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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店

本篇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二月十日《新月》第一卷第十二号。署名沈从文。一九三〇年一月收入《旅店及其他》,上海中华书局初版,并于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再版。现据中华书局再版本编入。

只有醒的人,去看睡着了的另一种人,才会觉到有意思的。他们是从很远一个地方走来,八十里,或一百里的长途,疲劳了他们的筋骨,因此为熟睡所攫,张了口,像死尸,躺在那用干稻草铺好的硬炕上打鼾。他们在那里做梦,不外乎梦到打架、口渴、烧山、赌钱等等事。他们在日里时节,生活在一种已成习惯了的简单形式中,吃、喝、走路、骂娘,一切一切觉得已够,到可以睡时就把脚一伸,躺下一分钟后就已睡好了。

这样的人在各处全不缺少。生在都会中人是即或有天才也想不到这些人生在同一世界的。博士是懂得事情极多的一种上等人,他也不会知道这种人的存在的。俄国的高尔基,英国的萧伯讷,中国的一切大文学家,以及诗人,一切教授,出国的长虹,讲民生主义的党国要人,极熟习文学界情形的赵景深,在女作家专号一书中客串的男作家,他们也无一个人能知道。革命文学家,似乎应知道了,但大部分的他们,去发现组织在革命情绪里的爱去了,也仿佛极其茫然。

中国的大部分的人,是不单生活在被一般人忘记的情形下,同时是也生活在文学家的想象以外的。地方太宽,打仗还不容易,其余无从来发现,这大概也是当然的道理了。这里一件事,就是把中国的中心南京作起点,向南走五千里,或者再多,因此到了一个异族聚居名为苗窠的内地去。这里是说那里某一天的情形的。

天已快亮。

在主人名字名为黑猫的小店中,有四个走长路的人,还睡在一个长大木床上做梦。他们从镇远以上,一个产纸的地方,各人肩上扛了一担纸下来,预备到屈原溯江时所停船的辰阳地方去。路走了将近一半。再有十一天他们就可以把纸卖给铺子回头了。做着这样仿佛行脚僧事业的人是为了生儿育女的原故,长年得奔走的。每一次可以休息十天,通计一年之中有四分之三在各地小旅店中过夜。习惯把这些人变成比他一种商人更能耐劳,旅店与家也近乎是同样的一种地方了。

这旅店开设在山脚,过湖南界下辰州的是应翻山过去的,走了长路的因此多数在此住宿,预备在一夜中把疲倦了的身体恢复过来,蓄了力上这高山。主人是二十七岁的妇人,属于花脚苗。这妇人为什么被人取名为黑猫,是很难于追溯的事。大概是肌肤微黑,又逗人欢喜的原故,所以称为黑猫。这名字好像又是这妇人丈夫所取的,为自己妇人取下了这样好名字的丈夫,料不到很早的就死去,却把名字留给一切过往客人的呼唤了。把名字留给过往客人呼唤,原是不什么要紧,黑猫的身体,自从丈夫死了以后,倒并不如名字那样被一般人所有!

欢喜白肉,苗族中并不如汉人嗜好之深。对于黑的认识,在白耳族中男子是比任何中国人还有知识的。然而黑猫自从丈夫死了以后,继续了店中营业,卖饭、卖酒、且款待来往远方的客人住宿,却从不闻谁个人对黑猫能有皮肤以内的认识。凡是出门经商作事的人全不是无眼睛的人,眼睛大部分全能注意到生意以外的妇女们脸孔,但对于黑猫,总像她真是个猫,与男女事无关,与爱情无分。事情也并不怎样奇怪,她不是平常的花脚族妇女。乌婆族妇女的风流娇俏,在这妇人身上并不缺少,花脚族妇女的热情,她也秉赋很多,同时她有那猓猓族妇女的自尊与精明,死去了的丈夫让他死去,她在一种选择中做着寡妇活下来了。

她在寡妇的生活中过了三年,没有见到一个动心的男子。白耳族男子的相貌在她身边失了诱人的功效,巴义族男子的歌声也没有攻克得这妇人心上的城堡。土司的富贵并不是她所要的东西,烟土客的挥霍她只觉得好笑。为了店中的杂事,且为了保镖须人,她用钱雇了一个有了四十多岁的驼背人助理一切。来到这里的即或心怀不端,也不能多有所得,相约不来则又是办不到的事。这黑猫的本身就是一件招徕生意的东西,至于自黑猫手中做出的菜,吃来更觉得味道真好,也实有其人。

因为这样,黑猫在众人所不能忘的情形下生活,自然幸福与忧患是同时都有得到的方便,她应得到的全来了。在营业上心怀上占了优势的黑猫,在身体上灾难上不可免的也来了。用歌声,与风仪与富贵,完全克服不了黑猫的心,因此有人想起用力来作最后一举的事了。亏了黑猫的机警,仍然不至于被人遂心,其中故事不少。……故事数毕到了最近的今天。

照例天一发白,黑猫是就应当同那驼子起身,为客人热水洗脸,或烫一壶酒,让客人在灶边火光中把草鞋套上,就来开门送客的。把客送走,天若早,又是冬天,还可以再把身子卷到棉絮中睡一觉。若系三月到九月中任何一日,则大清早各处全是雾,也将走到大路旁井边去担水,把水缸中贮满清水为止。担水的事是黑猫自作的。

黑猫今天特别醒得早,醒时把麻布蚊帐一挂,把床边小小窗子推开,见得是满天星子,满院子虫声,冷冷的风吹来使人明白今天的天气晴朗是一定。虫声像为露水所湿,星光也像湿的,天气是太美丽了。这时节,不知正有多少女人轻轻的唱着歌送她的情人出门越过竹林!不知有多少男子这时听到鸡叫,把那与他玩嬉过一夜的女人从山峒中送转家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分别时流泪赌咒!黑猫想起了这些,倒似乎奇怪自己起来了。别人作过的事她不是无分!别一个作店主妇人的都有权利在这时听一点负心男子在床边发的假誓,她却不能做。别的妇人都有权利在这时从一个山峒中走出,让男子脱下蓑衣代为披上送转家中,她也不能做。

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结实光滑的身体,长长的臂,健全多感的心,不完全是特意为男子夜来用的么?可是一个有权享受她的男子,却安安静静睡到土里四年,放弃这权利了。其余呢,又都不济。

今天的黑猫真有点不同往常,在星光下想起的却是平时不曾想到的男女事情。她本应在算账这些纠葛上感觉到客人好坏的,这时却从另一些说不分明的印象上记起住宿的客人来了。四个客,每年来去约在十五六次左右,来去全在此住宿也已经有数年了。因为熟,她把每一个人的家事全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些人全有家室是她早知道了的。只要中了意,把家中撇开,来做一点只有夫妻可以有的亲密,不拘形迹的事体,那原无妨于事的。山高水长两人分手又是一个月,正因为难于在一处或者也就更有意思。这些事,在另一时本来她就想到了,不行的仍然是男子中还无一个她所要的男子在。此时的四个纸客,就无一个像与她可以来流泪赌咒的。她即或愿意在这四碗菜中好歹选取一碗,这男子因为太与主人相熟,也就很难自信在这个有名规矩的妇人身上,把野心提起!

但奇怪的是今天这黑猫性情,无端的变了。

一种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在心上长大,黑猫开始来在这四个客人上面思索那可以光身的人了。她要得是一种力,一种圆满健全的、而带有顽固的攻击,一种蠢的变动,一种暴风暴雨后的休息。过去的那个已经安睡在地下的男子,所给她的好经验,使她回忆到自己失去的权利,生出一种对平时矜持的反抗。她觉得应当抓定其中一个,不拘是谁,来完成自己的愿心,在她身边作一阵那顶撒野的行为。她思索这样事情在这当儿似乎听得有人上山的声音了。

她又从窗口去望天上的星,大小的星群无从数清,极大的星子放出的光作白色,山头上照得出庙宇的轮廓,无论如何天是快明了。

听到鸡叫的声音,听到远处水磨的呜咽声音,且听到狗的声音。狗叫是显然已有人乘早凉上路了。在另一时,她这时自然应当下床了,如今却想到狗的叫声也有是为追逐那无情客人而怀了愤恨的情形的,她懒懒的又把窗关上了。

那驼子原是一个极准确的钟,人上了年纪,一到天亮他非起床不行,这时已在那厨灶边打火镰燃灯,声音为黑猫所听到了。

黑猫在床上,像是生了气,说:“驼子,你这样早是做些什么事?”

“不早了,我知道。今天天气又好,今年的八月真是菩萨保佑!”

驼子照例把灯一燃,就拿灯到客人房中去,于是客人也醒了。

一个客人问驼子:“天气怎么样?”

“好天气!这种天气是引姑娘上山睡觉,比走长路还合式的天气!”

驼子的话把四个客人中有三个引笑了,一个则是正在打哈欠。这打哈欠的人只顾到打哈欠,所以听不真。驼子像有意说话给这四个客人以外另一个人听,接口说:

“如今是变了,一切不及以前好。近来的人成天早早起来作事。从前二十年,年青人的事是不少,起来的也更早,但这件事情却是从他相好的被里爬出回家,或是送女人回家。他们分了手,各在山坡上站立,雾大对面不见人,还可以用口打哨唱歌。如今是完了,女人也很少情浓心干净的女人了。”

主人黑猫在后房听到驼子的话,大声喊他,说:“驼子,你把水烧好,少在那里说呆话!”

“噢,噢,”这驼子答应了,还向这四个客人做一个烂脸神气,表示他所说的话不是无根,主人就是一个不知情趣的女人。他一旁走一旁自言自语,说的是“世界变了,女人不好好的在年青时唱歌喝酒,倒来作饭店主人。作了饭店主人,又不……”他不把话说完,因为已到了灶边,有灶王菩萨在。大约是天气作的怪,这个人,今天也分外感到主人安分守寡不应当了。

听到驼子发了感慨的黑猫,她这时已起了床,趿了鞋过客人这边房来,衣服还未扣好,一头的发随意盘在头上蓬起像鹰窠,使人想象到在山峒狼皮褥上仰卧的媚金,等候情人不来自杀以前的样子。客人中之一,适听到驼子的不平言语,见到黑猫的苗条身段,见到黑猫的一对胀起的奶,起了点无害于事的想头,他说:

“老板娘,你晚来睡得好!”

她说:“好呀!我是无晚上不好!”

“你若是有老板在一处,那就更好。”

黑猫在平时,听到这种话,颜色是立刻就会变成严肃的。

如今却斜睨这说笑话的客人笑。她估量这客人的那一对强健臂膊,她估他的肩、腰以及大腿,最后又望到这客人的那个鼻子,这鼻子又长又大。

客人是已起床了,各人在那里穿衣,系带,收拾好的全到房外灶边去套草鞋。说笑话的那个客人独在最后。在三个伙伴出去以后,黑猫望到这大鼻子客人,真有一口咬下这大鼻头的潜意识在,所以自己用手揣到自己的奶,把身子摇摆,想同客人说两句话。

这客人虽曾与黑猫说了一句笑话,是想不到黑猫此时欲望的。伙伴去后见到黑猫在身边,倒无一句可说的话了。他慢慢把裹腿绑好,就走出房了。黑猫本应在这时来整理棉被,但她只伏到床上去嗅,像一个装醉的人作的事。

另一个客人,因为找那扎在床头的草烟叶,从外面走来,黑猫赶即起来为客人拿灯照烛,客人把烟叶找到,也像不注意到这妇人的大与往日不同处,又走出去了。

黑猫拿了灯跟出房来,把灯放在灶上,去瞧水缸。水所剩不多了,她得去担水,就拿了扁担在手,又从方桌下拖水桶。

把店门开了,外面的街有两三只狗走过身,她又忙把门关上。“驼子,近来怎么野狗又多起来了!”

“每年一到秋天就来了。我说了多久,要装一个药弩,总不得空。我听人说野狗皮在辰州可卖三四两银子一个,若是打到一对狐种狗,我就可以发财了。”

那大鼻子客人说:“岂止三四两银子?我是亲眼见到有人花十块钱买一个花尾獾子的。”

“这话信不得。”另一个客人则有疑惑,因为若果这话可靠,那这纸生意可以改为猎狐生意了。

“谁说谎?他们卖獭是二十两银子,我亲眼见的,可以赌咒。”

“你亲眼见些什么呢?许多事你就不会亲眼见到。若是你有眼睛,早是——”这话是黑猫说的。说了她就笑。

他们都不知道她所说意义何所在,也不明白为什么而笑。但这个大鼻子客人,则仿佛有所会心了,他在一种方便中,为众人所忽略时,摸了一下黑猫的腰,黑猫不作声,只用目瞅着这人的鼻子,好像这鼻子是能作怪的一种东西。

虽然有野狗,野狗不是能吃大人的兽物,本用不着害怕的,所以不久黑猫又开门出去担水去了。大鼻客人也含了烟杆跟了出去,预备打狗或者解溲,总有事。这一担水像是在一里路以外挑回的,回来时黑猫一句话不说,坐在灶边烤火。

驼子见大鼻客人转来更慢,却说以为客人被狗吃了。或者狗,或者猫。某一个地方总也真有那种能吃人的猫狗吧。被狗吓的是有人,至于猫,那是并不像可怕的东西了,有人问到时大鼻客人是说得出的。

洗完脸,主人不知何故又特意来为客人煮了一碗鸡蛋,把蜂糖放在鸡蛋里吃完后,送了钱,天已大亮,四个客人把扁担扛上了肩,翻山去了。黑猫主人痴立在门边半天,又坐到灶边去半天,无一句话同驼子可说。

过了一个月左右,旅店中又有人住宿了。卖纸人四个中不见了那位大鼻子,问起原故才知道人是在路上发急症死了。过了十个月,这旅店中多了一个小黑猫,一些人都说这是驼子的儿子,驼子因为这暧昧流言,所以在小黑猫出世以后,做了黑猫的丈夫。

黑猫是到后真应了那不幸的大鼻客人的话,有老板人更好了。那三个纸客,还是仍然来往住宿到这旅店中,一到了这店里,见到驼子的样子,总奇怪这个人能使黑猫欢喜的理由不知在什么地方。这些事谁能明白?譬如说,以前是同伴四个,到后又成为三个,这件事就谁也不知道清楚。

一月十日作(病中)

限制视角中的叙事空间| 吴晓东

在经典的文体概念中,小说是作为故事被讲述的。这使得小说文本在阅读过程中最先进入读者视域的,是它的叙事角度。小说的叙事角度不仅指涉着叙述者的人称选择,同时也包括了叙述者从何种空间位置观照他讲述的故事,以及叙述者把他的故事限定在多长的时间跨度之中。

沈从文的《旅店》在小说艺术上很值得体味之处正是它的叙事角度。作者选择的是一个相对较为紧凑与浓缩的时空形式,故事的讲述基本上限定在旅店的一个清早的规定情境之中,这就形成这篇小说的限制性叙事角度。

小说一开始就奠定了这种限制性叙事基调,作者运用了一个近似于电影特写镜头的手段描绘旅店中“为熟睡所攫,张了口,像死尸,躺在那用干稻草铺好的硬炕上打鼾”的旅人。随后又拉成一个全景式的镜头,旅店的空间环境便在这种全景镜头中向读者展示了出来。时间是大清早,随着旅店年轻美丽的女店主、作为旅店助理的驼背人以及店中旅客的次第醒来,故事的主人公便全部登场了。小说情节的主体部分正是在这种旅店的全景式的空间环境中展开的。

“旅店”作为小说空间形式的限定无疑给作者驾驭整个故事增添了难度,具体到《旅店》这篇小说而言,则要求作者的叙事角度不能游离于“旅店”这一规定性场景之外,换句话说,一旦作者直接描述了“旅店”之外的情节和场面,那么“旅店”这一小说空间形式以及限制性视角便都被打破了。这要求作者的叙事必须有所舍弃。这一点沈从文做到了。他在《旅店》中所割舍的情节描写甚至可以说是这篇小说的情节高潮部分,那就是女主人公黑猫与大鼻子旅客“露水夫妻”的旅店外的野合场面。在平庸的作者也许泼墨如注的最富于戏剧性的环节上,沈从文却克制了自己的笔墨。这或许是一个高明的小说家在艺术上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作者通过心理分析的方法细致入微地描写了女主人公生命中本能激情的涌动过程,她的清心敛欲生活中对于男性生命力的期待,她的一清早所萌发的“突起的不端方的欲望”,但当读者期待女主人公与旅客间一个戏剧性高潮的场景出现的时候,作者却打破了这种阅读期待。作者运用了暗示性的描写,通过女主人公与大鼻子旅客的迟归以及女主人公为客人送行之际痴立门边相望等细节,使读者凭借想象去揣测野地里所发生的事情。这无疑在客观上为小说赋予了含蓄的美感,但是在叙事艺术上,这种悬置读者阅读期待的近于“反高潮”的处理方式,却决定于作者对于“旅店”这一空间场景的选择,决定于小说的限制性叙事角度。

“旅店”这一空间形式的限定为写作带来的另一个难度是它要求作者必须借助于场景叙事来讲述他的故事。随着故事情节的进展,读者可以看到作者基本上是凭场景叙事展开故事的。“旅店”空间形式的确定,使叙述者有如一台摄影机,一旦机位确定,便在这一特定时空中运用推拉摇移、跟拍以及特写镜头等技术手段来施展本领。读者可以随同镜头对女主人公的跟拍,在她的诸如“手揣到自己的奶,把身子摇摆着,想同客人说两句话”的动作背后,捕捉她心中欲望的流涌,可以从大鼻子客人“摸了一下黑猫的腰,黑猫不作声,只用目瞅着这人的鼻子”的特写中,领悟男女主人公的默契与会心。沈从文高超处正在于这种在场景叙事中透视人物心理本质的能力。他笔下的场景既展示了生活的原生形态本身,同时又隐含了人性与心理的深层内容。这或许是沈从文小说艺术的一个重要的特征。他的一些篇幅较短的近于速写的小说,如《雨后》以及《阿黑小史》中的某些篇章同《旅店》一样,可以说均是场景叙事艺术的典范。

“旅店”是空间化的小说规定情境。作者试图把叙事限制于旅店的一个早上的具体时空框架里,场景叙事是小说的主体部分。但另一方面,作者又在小说的总体上企图讲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这便牵扯进来了诸如女主人公身世与结局的历时性情节介绍以及对女主人公的心理分析。这使《旅店》并没有像海明威的短篇如《白象似的群山》《世界之光》那样是以纯限制性客观视角进行纯场景的呈示。尽管沈从文基于限制性叙事角度,在《旅店》的结尾没有给读者一个确定性的结局,使非全知的叙事得以贯彻始终,但对于女主人公的心理分析以及叙述者主体声音的介入,尤其是小说第二、三自然段引入的游离于小说叙事之外的议论,都带有全知叙事的痕迹,这不免割裂了《旅店》叙事视角的统一性。

其实沈从文擅长的不是叙事艺术中的视角的选择,而是场景叙事以及把心理分析的主观性与场景叙事的客观性相融合的本领。《旅店》中的限制性叙事角度得以贯彻的原因也许尚不在于作者对这种叙事视角的自觉运用的程度如何,而更在于他直觉地领悟到了“旅店”这一特定小说空间形式本身所具有的独特的美学内涵。

“旅店”可以说是极富于小说美学特质的空间形式。对旅客而言,它象征了人生的飘泊动荡与暂时性,它隐含了“人生如寄”的人类具有原型意味的体验,它的经典的美感特征在于它的不稳定性和梦幻般的感觉;而对于店主人而言,“旅店”则象征着“家”,象征着安宁和温馨,象征着人性中对于稳定性和归宿感的渴望。沈从文的《旅店》在最终的意旨上正体现了这种家园与飘泊的对立,按沈从文所习用的语汇来说即是“恒”与“变”的对立,大鼻子旅客动荡无定的生活形态与女主人公黑猫最终下嫁驼背人的命运,恰恰构成了小说在总体结构上的反讽。于是小说的真正主角“旅店”从小说的背景浮到前台来了。笼罩在“旅店”这一特定小说空间形式之上的是小说中流露的偶然性决定命运的无奈感,是人生变幻莫测的宿命感。“旅店”最终超越了世事变幻的“恒”与“变”,而成为人类生存境况的见证。

沈从文真正关注的恰恰是“旅店”这一小说空间形式背后所蕴藏的丰富的人生体验。这体现了一个小说家独具的审美眼光。小说空间形式的选择因此在本质上不仅与叙事角度相关,更与小说家对自己所要讲述的故事背后的形而上内涵的感悟相关。 ImYcKp0asE44+RwsV9hMpW4RcY2HWtjo6YRiFvRRt2eTvGywvEo9bRv+dXmn6/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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