。
返航的途中我们遇到了更大的气流,我甚至感受到了飞机机身正在散架。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机舱内小孩、大人哀号声一片。
奇怪的是,我却表现得很平静,虽然我内心深处也害怕得要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像平时那样遇到一丁点小事就大呼小叫。
可能是在命运自己掌控不了的时候,人多少会生出一种听天由命的想法吧。
我还记得漂亮的空乘小姐红着眼眶拼命安抚大家,让大家不要慌乱,告诉我们不会有事的。可飞机明显已经失控了,安抚起不到任何作用。
混乱中有人递给了我一个降落伞包,但我不会用。
之后是一阵抽压式的窒息感,浑身包裹在炙热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的温度里,接着我就开始飘了,我看着飞机脱离轨道冲向了地面。
我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清任何景物,我的眼前突然漆黑一片,我拼命地叫喊着凉苏的名字,可是凉苏没有应答也没有出现。
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飘浮在这三千米的高空中。我掐了一下自己,不疼,但触感是真实的。
结合之前飞机发生的事故,我觉得,我可能是,死了。
还能自由活动,只不过已经没有任何心理情绪和感官反应了。这样其实挺好,至少不会再痛,不管是心还是身体。
我和凉苏认识十年,在一起七年,结婚三年,他从没说过爱我。
大概是一个月前,他突然换了香水的牌子,我在倒垃圾的时候发现了小票。闲来无事的时候,我找到了小票上留下的那个店址。
那个店在步行街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面卖的东西不是什么高档货,和他以前用的相差甚远。如果非要找一个他会用这款香水的原因,除了老板是晴至这个人之外,我想不到其他。
那一刻的感觉我不好用一两个形容词来表达,我只记得我浑身颤抖着回到家里,喝了一瓶他珍藏多年的红酒,然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醒来之后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凉苏和晴至是不是旧情复燃了,我想继续维持这段婚姻的愿望很强烈。
就算凉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心里还是爱他的。或者说我留有一定的幻想,自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旧相识再相遇,凉苏觉得晴至过得并不是那么好,出于道德方面的情意买了她店子里的东西。
如果不是昨天我在他上衣口袋里发现那两张音乐剧的门票的话,我都还会这么骗自己。我们的生活大概还是会和以往那样得过且过,谁都不会先一步撕开那个里面已经化脓的伤疤。
音乐剧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讲的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欧洲非常有名的莎士比亚话剧团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
我英文水平没有那么好,对这种高雅的艺术向来不感兴趣,他所请之人首先就把我排除了。
但我可是记得,晴至读书的时候因为长得漂亮,是我们学校话剧社的头牌,每一年的校庆她都会登台演出。
每一年的节目都是莎士比亚的话剧,她说过最爱莎士比亚。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那么歇斯底里,我像疯了一样在抓狂,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问出“你是不是跟晴至又好上了”这句话之后他的回答里。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震惊,他可能没有想到以我的这点智商还会发现他和晴至的那些破事。可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他摔门出去之前给我的回答是——
是又怎么样?
死了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所有的行动都不再受限。
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只是眨眼间的工夫。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按照原定的行程计划去雾江,而是回到了我们的家,或者暂且还叫我和凉苏共同的家。
回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我还是习惯了从小区大门进来。走到大门口,听到有人在议论我们乘坐的那架出事的飞机。
说整个飞机事件里就死了一个人。
好巧啊,那个不幸的倒霉蛋就是我。
进门,玄关那里有两双拖鞋很随意地摆放着。我想有一个人一定是凉苏,他应该是回来过了。
我们的飞机是在返航的途中出事的,我死了,他还活着。想必他一定会回到这里,这大概也是我为什么没有去雾江,而是回到这里的原因。
我们的房间现在正处于一天中阳光最充足的时候。落地窗前有两层窗帘,外面靠近玻璃的是一层浅青色的薄纱帘,里面靠近卧室的是一层深褐色的厚棉麻布帘。
我记得昨天出门的时候,我是将两层窗帘都整整齐齐地拉严实了,而现在里面那层厚的被拉开,浅青色的那层薄的也拉开了一半。
这是凉苏的习惯,他喜欢早晨的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
如果是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因为这阳光而晚一会儿起床。我回头好像还能看到他窝在被子里闭着眼的样子。
眉骨有些突出,眼睛深邃,睫毛很长,阳光会把他的睫毛投射在高高的鼻梁上。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偷偷将他的那副样子拍下来。
但是每次都会被他发现,然后他会睁开眼,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冲着我笑。
真是没出息,他都出轨了,我还想着他的好。
我都死了,还是放不下他。
床上有坐过的痕迹,衣柜半开着。
这都不是离开时的样子,可见凉苏一定回来过了。
我移到柜子边,将柜门全部打开,发现我的东西去了大半。
呵呵,真是心急啊,我才死没一会儿,他就急着要把我的所有东西都清除掉。
我穿梭在各个房间,我知道他一定看不到我,但我想看他。看他脸上会不会有一丁点的悲伤,即便这么多年他心里从来没有过我,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还在奢望他不是那么绝情的人。
可是我没有找到他。
客厅的茶几上还有两本没有开封的杂志,是主编寄给我的样书,可惜,我再也看不到内容效果了。
我记得这一期人物专栏我采访的就是凉苏,互联网新贵,创新创业界的传奇人物。
杂志旁边还是那两张音乐剧的门票。
被我一闹,那场音乐剧他们没有看成。我转眼又看了看玄关,那两双拖鞋真的很扎眼。
是不是晴至她也来过了。
就真的那么迫不及待吗?
尽管我已经没有感官上的知觉了,可是一想到他带晴至来过,我还是止不住地觉得恶心。
我看了看时间,是下午一点。我已经死了,凉苏应该不会去公司。
那么他现在应该重新回到雾江了,那里是我俩的故乡,我的葬礼应该在那里举行。
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我的葬礼,只是出于礼貌,我想他也应该回去。
其实我不是很清楚,如果我要回去的话,我是去凉苏的家里,还是去我妈家里?
按道理来说,我已经是凉苏的妻子了,我的葬礼应该办在他家才对。
这么想了以后,我动身飘回了雾江。
雾江正下着小雨,凉苏的爸妈早些年做生意发了点小财,在雾江买了一栋别墅,位置离市中心有点远。
房前的杏树枝头的花还没有谢完,花瓣落了一地,上面有些雨水。
凉苏的爸妈站在门口向前来吊丧的人鞠躬,样子看起来还蛮伤心。
尽管我活着的时候,他妈妈不喜欢我,或者说是因为不喜欢我妈才不喜欢我的。但是我死后她能表现出一点难过,我觉得我已经满足了。
我原本想飘进去找凉苏,也想看看我的遗像好不好看。但就在这个时候晴至出现了,她穿着黑色连衣裙,有点贴身,把身线勾勒得凹凸有致。
我没有想到她会来,按道理说,我们之间的关系还达不到她会来参见我葬礼的层次。
因为如果她说是我把凉苏从她手上抢走的,我可能会承认。我活着的时候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人,对凉苏的占有欲向来表达得十分直白。
毕竟那会儿全校都在传凉苏和晴至在一起的消息,只有我不愿意相信。我威胁凉苏说,如果他真的跟晴至在一起了,那我就回头继续堕落。
凉苏笑着问我,那他该怎么做我才不会重新堕落?
我本来是想说,只要你不跟晴至在一起,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开口竟然说成了除非你答应做我的男朋友。
凉苏哈哈大笑了两声,我还记得,那天我们是站在校园的木槿树下说的那话,那个季节的木槿花总是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凉苏说,要我做你男朋友也可以,你先考上大学。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凉苏成了我的男朋友,晴至在空间里说她失恋了。
今天她穿得那么漂亮,一看就不是来吊丧的,如果我没有猜错,她一定是借着参加我葬礼的理由来勾搭凉苏。
或者说是凉苏让她来的也不一定。
如果我还活着,现在一定上前跟她拼命了。可惜我死了,我触碰不到她,甚至不能跟她说话。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凉苏妈妈拥抱,然后走进灵堂。
我不愿意看到凉苏和她站在一起的场景,并且我没有看到我妈出现。我生前和她关系也不好,我死了她不出现我能理解。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特别想看看那些人对我死去这件事会作何反应,于是我飘回了自己父母的家。
很老旧的小区,十年前就说要拆了,拆到现在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毕竟是死了女儿,我妈终不像以前那样,一天到晚泡在麻将馆里。我飘进屋子,她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我看不出她是不是难过,就是眼神有些空洞。
茶几上是吃了好几天没有收拾的外卖盒子,地板上零零散散地洒落着一些烟头。
她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
我对她说不上是抱有什么感情,因为我总觉得后来我是被凉苏养大的,而不是她。
小时候爸爸为了养家,三天两头地出差,我很少见到他。她是全职家庭主妇,可我基本上没怎么吃过她做的饭,衣服从我能自己洗的时候就在自己洗了。
后来爸爸在一次出差的途中不幸去世,葬礼才刚刚结束,我就在我们家的卫生间里撞见她跟别的男人厮混。
这样看来的话,我和我爸爸的命运简直是粘贴复制一般的相似。
我能遇见凉苏,并且日后跟他有那种羁绊,再到后来觉得自己离不开他,现在想想基本上都是拜这个女人所赐。
我爸死后,她彻底放飞自我了,能不回家的时候就不回家,能不管我就不会管我。
我那个时候认识了斯节,斯节是我们一个院里比较大的孩子,辍学在家,抽烟、喝酒、打台球无所不能无所不会,酷得要命。
之前我也知道他,只是不觉得自己会跟这样的人有关系就没在意。
高一寒假期间,我妈丢了一百块钱给我,之后就出门一直到元宵节过完才回来。
在那期间我差点饿死。
是斯节在对面二楼看到我饿昏在我们家客厅的样子,敲门给我送了吃的把我救回来的。
斯节可能是觉得我可怜,于是就收了我当小弟,带我上网,教我抽烟、泡吧、打台球,还在开学的时候给我烫了一个非主流的发型。
我心里虽然有点抗拒,可我没有选择,跟着他至少不会饿死。
那个时候斯节喜欢玩《地下城》,我们学校附近的网吧通宵很便宜,并且冬天有暖气。
我读的高中是全封闭式的,管得比较严,一律不允许外宿。我宿舍的床上只有很薄的一层棉被,那个时候每天都冻得睡不着,睡觉成了最折磨我的事情。
我贪恋网吧的暖气,于是找到了出学校的方式。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凉苏的。
那天我还是在老师刚去寝室点完名后就偷偷溜了出去。我精准无误地找到了我们学校院墙的最低点,轻车熟路地翻墙,然后往下跳。
黑暗之中,我跳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对方好像是在那里故意等着我一样,我往下跳的瞬间,他就张开了手臂,我落地,他就把我圈进了怀抱。
很异样的触碰,淡淡的栀子花香是洗衣粉的味道,手掌是干燥并且温暖的,我抬头借着远处路灯的光看到了他的脸。
尽管他的模样不是很清楚,但他那排白白的牙齿却很醒目。他左臂上套着风纪委员的袖章,我一下子就觉得自己完了。
“要去什么地方?”他并没有急着抓我归案。
我仰着脖子不想输掉气势,他虽然长得比我高太多,可好像并不是很凶的样子。于是我来了勇气,学着斯节平时教训人的口气跟他说:“老实点,敢把我供出去,我揍不死你。”
他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从没见过笑得那么好看的人,明明是春寒料峭,可我却觉得耳边刮来的风像是来自暖春时节。
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大步向马路对面走去。
只听他在我身后喊了一句,小心车。
再次见到凉苏,是五月份。
在网吧。
正值欧冠2008/2009赛季决赛。
当天比赛的两支球队,一边是欧冠卫冕冠军英超曼彻斯特联队,另一边是已经获得西甲冠军、国王杯冠军的西甲巴塞罗那队。
我比较看好当时拥有年仅二十一岁的梅西的巴萨,而他是去支持曼联的,他的偶像是C罗。
但是那天因为是周末,网吧基本上已经被魔兽刀塔玩家挤满。他去的时候没有找到机位,就毫不客气地说要跟我共享。
我瞅了他一眼,心想“你是谁啊”,没想到他就率先自我介绍:“我是凉苏,之前逮到你翻院墙出校门的那个。”
我佯装淡定地“哦”了一声,心里已经波涛汹涌,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他好像是看出来了,指了指我的座位让我往一边坐坐给他腾点空间。
往里你妹啊往里,这是单人座,你想做啥子?虽然心里这么想,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真的往旁边坐了坐。
他低低地笑了笑,紧接着真的毫无廉耻感地跟我坐到了一起。一张椅子,两个人!
“你叫什么?”
不知道我叫什么还跟我自来熟,我当时是真的觉得他很不要脸。
“何秋子。”
“好听。”
“什么?”
“啊,你支持哪一支球队?”
“巴塞罗那。”
“是不是喜欢梅西?”
“嗯。”
“我就知道。”
知道你大爷,我快被你挤死了好吗!我在心里咆哮,脸上却表现得很享受的样子。那个时候的我一定是分裂出了两个人格才会那样。
那场比赛,简直不能用“精彩”两个字来形容。
上半场比赛一开始,C罗的一记标志任意球令巴尔德斯扑救脱手,朴智星的补射被皮克扑出,曼联错失一次良机。
凉苏气得使劲捶沙发椅的靠背,我偷偷瞄了他一眼,本来只是想骂他神经病的,但看到他认真生气的样子那么可爱,居然露出了母爱般慈祥的笑容。
比赛第10分钟,伊涅斯塔中路带球突破,将球传给右路的埃托奥。后者禁区内右脚扣过维迪奇,在门前捅射破门。
1比0,巴萨取得梦幻开局。
我激动得跳了起来,本来挺高兴的一件事,但余光停在他略带伤感的脸上,我一下子笑不出来了,干脆把整个椅子都让给他,心里还十分变态地希望巴萨不要赢得太漂亮。
可惜,没能如我愿。
比赛第70分钟小跳蚤梅西用他不擅长的头球吊射攻门,而且这记头球还是以别扭的姿势完成的。2比0,巴萨扩大领先优势。
终场哨响,巴萨2比0击败曼联,完成了他们三冠王的伟业。
我心里已经为梅西疯狂沸腾了,脸上却要努力表现出“哎呀,他们也只是侥幸而已,还是你的C罗厉害”这种表情。
“恭喜你啊。”没想到凉苏到了最后释怀得那么快。
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察觉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即便是支持了那么多年的球队输了,他也不会像别的粉丝那样激动,他从容得不像话。
至少我是做不到。
“坐了你的位置,我请你吃消夜吧。”
我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拒绝,后来的接受也就变得顺理成章。
在我们家附近吃的烧烤,我要了两瓶啤酒,他惊讶地问我为什么要喝酒。跟斯节混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都忘记原来的我是什么样,总觉得喝酒、抽烟、泡吧、上网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天晚上是有月亮的,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眸子里干净得像春天的溪水。
我握在啤酒瓶上的手忽然就抖得不成样子,我不敢看他,生怕会被他嫌弃。
“哦,天气有点热哈,喝点酒也行。”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只是后来他把两瓶酒都喝了,没有给我剩一口。
微醺的时候,他跟我说,下个月在体育馆,他代表我们市参加一场青少年的足球赛,让我去观战。
后来我们一起又看了几场比赛,他请我吃了好吃的东西,我们约着去雾山看了日出,他说以后帮我补课……
一来二去,我知道了更多关于凉苏的事,比如他之所以不是年级第一,是因为他不喜欢语文老师,每次故意不好好考;比如他性格很好,从不与人为敌,很招女孩子喜欢,追他的人很多;比如他心地善良,对弱势群体从来都很包容。
……
尽管总觉得不配那么想,可我还是想成为他的朋友,至少跟他站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不那么另类。
于是我将烫了的头发剪了,丢了斯节给我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不再上网,不去泡吧,不喝酒,不跟斯节见面。
他比赛那天,我见到了晴至。
她穿着纯白的连衣裙坐在C区的第一排,姿态优美,小小年纪我就看出她跟我的不同,她美得太纯粹,像是玻璃球里的公主。
比赛开始前,凉苏跑到她面前跟她说了很久的话,期间也无意识地瞅过我几眼。
他们那么相似,都那么纯粹,那么干净,那么闪耀,而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就算剪了头发,换了衣服,流在血液里的东西果然还是没办法改变。
比赛过程,我再也没有心思去看。
中途我走了。
后来听说,凉苏他们输了。
高二开学前,我妈跟街上理发的小哥跑了,为此我成了我们那个破旧小区的笑柄。
我又陷入了生活危机。
斯节再次找到了我。
他说我打台球很有天赋,他在街上新开的那家酒吧里跟人赌球,让我当他的合伙人,赢了对半分,输了算他的。
我不想去,却由不得我。
从观看凉苏足球比赛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他给我家打过几次电话我都不在家,后来座机欠费停机,我们就断了联系。
斯节说得不错,我在打台球方面很有天赋。我重新把头发烫了还染成了黄色,找回了斯节给我的衣服。
没过很久,我“何一杆”的称呼就传遍了整个雾江的混混界。
有看不起的,有不服输的,他们都拥进酒吧找我挑战,为此酒吧的老板都找斯节谈起了合作。
我不关心那些,只想着打赢了就能赚钱,赚到钱了就能交学费,甚至是接下来一年的生活费。
而我没想到,凉苏会来凑热闹。
他来的那天晚上,我刚刚完成第十个一杆清场。
斯节激动地把我抱起来转圈,酒吧老板也在一边鼓掌,正说到要给我酒水抽成的话,凉苏的声音就穿过人群钻进了我的耳朵。
“这么厉害,能让我挑战一下吗?”
“阿苏?”酒吧老板惊讶地看着凉苏。
我才知道酒吧老板叫凉州,是凉苏的哥哥。
“如果我赢了,你跟我走;如果你赢了,我们就当没认识过。”
我自然是输了。
输的原因并不是我技不如人,而是我被他说的那句跟他走吸引了,我觉得输了之后的奖品太丰厚。
凉苏说他小学的时候跟我同过班,我还帮他打过架。
那个时候他爸爸做生意失败,迫于生计偷了街上商店里的米被抓。班上的同学笑话他,他说我出手打了那个人。
我没有印象了,可能是小时候打架的次数太多,记不过来。
后来他爸爸发财了,就给他转了校。我在高中之前也是成绩很好的学生,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是混混一分子的。
凉苏帮我补课,给我找了甜品铺的兼职,他空了就去做家教,他把钱都给了我。
放学后,他送我回家,帮我收拾家里,给我换了新的窗帘,教我做了简单的饭菜,还送了我好看的裙子,说以后会一直跟我在一起做朋友。
晴至是在高二快结束的时候找上的我,她问我要不要脸。
她说她跟凉苏从初中开始就好上了。
她说让我有点自知之明。
虽然我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可是面对美好的东西,大家都想占为己有,我也不例外。
我并不想把凉苏还给她。
我妈终于在沙发里躺够了,起身时明显感觉到了她整个人的萎靡。这些年的肆意挥霍,终于让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美艳动人。
她老了。
她站在镜子前面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自己的脸很久很久。最后钻进卫生间洗了个澡,出门前还精心化了个妆。
我在这个空当里飘到我的房间看了一眼,书桌上还放着我高中毕业的照片,凉苏搂着我的肩膀,笑得很灿烂。
我留着齐肩的黑发,抬着头,眼里全是他。
我想,凉苏那个时候的开心应该不是装的吧。我们的毕业旅行,去了南方的海边,我第一次见到海,我兴奋得无法自持,他搂着我的肩膀说以后会陪我去更多的地方。
我考上了大学,他当初那句,你考上大学,我就当你男朋友的承诺在我这里自动生成,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仪式,交往如是,结婚亦然。
领证那天,我们刚刚大学毕业,他工作室的第一单生意黄了,我的工作还没有找到。
我们的身上只剩下十块钱,他说吃顿饭都不够还能做什么,我说可以结婚啊,还能余一毛。
我们赶在民政局下班的最后一刻把结婚证领了。
他没有说过“我爱你”,没有求过婚,没有给过任何承诺,甚至我们连场婚礼都没有办。
在我看来,那么多年的相处当中,他对我的好,全然不是因为爱,至少不是因为男女之间的情爱。哪怕是为了报答小学时我帮他出过气的恩,我好像更能接受一样。
凉苏待我总归是好的,除了在我生命的最后没能忍住和晴至重归旧好的这件事算是一个污点,其他时候他都无可挑剔。
他的成功,我在替他高兴的同时也感到压力,流连在他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我变得多疑和焦躁,我不相信他,他每天都活在自我的审查和质问当中。
想到这里,我竟然觉得晴至和他能够走到一起居然是符合了一切感情走向的规律,是必然的。
如今我死了,也算是放过他了。
我妈终于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了。
我跟在她身后,没有意外,她去了凉苏的家里。我们之间也许并不像其他母女那样,对彼此有那么深的羁绊,但不管怎么说,血浓于水,伤心难过是一定会有的,只是程度深浅而已。
凉苏的妈妈看到的她时候依旧不给她好脸色,我竟然有点感动,虽然弄不清楚,为什么我死后他妈妈对我的态度有了这么大的转变,但总归是好事。
灵堂里挤满了人,花圈从屋里排到了屋外,没想到我还这么有人缘。
晴至红着眼眶站在最外面,我看了她那副样子都有点想给她一个拥抱做感谢了。
可是,当我看到灵堂里的那张遗照的时候,已经失去反应的感官突然像是复活了一样。
我的心脏突突地跳动起来,痛得我眼泪直流,我揪着布料的触感越来越清晰,指甲戳进了肉里,我哆嗦着睁开了眼睛。
明晃晃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刺得我眼前一片茫白。我开始猛烈呼吸,新鲜的空气从鼻腔进入肺部的充足感,才让我顿悟过来——原来死的人不是我。
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能动弹的,被绑在白色的绷带里,只有眼睛能自由转动。
凉苏的爸妈第一时间先是把我安排在了医院,然后去到我和凉苏的家里把我的衣物拿到了这里,玄关处的拖鞋是他们穿的。
我妈来的时候,凉苏的丧事已经办完,我醒来的时候,她正坐在窗前发呆,我没有喊她。
我望着天花板,想起了飞机出事的时候。
凉苏隔着人群把我拽进他的怀抱,他在我耳边不停地说对不起,他说他不该跟晴至一起骗我害我伤心,其实他只是想要给我一场婚礼,他说他在雾江都准备好了。
音乐剧的门票是给晴至和她男朋友的,以此来获得他们的帮助。他和晴至从来都没有好过,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我了。
飞机开始坠落的时候,他把降落伞绑在了我的身上,因为我不会用导致他浪费了自己的生存时间。
我是最后离开飞机的人,他把我推了出去,隔着几米的距离,我看到他在对我说:“何秋子,我爱你。”
我拼命地朝他走去,可是我飘在空中根本没有办法决定方向,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随飞机一起坠向大地,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闪现一片盛大的火光,眼睁睁地看着他毁灭在我面前。
而我什么都不能做。
那场飞机事故里,我的凉苏成了唯一的死者。我即便往后还活着,大概也只能用半梦半醒的状态度过了了一生。
凉苏说,人活着总会遇到好事,就算时光再艰难都会出现一个人来拯救你。你不要放弃,我就在那里。
可是凉苏啊,若有来生,我们别见了,如何?
世间草木都很美,我不是;中药很苦,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