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甘情愿地等,她心甘情愿地放弃,她心甘情愿地爱一个人,就是值得。
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
剧院门口还聚集着男女,对刚刚结束的表演还意犹未尽,讨论着明天晚上是不是该解散酒局再来一程。
乌衫裹着衣服经过他们,马上入秋,天冷得像十二月里下了一夜大雪。
有人认出她来,跟旁边的人笑着说:“就是她,冲上台的时候摔了一跤,直直地跪在丁导面前。”
刚刚舞台上的那一幕,实在惹人发笑。
乌衫本来是想上台合影,哪里晓得舞台布置的时候一根地麦就埋在必经之路,让她结结实实摔跪在地上。
当时还没散场,不少人就聚在舞台前,不凑巧地见证了这一幕。
真倒霉。
揉了揉冻得发红的鼻子,乌衫坐上自己的“小乌龟”,插上钥匙,黑白屏幕显示电量不足。
“天要亡我啊!”
一声哭喊,让门口的男女打了个激灵。
推着“小乌龟”踏进黑夜里的乌衫听见身后细细的声音:“这姑娘大概摔着脑子了。”
好不容易在路上找着个充电桩,插好电,乌衫便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翻着晚上拍的照片。
她坐在第二排的位置,前面是剧院的录屏师,单反掩了一半的舞台背景。
找着了绝佳的拍摄角度,旁边的中年大叔开着闪光,“咔嚓”一声,引来录屏师的阻止。
中年大叔穿着一身西装,手却指着她,她的手机正落在半空,明显是想让她做替罪羊。
果然,录屏师低声又来劝阻她,心情就在那个时候变得不好。
后面拍的照片很少,只有几张黑底白字的旁白。
她一张一张滑过去,心里更加不舒坦,最后索性锁了屏,毫不顾忌地躺在冰凉的地上,身体左右翻滚着。
最后,她想起旁白里的一句——
“如此像我,如此友爱。”
乌衫大学念的是影视表演,孤注一掷的决定,跟家里完全闹翻。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嘲笑她做着不切实际的白日梦,圈子水深,一踏进去,就很难清清白白地走出来。
没人理解她,她就偏要做。
七月的一个夜里,她背着两三件换洗的衣服,砸了十几年的存钱罐,双手一拢,连一毛钱的硬币也装进包里,最后终于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她住在地下室,那时候北京正热,楼上的空调水滴在她拿砖头砌成的床上,上面就覆着一张凉席,水渗过缝隙,潮湿的环境里长出青苔,睡得她背上起了一片红疹。
白天的时候,她偷溜进学校,礼堂里正排着舞台剧,蓝色的灯光映得台上的人脸煞白。她坐在第一排的位置,紧紧盯着那些人的眼睛,学着怎么找情绪。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月,直到她身上的钱终于花光。
她在学校食堂做散活,就负责打菜洗盘子。食堂阿姨教她手抖三下,她学得精髓,挨了不少同学的骂。
尤幸就是其中一个。
“肉多点儿。”
她埋着头,跟听不见似的,再抖三下,勺子里的肉就像从不存在一样,只剩下炒得焦煳的青椒。
手一挥,下一个。
伸来的盘子里明明有菜,她抬头,一张怒脸就隔着玻璃窗对着她。
尤幸两指捏着饭卡:“青椒炒肉的价格是五块四,除去成本,一勺里起码得有十三片一指节大小的肉。”他筷子在盘子里拨弄着,问她,“肉呢?”
有人带头,就有人煽动。
后来食堂意见箱里收到了不下百封对此做法的投诉信,学校严肃处理,乌衫就此丢了工作。
后来礼堂招场景布置员,钱少,但能整天待在礼堂里,乌衫卷起袖子就扛起一扇屏风,最终她被留了下来。
一场戏下来,舞台的布置最多不过三幕。乌衫站上舞台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找着了根。左右连轴,搬桌椅,推门墙,短短的五分钟里,她要搞定一切,下场的时候,整个人像散了架,瘫在幕布后面。
“起来。”手臂被人踢了一脚。
她挣扎着站起来,踢她那人就是尤幸。
还没说上话,舞台上就摔倒了一片,场控拿着对讲机:“布置呢,赶快过来藏地麦。”
礼堂包午餐,解决了乌衫一个重大麻烦。
推着外卖车一个个分下去,要是有多余的,她还能留着当晚饭。
一口青菜吃下去,味道发涩。旁边的人扔了筷子就往外走,她把饭跟菜分开装,实打实地装了四个盒子,算一算,可以吃到后天。
“唉!”只剩下她一个人的礼堂里多出一个声音来。
一回头,尤幸坐在舞台上,支着手看她。
“想不想找工作?”
乌衫扭捏着,境遇窘迫,可是她不想跟尤幸低头。
害她丢了一份工作,又发好心。书上说,必定有诈。
尤幸跳下舞台,一手钩起她打包好的外卖,啧啧道:“我也少有善心的。这份工作,至少能解决你的一日三餐。”
最后,乌衫还是答应了下来。
尤幸是省剧院分来的指导老师,早先的时候顶着先锋话剧的“新秀演员”称号在圈里名声大噪,在几个国家间流转学习和演出,后来回国,自己排剧,多了个身份——做导演。
乌衫跟在他身边,负责剧本的整理和资料的搜寻,比起布置员,少了体力活。
尤幸的生活很枯燥,要么在礼堂,要么在家。他脾气不是特别好,爱为一些小事斤斤计较,后来乌衫回忆起来,觉得那段时间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好的回忆。
他偏执,不爱听别人的建议,讨论剧本的时候,常常因为人物的塑造跟编剧大发雷霆,最后将人扫地出门。
他爱钻牛角尖,一场戏排不出完美效果,就让全剧组的人从头再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很多刚刚入校的新生因为受不了他的刁难去系主任那里投诉,结果还是一样。
乌衫常常听见剧组里的年轻演员抱怨,说他只不过是在外面喝了两年洋墨水,就觉得自己可以上天入地了,其实臭如狗屎。
那时候乌衫跟在尤幸身边三个月了,对此她深深赞同。
直到一个夜里,乌衫被尤幸叫回学校礼堂,翻墙的时候,刮烂了她的一条裤子。
他辞掉了舞美,把自己关在礼堂里整整一个晚上,终于布置出了合他心意的舞台设计,他唯一能想到跟他分享喜悦的人,只有乌衫。
那是乌衫见过的最好的舞台,白色的背景像黑夜里的盈盈月光,照得人心里寒意骤起。
“真好看。”
尤幸走上舞台,伸手邀请她。
她握着他的手,两个人在舞台的中央翩翩起舞。
第一场演出,获得了空前的好评。
尤幸站在摄像机前,难得地打上领带。他跟采访的记者说,这部话剧,在未来三年里,会巡演五百场。
第二天的新闻里,不少此前与他合作过的编剧导演纷纷取笑他痴人说梦。
乌衫问他:“如果真的巡演五百场,你最想做什么?”
尤幸在沙发里翻出一件看起来不怎么皱巴巴的衣服套在身上,答案只有三个字——
“没想过。”
他永远只顾眼前,不想以后。
“别人都说你不可以。”
“要是我可以呢?”
“那,你很厉害。”
尤幸哧哧地笑。所有人都说他不可以,他偏要做给他们看。他在这个圈子里,做的是别人不敢做的先锋话剧,用的是别人不敢用的毫无舞台经验的新人,走的,本来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的路。
这条路还没走完,凭什么就先给他下了结论。
那是乌衫第一次觉得他们两人相像的地方。
话剧演到第五十场,尤幸带乌衫去了一趟商场。
他挑最贵的衣服给她,去最高级的餐厅吃饭,晚上两个人窝在小小的沙发里看他曾经排过的话剧。
那时候的尤幸只有十八岁,一双眼眸里的哭笑颠倒众生。他的老师丁一安曾经评价他说:“尤幸是这个时代里,唯一能创造神话的人。”
他被捧到天上,被人羡慕,被人辱骂。
乌衫说:“那些人就是嫉妒,他们把自己的懦弱藏起来,然后伙同别人想要把你踩进泥地里。”
尤幸说:“那有什么关系,他们又干不掉我。”
可惜最后,他还是被人干掉了。
那些年轻演员一个个被挖走,礼堂一天天变得空荡,最后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那是巡演的第三百九十九场。挖走一个他填补一个,时间紧迫,演出在即,那些人连台词都没有对上,就被人急着推上舞台。
有人说,尤幸完了。
尤幸把所有的钱留给了乌衫,还有一封信。
他说,拿着这些钱做你想做的事,我说过能解决你一日三餐。
然后,他就消失了。
那封很长很长的信里,他提到他的恩师,他聊起他在国外的那几年,却只字未提他去了哪里,去多长时间。
乌衫住在他的公寓里,挂回学籍,在尤幸离开的第二年考上话剧表演专业。她是每部剧目里最受欢迎的演员,每场话剧爆座,有人说,她是第二个尤幸。
这个圈子本来就小,一语出口,就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
连丁一安也说,尤幸的落败,是乌衫的开始。
乌衫整天停留在剧场里,一待就是二十个小时。同剧组的男演员对她很有好感,娇艳的玫瑰花一天九十九朵,送了整整九十九天。
二十二岁的乌衫卸掉浓妆,跟十七岁那年遇见尤幸时一个模样。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把堆在梳妆镜前的玫瑰花一股脑扔进垃圾桶里。
她当着全剧组演员的面,声嘶力竭地嘲笑他、辱骂他,最后连导演也上台劝阻。
男演员恶语相向:“乌衫,你不过就是一具年轻的身体里藏了个厚重的灵魂,枯竭,比这些女生衰老十倍,你爱不爱人,都是死的。”
他说得没错。
她是死的。
从尤幸离开的那一天开始,她对舞台的渴望,不过是想等那个男人回来。
他没走完的路,她来走。
就是这样。
大三那一年,丁一安的新作特邀乌衫做女主。
两人在房间里谈了一宿,最后乌衫敲定的角色,是戏份最重的女二,阴险毒辣的杀人凶手,从牢狱出来之后痛改前非。
人物的善恶转化,是整场剧目里的重中之重。
她的表演还带着青涩稚嫩,可是舞台的效果依然完美。记者让丁一安在她和尤幸之间做取舍,男人摇摇头,说,我一直在等他回来。
尤幸回来的那一年,圈子里起了不少新秀。
他丢掉导演的身份,流连在各个剧场里,演小角色,爆发最大的力量。
乌衫问他:“从头来过的感觉怎么样?”
尤幸喝完一罐酒,笑着说:“并不好,但是喜欢。”
说起离开的那几年,他一直在比利时最大的剧院学习新派话剧,从舞台延伸出来的单幕小剧场,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变化,有了新的名字——先锋实验话剧。
他就是敢做别人不敢做的。
他重编《拜月亭》,老本新写,改剧本,写台词,在一个个夜里对着镜子自己跟自己讲台词,可是没人敢演。
最后是乌衫救场,女串男角,颠覆式的表演,吸引来了一批又一批的观众。
本来以为尤幸能借此机会重新得到肯定,没想到老派的剧目人联名抵制新派话剧。
尤幸说:迂腐。
众人说:不入流。
尤幸又跌回谷底,没人敢拉他,连丁一安也对他避之不及。
乌衫问他:“就这么放弃了?”
尤幸提起笔:“还真没想过。”
两个人在房间里整夜整夜地坐着,一句台词修改上万次。像几年前的模样,她一直在他身边,那时候他炙手可热,而这时候他一无所有,可是没关系,他有她。
新写的剧本融入了西洋音乐,二胡跟小提琴,东方和西方,毫不搭轧的结合。
一幕整场,他从内容和形式上彻底颠覆,没人愿意买票,他自己掏钱去各个学校表演。
偌大的礼堂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表演结束,台下的人大多已经睡了过去。
乌衫问他:“值得吗?”
尤幸说:“哪里有一开始就平平坦坦的路。”
那一年,他们跑遍了全国各大高校,没人理解他们,没人赞同他们,一片骂声袭来。
他们依然在深夜里写剧本,两个人演到全身大汗淋漓,再也念不出一句台词,瘫倒在舞台的正中央,一阖眼就陷进梦境里,再睁眼,已经是第三日的凌晨。
有人说,是尤幸害了乌衫。
一颗陨落的星星,害得另一颗星星陨落。
丁一安站在媒体前,捶胸后悔。他说:“尤幸已经这样了,乌衫不能再这样了。”
他们用这样那样的语句否定掉他们苦苦熬过的黑夜。
最后,尤幸又逃了。
那七年,对乌衫来说就像一场梦。所有人都在意她能不能醒来,却没有人关心她的梦甜不甜。
充电桩的红灯亮起,电充满了。
乌衫翻身而起,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开上“小乌龟”突突往前。
这一年,是她认识尤幸的第十年。她三年没有再站上舞台,留在学校里做舞台指导,一张张新鲜的面孔在舞台上表演喜怒哀乐,她都快忘了自己曾经有多么渴望舞台。
这一晚的剧目,是丁一安全新的剧本,不少人抢票而来。
丁一安跟她说:“我给你留了票,最好的位置,一定要来。”
不少的学生拜托她记录舞台,最后全被旁边的中年男人扫了兴致。这几年出了不少的新本子,对她来说,都是索然无味,而丁一安的新本子,让她在台下流了不少眼泪。
剧目结束,她冲上舞台,没看见脚下的地麦,结结实实摔跪在地上。
丁一安去扶她:“当心些。”
她抓着他的胳膊问:“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写先锋实验话剧,就他一人。
丁一安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她的手背上写下一个地址,就在学校外的一栋老旧居民楼里。
“他一直在,你当心些,慢慢来。”
四年前的一个夜里,她从梦境里醒来,旁边的男人依然睡着,没有修剪的头发遮挡住他的眼睛,她随手在地上摸到一支笔,一张纸。
她写:“如此像你,如此友爱。”
有人说,乌衫这些年为了尤幸,不值得。
哪里有什么值不值得,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
她心甘情愿地等,她心甘情愿地放弃,她心甘情愿地爱一个人,就是值得。
话剧结束后,有人问丁一安:“你自己给这部话剧什么样的评价?”
丁一安说:“这部话剧,在未来三年里,会巡演五百场。”
几年前,有个人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当时,乌衫问那个人——
“别人都说你不可以。”
“要是我可以呢?”
“那,你很厉害。”
她想现在去告诉他,这些年里,不管成功或失败,在她心里,他一直是个很厉害很厉害很厉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