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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金

本篇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新月》第一卷第十一号。署名沈从文。一九三六年五月收入《从文小说习作选》,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现据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本编入。

黄牛寨十五赶场,鸦拉营的地保,在场头一个狗肉铺子里,向一个预备与寡妇结婚的阿金进言。这地保说话的本领原同他吃狗肉的本领一样好,成天不会厌足。

“阿金管事,我直得同一根葱一样把话全说尽了,听不听全在你。我告你的事清清楚楚。事情摆在你面前,要是不要,你自己决定。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懂得别人不懂的许多事,——譬如划算盘,就使人佩服。你头脑明白,不是醉酒。你要讨老婆,这是你的事,不用别人出主意。不过我说,女人脾气不容易摸捉。我们看过许多会管账的人管不了一个女人。我们又得承认有许多人管兵时有作为,有独断,一到女人面前就糟糕。为什么巡防军的游击大人被官太罚跪的笑话会遐迩皆知?为什么有人说知县怕老婆还拿来搬戏?为什么在鸦拉营地方为人正直的阿金也……”

地保一番好心告给阿金,说有些人不宜讨媳妇的。所谓阿金者,这时似乎有点听厌烦了,站起身来,正想走去。

地保隔桌子一手把阿金拉着,不即放手。走是不行的了。地保力气大,能敌两个阿金。

“别着急!你得听完我的话,再走不迟!我不怕人说我有私心,愿意在鸦拉营正派人阿金作地保的侄婿。我不图财,不图名,劝你多想一天两天。为什么这样忙?我的话你不能听完,将来你能同那女人相处长久?”

“我的哥,你放我,我听你说!”

地保笑了,他望阿金笑,笑阿金为女人着迷,到这样子,全无考虑,就只想把女人接进门。又笑自己做老朋友的,也不很明白为什么今天特别有兴致,非把话说完不可。见阿金样子像求情告饶,倒觉得好笑起来了。不拘是这时,是先前,地保对阿金原完完全全是一番好意的。

除了口多,爱说点闲话,这地保在鸦拉营原被所有人称为好人的。就是口多,爱说说这样那样,在许多人面前,也仍然不算坏人啊!爱说话,在他自己无好无坏。一个地保,他若不爱说话,成天到各处去吃酒坐席,仿佛一个哑子,地保的身份,还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寻呢?一个知县的本分,照本地人说来,只是拿来坐轿子下乡,把个结结实实的身体,给那些轿夫压一身臭汗。一个地保不长于语言可真不成其为地保!

地保见阿金重复又坐下了,他把拉阿金那一只右手,拿起桌上的刀来就割,割了就往口里送。(割的是狗肉!)他嚼着那肥肥的狗肉,从口中发出咀嚼的声音,把眼睛略闭了一会又复睁开,话又说到了阿金的婚事。

“……”

总而言之他要阿金多想一天。就只一天,老朋友的建议总不能不稍加考虑!因为不能说不赞成这事,这地保到后来方提出那么一个办法,等明天才说。仿佛这一天有极大关系存在,一到明天就“革命”似的使世界一切发生了变化。这婚事,阿金原是预备今晚上就定规的,抱兜里的钱票一束,就为的是预备下定钱用的东西。这乡下人手摸钞票洋钱摸厌了,一双数惯钱钞的手,如今存心想摸摸妇人身上的一切,算不得是怎样不合理的欲望!但是经不着地保用他的老友资格一再劝告,且所说的只是一天的事,想一天,想不想还是由乎自己,不让步真像对不起这好人,他到后只好答应下来了。

为了使地保相信,——也似乎为了使地保相信方能脱身的原因,阿金管事举起酒杯,喝了一杯白酒,当天赌了咒,说今天不上媒人家走动,绝对要回家考虑,绝对要想想利害。赌过咒,地保方面得到保障,到后便满意的微笑着,近于开释的把阿金管事放走了。

阿金在场上,各处走动了一阵,苗族女人格外多。各处是年青的风仪,年青的声音,年青的气味,因此阿金更不能忘情那一身白肉寡妇。乌婆族的女人是妖是神,比酒还使人沉醉,那不承认是不行的。这管事,打量讨进门的女人,就正是乌婆族中身体顶壮肌肤顶白的一个女人!

在别的许多地方,一个人有了点积蓄时,照例可以作许多事情,或者花五百银子,买一匹名为拿破仑的狼狗,或者花一千银子,买一部宋版书。阿金是苗人,生长在苗地,他不明白这些事情。他只按照一个平常人的希望,要得到一种机会,将自己的精力,用在一个妇人身上去。精致的物品只合那有钱的人享用,这句话凡是世界上用货币的地方都通行。这妇人的身体值五头黄牛,凡出得起这个价钱的人都有作她丈夫的资格。阿金管事既不缺少这份金钱,自然就想娶这个精致体面妇人作老婆。

妇人新寡,在本地出名的美丽。大致因为美,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平。许多无从与这个妇人亲近的汉子中,就传述了一种只有男子们才会有的谣言,地保既是阿金的老友,因此一来自然就觉到一分责任了。地保劝阿金,不是为自己有侄女看上了阿金,也不是自己看上了那妇人,这意思是得到了阿金管事谅解的。既然谅解了老友,阿金当真觉得不大方便在今天上媒人家了。

知道了阿金不久将为那美妇人的新夫的大有其人。这些人,今天同样的来到了黄牛寨场上会集,见了阿金就问:“阿金管事什么时候可吃酒?”这正直乡下人,在心上好笑,说是“快了吧,在一个月以内吧”。答着这样话时的阿金管事,是显得非常快乐的。因为照本地规矩一面说吃酒,一面就有送礼物道贺意思。如今刚好进十月,十月正是各处吹唢呐接亲的一个好节季。

说起这妇人,阿金管事就仿佛捏到了妇人腿上的白肉,或拧着了妇人的脸,有说不出的兴奋。他的身子虽在场坪里打转,他的心是在媒人那一边的。

虽然赌了小咒,说决定想一天再看,然而终归办不到。不由自主又向做媒那家走去了。走到了街的一端狗肉摊前时遇见了地保,地保把手一摊拦住了去路。

“阿金管事,这是你的事,我本来不必管。不过你答应了我想一天!”

原来地保等候在那里。他知道阿金会翻悔的。阿金一望到那个大酒糟鼻子,连话也不多听就回头走了。

地保一心为好候在那去媒人家的街口,预备拦阻阿金,这关切真来得深。阿金明白这种关切意思,只有回头一个办法。

他回头时就绕了这场坪,走过卖牛羊处去,看别人做牛羊买卖。认得到阿金管事的,都来问他要不要牛羊。他只要人。他预备的是用值得六只牯牛的钱换一个身体肥胖胖白蒙蒙的妇人的。望到别人的牛羊全成了交易,心中有点难过,不知不觉又往媒人家路上走去。老远就听得那地保与他人说话的声音,知道那好管闲事的人还守在那里,像狗守门,所以第二次又回了头。

第三次已走过了地保身边,却被另一人拉着讲话,所以又被地保见到,又不能进媒人家里。

第四次他还只起了心,就有另一个熟人来,说是地保还坐在那狗肉摊边不动,与人谈天。谈到阿金的事,阿金便不好意思再过去冒险了。

地保的好心肠的的确确全为的是替阿金打算。他并不想从中叨光,也不想拆散鸳鸯。究竟为什么不让阿金抱兜中钱,送上媒人的门,是一件很不容易明白的事。但他总有他的道理的,好管闲事的脾气,这地保平素虽有一点也不很多,恰恰今天他却特别关心到阿金的婚事。为什么缘故?因为妇人太美,相书上写明“克夫”。老朋友意思,不大愿意阿金勤苦多年积下的一注财产一分事业为一个妇人毁去。

为了避开这麻烦,决计让地保到夜炊时回家,再上媒人家去下定钱,阿金管事无意中走到赌场里面去。一个心里有事的人,赌博自然不大留心,阿金一进了赌场,也同别的许多下人一样,很豪兴的玩了一阵出来时天当真已入夜了。这时节看来无论如何那个地保应当回家吃红炖猪脚去了。但阿金抱兜已空,所有钱财业已输光,好像已无须乎再上媒人家商量迎娶了。

过了几天,鸦拉营为人正直的地保,在路上遇到那为阿金做媒的人,问起阿金管事的婚事究竟如何。媒人说阿金管事出不起钱,妇人已归一个远方绸商带走了。亲眼见到阿金抱兜里一大束钞票的地保,还以为必是阿金已觉得美妇人不能做妻,因此将亲事辞了。地保自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很对得起朋友的事情,即刻就带了一大葫芦烧酒,走到黄牛寨去看阿金管事,为老朋友的有决断致贺。

十七年十二月写成

超越深度模式| 吴晓东

对一篇小说的鉴赏可以有若干种不同的切入角度。如果我们试图在哲学层面上探究《阿金》这篇小说所反映的人生观的话,那么阿金由于好心的地保多管闲事的介入而最终未能迎娶到美妇人的结局中,确乎隐含着某种“命定论”的影子。尽管沈从文晚年在《答凌宇问》中曾说:“我最担心的是批评家从我习作中找寻‘人生观’或‘世界观’。”但一部作品既然已经到了读者手中,作者是无权干涉读者的阅读行为的。况且“命定论”的人生观很难说不是《阿金》这部小说可以解读出来的客观上的深层意义。

但真正的问题在于,这种探究作品深度模式的阅读和欣赏习惯恰恰会妨碍对一部作品更深入的认识。悖论之所以产生,原因在于对作品的深度模式的寻求最终获得的不过是哲学层次上的抽象概念和图式,而作品的具体而丰富的感性存在却在这个过程中被肢解甚至舍弃了。这理由对于《阿金》这篇小说也一样,如果我们暂不去接受“命定论”的结论,而是回过头去进一步推敲一下造成阿金这种命运的诸种因素和契机,那么,篇幅虽短的《阿金》却一下子展示给读者施展想象力的巨大的空间。我们不妨看看几个具体化的问题:

其一,为什么地保对阿金的婚事如此热心,以至一而再,再而三地拦路阻止阿金去媒人家下定钱?本来读者也许会不加思索地认同叙述者的观点,同意“地保对阿金原完完全全是一番好意的”,但叙述者却运用了一系列修饰词诸如“为人正直热情的地保”“好心的地保”“地保的好心肠”等等来不厌其烦地强化读者的印象,反而导致读者的逆反心理。读者完全是有理由怀疑一系列修饰词的重复运用的背后是否隐藏着叙述上的反讽效果。更何况连叙述者最后也流露出一丝困惑:“究竟为什么不让阿金抱兜中钱,送上媒人的门,是一件很不容易明白的事。”地保除了觉得为好朋友尽一分责任的好心之外是否还有什么深层的心理动机?“为什么缘故?因为妇人太美,相书上写明‘克夫’。”假如这就是真实的动机,那么地保是不是把自己对于美妇人的恐惧与偏见强加到了阿金身上?如果可以更大胆地设想一下,那么是不是因为妇人出名的美引起不平的许多人之中也有地保一个?

其二,叙述者暗示地保劝阻阿金的另一个心理动机是听到了“许多无从与这个妇人亲近的汉子中,就传述了一种只有男子们才会有的谣言”,那么这些谣言可信性如何?是否仅仅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阿金一旦“抱兜已空,所有钱财业已输光”,美妇人便只好“归一个远方绸商带走了”,这种首先由金钱聘礼决定的婚姻是否能给阿金带来真正的幸福?换句话说,阿金最终丧失了美妇人是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其三,阿金的最终命运或许是偶然中存在着必然。固然斜刺里杀出个地保横加阻拦以及阿金无意中闯进赌场都是偶然性因素,但假如阿金不听从地保的良言相劝而一意孤行,又假如他能够抵制住赌场的诱惑,恐怕这篇小说的结局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如果说性格决定命运,那么阿金的悲剧在本质上是不是决定于他的性格因素?

其四,小说的叙述者对阿金和地保分别保持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判断和价值取向?小说在叙事层面是否有结构性反讽倾向?叙述者对阿金的命运最终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上述问题是无须得出十分确凿的答案的,何况有些疑问恐怕连作者自己也未必完全有自觉意识的。我们随便列举出几个问题只是想说明,一个小说文本所蕴含的具体的感性内容远比抽象哲理丰富得多。这种具体的问题之中才真正隐藏着文本之谜。阅读行为中的真正的快乐正在这种猜谜本身。读者正是在这种思考与追寻中去参与和再创造文本世界的。而衡量一部作品是否成功的一个重要尺度也正是这部作品激发读者想象和再创造文本的能力。这要求一个作者的创作动机不能仅仅满足于提供某种抽象的哲学图式。成功的作品并不提供答案,它更注重呈示初始的人生境遇,而正是这种境遇中蕴含了生活本来固有的复杂性、相对性和诸种可能性。

《阿金》正是这样一篇作品,它排斥任何单值的判断和价值取向,尽管叙述者在语词层面存在着反讽因素,但这并不一定代表作者的倾向。我们终究无法明了作者对人物的情感和态度。阿金固然是值得同情的,但对地保却也似乎无法过多责备。我们在为阿金宿命般的结局击节扼腕之余,只能感叹正因为生活中充满了各种偶然性因素,才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也才充满了它的丰富性和传奇性。

与作者这种相对性的情感立场相一致的是小说所采用的叙述调子。作者运用了一种相对平和的叙述口吻,不温不火,不露声色,这或许是沈从文小说中作者的声音隐藏得最深的作品之一。这种不偏不倚的中立的叙述姿态与小说的内涵是吻合的,对于《阿金》而言,也许没有比这再合适的叙述姿态了。这种叙述姿态的选择,使作者回避了情感与价值取向,从而赋予了作品以自足性。小说似乎已经独立于作者之外而自身呈示生活境遇所固有的丰富性。

奥地利小说家海尔曼·布洛赫曾这样表述他对小说本质的理解:“发现小说才能发现的,这是小说的存在的唯一理由。”这个近似于同义反复的命题隐含着深刻的意义,它说明,小说这一体裁自身的本质界定或许正是与人类生存境遇的丰富性相吻合的。小说并不热衷于去寻求解答,它只是惊异于大千世界的各种相对性和矛盾性。这使人联想起捷克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在回答克里斯蒂安·萨尔蒙的提问中所阐发的小说观。米兰·昆德拉认为他的小说更倾向于揭示人类生存的基本境况,并力图在小说中为读者启示对人类丰富的生存境遇进行无穷思索和追问下去的途径。一旦我们运用某种哲学的抽象概念去图解他的小说,那么他的作品的内涵反而被局限了。这种论点对于我们理解沈从文的《阿金》也是不无裨益的。我们从《阿金》这篇小说中最终领悟到的,也并不是小说反映了作者的“命定论”的人生观,而是人生境遇的充满偶然性与传奇性的复杂图景。 fGbJJYoQTwB++7f44CuTN3TXUsCKadXn8PfyUqnphFe9N512xVQYaW1JPTqGqPv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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