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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子

本篇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八月十日《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八号。署名甲辰。一九三六年五月收入《从文小说习作选》,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现据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本编入。

把船停顿到岸边,岸是辰州的河岸。

于是客人可以上岸了,从一块跳板走过去。跳板是一端固定在码头石级上,一端搭在船舷。一个人从跳板走过时,摇摇荡荡不可免。凡要上岸的全是那么摇摇荡荡上岸了。

泊定的船太多了,沿岸泊,桅子数不清,大大小小随意矗到空中去,桅子上的绳索像纠纷到成一团,然而却并不。

每一个船头船尾全站得有人穿青布蓝布短汗褂,口里噙了长长的旱烟杆,手脚露在外面让风吹,——毛茸茸的像一种小孩子想象中的妖洞里喽啰毛脚毛手。看到这些手脚,很容易记起“飞毛腿”一类英雄名称。可不是,这些人正是……桅子上的绳索掯定活车,拖拉全无从着手时,看这些飞毛腿的本领,有得是机会显露!毛脚毛手所有的不单是毛,还有类乎钩子的东西,光溜溜的桅,只要一贴身,便飞快的上去了。为表示上下全是儿戏,这些年青水手一面整理绳索,一面还将在上面唱歌,那一边桅上,也有这样人时,这种歌便来回唱下去。

昂了头看这把戏的,是各个船上的伙计。看着还在下面喊着。左边右边,不拘要谁一个试上去,全是容易之至的事,只是不得老舵手吩咐,则不敢放肆而已。看的人全已心中发痒,又不能随便爬上桅子顶尖去唱歌,逗其他船上媳妇发笑,便开口骂人。

“我的儿,摔死你!”

“我的孙,摔死了你看你还唱!”

“……”

全是无恶意而快乐的笑骂。

仍然唱,且更起劲了一点。但可以把歌唱给下面骂人的人听,当先若唱的是“一枝花”,这时唱的便是“众儿郎”了。“众儿郎”却依然笑嘻笑嘻的昂了头看这唱歌人,照例不能生气的。

可是在这情形中,有些船,却有无数黑汉子,用他的毛手毛脚,盘着大而圆的黑铁桶,从舱中滚出,也是那么摇摇荡荡跌到岸边泥滩上了。还有作成方形用铁皮束腰的洋布,有海带,有鱿鱼,有药材……这些东西同搭客一样,在船上舱中紧挤着卧了二十天或十二天,如今全应当登岸了。登岸的人各自还家,各自找客栈,各自吃喝。这些货物却各自为一些大脚婆子走来抱之负之送到各个堆栈里去。

在各样匆忙情形中,便正有闲之又闲的一类人在。这些人住到另一个地方,耳朵能超然于一切嘈杂声音以上,听出桅子上人的歌声——可是心也正忙着,歌声一停止,唱歌地方代替了一盏红风灯以后,那唱歌的人便已到这听歌人的身边了。桅上用红灯,不消说是夜里了。河边夜里不是平常的世界。

落着雨,刮着风,各船上了篷,人在篷下听雨声风声,江波吼哮如癫子,船只纵互相牵连互相依靠,也簸动不止,这一种情景是常有的。坐船人对此决不奇怪,不欢喜,不厌恶。因为凡是在船上生活,这些平常人的爱憎便不及在心上滋生了。(有月亮又是一种趣味,同晚日与早露,各有不同。)然而他们全不会注意。船上人心情若必须勉强分成两种或三种,这分类方法得另作安排。吃牛肉与吃酸菜,是能左右一般水手心情的一件事,泊半途与湾口岸,这于水手们情形又稍稍不同。不必问,牛肉比酸菜合乎这类“飞毛腿”胃口,船在码头停泊他们也欢喜多了!

如今夜里既落小雨,泥滩头滑溜溜使人无从立足,还有人上岸到河街去。

这是其中之一个,名叫柏子。日里爬桅子唱歌,不知疲倦,到夜来,还依然不知道疲倦,所以如其他许多水手一样,在腰边板带中塞满了铜钱,小心小心的走过跳板到岸边了。先是在泥滩上走,没有月,没有星,细毛毛雨在头上落,两只脚在泥里慢慢翻——成泥腿,快也无从了——目的是河街小楼红红的灯光,灯光下有使柏子心开一朵花的东西存在。

灯光多无数,每一小点灯光便有一个或一群水手,灯光还不及塞满这个小房,快乐却将水手们胸中塞紧,欢喜在胸中涌着,各人眼睛皆眯了起来。沙喉咙的歌声笑声从楼中溢出,与灯光同样,溢进上岸无钱守在船中的水手耳中眼中时,便如其他世界一样,反应着欢喜的是诅咒。那些不能上岸的水手,他们诅咒着,然而一颗心也摇摇荡荡上了岸,且不必冒滑滚的危险,全各以经验为标准,把心飞到所熟习的楼上去了。

酒与烟与女人,一个浪漫派文人非此不能夸耀于世人的三样事,这些喽啰们却很平常的享受着。虽然酒是酽冽的酒,烟是平常的烟,女人更是……然而各个人的心是同样的跳,头脑是同样的发迷,口——我们全明白这些平常时节只是吃酸菜南瓜臭牛肉以及说下流话的口,可是到这时也粘粘糍糍,也能找出所蓄于心各样对女人的谄谀言语,献给面前的妇人,也能粗粗卤卤的把它放到妇人的脸上去,脚上去,以及别的位置上去。他们把自己沉浸在这欢乐空气中,忘了世界,也忘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女人则帮助这些可怜人,把一切劳苦一切期望从这些人心上挪去。放进的是类乎烟酒的兴奋与醉麻。在每一个妇人身上,一群水手同样作着那顶切实的顶勇敢的好梦,预备将这一月贮蓄的金钱与精力,全倾之于妇人身上,他们却不曾预备要人怜悯,也不知道可怜自己。

他们的生活,若说还有使他们在另一时反省的机会,仍然是快乐的吧。这些人,虽然缺少眼泪,却并不缺少欢乐的承受!

其中之一的柏子,为了上岸去找寻他的幸福,终于到一个地方了。

先打门,用一个水手通常的章法,且吹着哨子。

门开后,一只泥腿在门里,一只泥腿在门外,身子便为两条胳膊缠紧了,在那新刮过的日炙雨淋粗糙的脸上,就贴紧了一个宽宽的温暖的脸子。

这种头香油是他所熟习的,这种抱人的章法,先虽说不出,这时一上身却也熟习之至。还有脸,那么软软的,混着脂粉的香,用口可以吮吸。到后是,他把嘴一歪,便找到了一个湿的舌子了,他咬着。

女人挣扎着,口中骂着:

“悖时的!我以为你到常德府被婊子尿冲你到洞庭湖了!”

“老子把你舌子咬断!”

“我才要咬断你……”

进到里面的柏子,在一盏“满堂红”灯下立定。妇人望他痴笑。这一对是并肩立着,他比她高一个头,他蹲下去,像整理橹绳那样扳了妇人的腰身时,妇人身便朝前倾。

“老子摇橹摇厌了,要推车。”

“推你妈!”妇人说,一面搜索柏子身上的东西。搜出的东西便往床上丢去,又数着东西的名字。“一瓶雪花膏,一卷纸,一条手巾,一个罐子——这罐子装什么?”

“猜呀!”

“猜你妈,忘了为我带的粉吗?”

“你看那罐子是什么招牌!打开看!”

妇人不认识字,看了看罐上封皮,一对美人儿画相。把罐子在灯前打开,放鼻子边闻闻,便打了一个嚏。柏子可乐了,不顾妇人如何,把罐子抢来放在一条白木桌上,便擒了妇人向床边倒下去。

灯光明亮,照着一堆泥脚迹在黄色楼板上。

外面雨大了。

张耳听,还是歌声与笑骂声音。房子相间多只一层薄薄白木板子,比吸烟声音还低一点的声音也可以听出,然而人全无闲心听隔壁。

柏子的纵横脚迹渐干了,在地板上也更其分明。灯光依然,将一对横搁在床上的人照得清清楚楚。

“柏子,我说你是一个牛。”

“我不这样,你就不信我在下头是怎么规矩!”

“你规矩!你赌咒你干净得可以进天王庙!”

“赌咒也只有你妈去信你,我不信。”

柏子只有如妇人所说,粗卤得同一只小公牛一样。到后于是喘息了,松弛了,像一堆带泥的吊船棕绳,散漫的搁在床边上。

肥肥的奶子两手抓紧,且用口去咬。又咬她的下唇,咬她的膀子,咬她的大腿……一点不差,这柏子就是日里爬桅子唱歌的柏子。

妇人望到他这些行为发笑,妇人是翻天躺的。

过一阵,两人用一个烟盘作长城,各据长城一边烧烟吃。

妇人一旁烧烟一旁唱《孟姜女》给柏子听,在这样情形下的柏子,喝一口茶且吸一泡烟,像是作皇帝。

“婊子我告给你听,近来下头媳妇才标得要命!”

“你命怎么不要去,又跟船到这地方来?”

“我这命送她们,她们也不要。”

“不要的命才轮到我。”

“轮到你,你这……好久才轮到我!我问你,到底有多少日子才轮到我?”

妇人嘴一扁,举起烟枪把一个烧好的烟泡装上,就将烟枪送过去塞了柏子的嘴,省得再说混话。

柏子吸了一口烟,又说:“我问你,昨天有人来?”

“来你妈!别人早就等你,我算到日子,我还算到你这尸……”

“老子若是真在青浪滩上泡坏了,你才乐!”

“是,我才乐!”妇人说着便稍稍生了气。

柏子是正要妇人生气才欢喜的。他见妇人把脸放下,便把烟盘移到床头去。长城一去情形全变了,一分钟内局面成了新样子。柏生的泥腿从床沿下垂,绕了这腿的上部的是用红绸作就套鞋的小脚。

一种丑的努力,一种神圣的愤怒,是继续,是开始。

柏子冒了大雨在河岸的泥滩上慢慢的走着,手中拿的是一段燃着火头的废缆子,光旺旺的照到周围三尺远近。光照前面的雨成无数返光的线,柏子全无所遮蔽的从这些线林穿过,一双脚浸在泥水里面,——把事情作完了,他回船上去。

雨虽大,也不忙。一面怕滑倒,一面有能防雨——或者不如说忘雨的东西吧。

他想起眼前的事心是热的。想起眼前的一切,则头上的雨与脚下的泥,全成了无须置意的事了。

这时妇人是睡眠了,还是陪别一个水手又来在那大白木床上作某种事情,谁知道。柏子也不去想这个。他把妇人的身体,记得极其熟习;一些转弯抹角地方,一些幽僻地方,一些坟起与一些窟窿,恰如离开妇人身边一千里,也像可以用手摸,说得出尺寸。妇人的笑,妇人的动,也死死的像蚂蝗一样钉在心上。这就够了,他的所得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作工,高高兴兴的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今夜所“吃”的足够两个月咀嚼,不到两月他可又回来了。

他的板带钱已光了,这种花费是很好的一种花费。并且他也并不是全无计算,他已预先留下了一小部分钱,作为在船上玩牌用的。花了钱,得到些什么,他是不去追究的。钱是在什么情形下得来,又在什么情形下失去,柏子不能拿这个来比较。总之比较有时像也比较过了,但结果不消说还是“合算”。

轻轻的唱着《孟姜女》,唱着《打牙牌》,到得跳板边时,柏子小心小心的走过去,预定的《十八摸》便不敢唱了——因为老板娘还在喂小船老板的奶,听到哄孩子声音,听到吮奶声音。

辰州河岸的商船各归各帮,泊船原有一定地方,各不相混。可是每一只船,把货一起就得到另一处去装货,因此柏子从跳板上摇摇荡荡上过两次岸,船就开了。

洞箫的悲悯与美| 何立伟

《柏子》是沈从文小说中较为精短的一篇,所写也是极简单的一桩事,人物就是叫作柏子的一个水手同另外辰河岸边一个不知名字与柏子相好又做娼妇的女人。柏子在这小说中所作所为唯一一种事情,那便是他命运所系的一只船在泊岸与离岸,亦即是漂泊同漂泊之间的一个微雨夜,摇摇晃晃到岸边吊脚楼找那相好妇人发泄他积压多时的愁闷困苦,作“一种丑的努力,一种神圣的愤怒”。一切言行极简单,因为这桩事本身绝无甚复杂纠葛节外生枝处,仿佛只是水手柏子所有风浪生涯劳作中的一种劳作,与摇桨或是整理缆索并无二致。但沈先生在这篇小说里不是要塑造一个叫柏子的人物的性格,也不是要纪实一种旧生活习见的场景,而且也不是要来编织一个纳入深深寓意的故事,沈先生在《柏子》里要完成的乃是他毕生都很倾心的一类悲苦人物的生存状态,他是借一个人的丑的努力与神圣的愤怒来表达他对水手这类特别职业劳动人民所压抑人性的吁叹与同情,这其中又包括得有一个作家伟大心灵中对平常小人物在特定生存条件下所做一切事情的深切理解、宽容同祈愿,以及对一切人性美丑模糊处的近乎诗意的观照或表现。在这小说中,沈先生几乎是以一支洞箫歌吹了这样一个微雨的夜。一切展现通过灵巧文字慢慢织成画图,犹如我们见到过的珂勒惠支或蒙克的某些作品;是一种丑的美、恶的美、变形扭曲的美。因为这种美里表达的不是别的,正是卑贱生命的努力挣扎。那悲伤中的快乐同重负中的轻松,叫人读来不由得不如芒在背。这便是《柏子》这篇小说给人的阅读感染。

沈从文先生的小说只要一写到湘西,写到他所熟悉的河流及水上岸边风物,写到他认识且关怀的那些在社会宝塔底层挣扎而生命顽强一类人物命运,他的箫便仿佛生出一种魔力,那些山光水色、平常人事,只须轻灵勾勒点染,便生出美的莹光。他那缅想且温暖的情绪流淌在字里行间,而他的慈悲的襟抱则是照亮他所写故事的和煦的阳光。《边城》《萧萧》……及至本篇《柏子》无一不是如此。沈先生这一类乡土题材小说艺术上最大特色,我以为就是极诗意地讲述他年轻时节经历过识见过的人与事,这人与事在他梦魂牵绕的湘西的山水间发生发展,一切的笑与泪于是皆成了用小说形态完成的诗篇。生命挣扎的粗犷线条同生存泥涂的险恶陷阱,也一一成了经由文字魔力产生的美的画图。但沈先生决不是以一支灵动的笔来粉饰罪孽、贫穷和愚昧的人生,他是要让人在这美的画图之外倾听到岩缝中生灵的叹息,正如在一帘秋色之外听到季节的悲风同落叶的低泣。一切文字的美丽到头来终于为沈先生悲悯的泪水所酿制。把痛苦升华为诗,这正是沈先生的艺术表达。

《柏子》的开头是描写船到岸后水手们的劳动同歌唱。沈先生一支笔不是来描写劳作的艰辛,反而是描写劳作给水手带来的莫大欢欣。当水手爬高桅杆解定绳索时,沈先生写道:“为表示上下全是儿戏,这些年轻水手一面整理绳索,一面还将在上面唱歌,那一边桅上,也有这样人时,这种歌便来回唱下去。”劳动无论如何也是叫沈先生怦然心动的一种美,而沈先生的心灵善于感受的恰是这种美。这种美也正映衬着柏子到岸后寻娼妇“粗卤得同一只小公牛一样”拼力发泄生命热力的“丑”。仿佛后面的“丑”不是一种叫人唾弃的人性的黑暗,反倒是前面那一种美的恰如其分的逻辑延续;而柏子也仿佛是辰河波涛上的一只船,驶过阳光明丽的白昼,亦驶过浓云密布的夜阑。一切显出这种人物行状的无可厚非,显出命运把握之中的人的欲望及渴求的自然。沈从文作为伟大作家对于普遍人性的洞彻了解便使得他的小说充满了一种诗意的柔情。即便是柏子同那妇人肉体(或许还稍稍加上一点情感)的纠缠亦莫不笼上这层诗意柔情的淡淡光环。因为这“丑的努力”同“神圣的愤怒”与其说是生命的发泄,不如说是生命的兑换,其所得来者“抵得过一个月的一切劳苦,抵得过船只来去路上的风雨太阳,抵得过打牌输钱的损失,抵得过……他还把以后下行日子的快乐预支了。这一去又是半月或一月,他很明白的。以后也将高高兴兴的做工,高高兴兴的吃饭睡觉,因为今夜已得了前前后后的希望”。这“前前后后的希望”是柏子的欢乐所系。也实在是柏子的悲愁所系。船到岸心也到岸的柏子,在岸上所得不过是一种微茫的“希望”而已。事实上沈先生是借了一个水手以整个命途的漂泊劳作抵押一瞬的愉悦来表达他对这不公平人世的愤怒同谴责。但表达的方式却是沈从文式的,就是将愤怒同谴责化为诗意的述描,使作者的情绪沉潜在文字画面的背后,使生命之重化为让人一唱三叹的轻,使悲啸的大号化为一支悠远的洞箫。这便是沈从文区别于许多与他同时代描写中国农村下层劳动人民的故事的作家的鲜明艺术风格。

洞箫是悠美的,但也是悲悯的。对一切善良敏感的耳朵来说,是这样的。 kw3X1Idtj6AbpAgzzye3Es0s8R93Q4WLDH+O4uVSAKXRLRqtTYSKAicJ7vd1aJ9m



龙朱

本篇发表于一九二九年一月十日《红黑》第一期。署名沈从文。一九三一年八月收入小说集《龙朱》,上海晓星书店初版。现据晓星书店初版本编入。

写在《龙朱》一文之前

这一点文章,作在我生日,送与那供给我生命,父亲的妈,与祖父的妈,以及其同族中仅存的人一点薄礼。

血管里流着你们民族健康的血液的我,二十七年的生命,有一半为都市生活所吞噬,中着在道德下所变成虚伪庸懦的大毒,所有值得称为高贵的性格,如像那热情、与勇敢、与诚实、早已完全消失殆尽,再也不配说是出自你们一族了。

你们给我的诚实,勇敢,热情,血质的遗传,到如今,向前证实的特性机能已荡然无余,生的光荣早随你们已死去了。皮面的生活常使我感到悲恸,内在的生活又使我感到消沉。我不能信仰一切,也缺少自信的勇气。

我只有一天忧郁一天下来。忧郁占了我过去生活的全部,未来也仍然如骨附肉。你死去了百年另一时代的白耳族王子,你的光荣时代,你的混合血泪的生涯,所能唤起这被现代社会蹂躏过的男子的心,真是怎样微弱的反应!想起了你们,描写到你们,情感近于被阉割的无用人,所有的仍然还是那忧郁!

第一 说这个人

白耳族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曾参预过雕塑阿波罗神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给儿子了。族长儿子龙朱年十七岁,为美男子中之美男子。这个人,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譬全是为了他的美。其他的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都多。

提到龙朱相貌时,就使人生一种卑视自己的心情。平时在各样事业得失上全引不出妒嫉的神巫,因为有次望到龙朱的鼻子,也立时变成小气,甚至于想用钢刀去刺破龙朱的鼻子。这样与天作难的倔强野心却生之于神巫,到后又却因为这美,仍然把这神巫克服了。

白耳族,以及乌婆、猓猓、花帕、长脚各族,人人都说龙朱相貌长得好看,如日头光明,如花新鲜。正因为说这样话的人太多,无量的阿谀,反而烦恼了龙朱了。好的风仪用处不是得阿谀(龙朱的地位,已就应当得到各样人的尊敬歆羡了)。既不能在女人中煽动勇敢的悲欢,好的风仪全成为无意思之事。龙朱走到水边去,照过了自己,相信自己的好处,又时时用铜镜观察自己,觉得并不为人过誉。然而结果如何呢?因为龙朱不像是应当在每个女子理想中的丈夫那么平常,因此反而与妇女们离远了。

女人不敢把龙朱当成目标,做那荒唐艳丽的梦,并不是女人的错。在任何民族中,女子们,不能把神做对象,来热烈恋爱,来流泪流血,不是自然的事么?任何种族的妇人,原永远是一种胆小知分的兽类,要情人,也知道要什么样情人为合乎身份。纵其中并不乏勇敢不知世故的女子,也自然能从她的不合理希望上得到一种好教训。相貌堂堂是女子倾心的原由,但一个过分美观的身材,却只作成了与女子相远的方便。谁不承认狮子是孤独?狮子永远是孤独,就只为了狮子全身的纹彩与众不同。

龙朱因为美,有那与美同来的骄傲不?凡是到过青石冈的苗人,全都能赌咒作证,否认这个事。人人总说总爷的儿子,从不用地位虐待过人畜,也从不闻对长年老辈妇人女子失过敬礼。在称赞龙朱的人口中,总还不忘同时提到龙朱的相貌。全砦中,年青汉子们,有与老年人争吵事情时,老人词穷,就必定说,我老了,你青年人,干吗不学龙朱谦恭待长辈?这青年汉子,若还有羞耻心存在,必立时遁去,不说话,或立即认错,作揖赔礼。一个妇人与人谈到自己儿子,总常说,儿子若能像龙朱,那就卖自己与江西布客,让儿子得钱花用,也愿意。所有未出嫁的女人,都想自己将来有个丈夫能与龙朱一样。所有同丈夫吵嘴的妇人,说到丈夫时,总说你不是龙朱,真不配管我磨我;你若是龙朱,我做牛做马也甘心情愿。

还有,一个女人同她的情人,在山峒里约会,男子不失约,女人第一句赞美的话总是“你真像龙朱”。其实这女人并不曾同龙朱有过交情,也未尝听到谁个女人同龙朱约会过。

一个长得太标致的人,是这样常常容易为别人把名字放到口上咀嚼!

龙朱在本地方远远近近,得到的尊敬爱重,是如此。然而他是寂寞的。这人是兽中之狮,永远当独行无伴!

在龙朱面前,人人觉得是卑小,把男女之爱全抹杀,因此这族长的儿子,却永无从爱女人了。女人中,属于乌婆族,以出产多情多才貌女子著名地方的女人,也从无一个敢来在龙朱面前,闭上一只眼,荡着她上身,同龙朱挑情。也从无一个女人,敢把她绣成的荷包,掷到龙朱身边来。也从无一个女人敢把自己姓名与龙朱姓名编成一首歌,来到跳年时节唱。然而所有龙朱的亲随,所有龙朱的奴仆,又正因为美,正因为与龙朱接近,如何的在一种沉醉狂欢中享受这些年青女人小嘴长臂的温柔!

“寂寞的王子,向神请求帮忙吧。”

使龙朱生长得如此壮美,是神的权力,也就是神所能帮助龙朱的唯一事。至于要女人倾心,是人为的事啊!

要自己,或他人,设法使女人来在面前唱歌,狂中裸身于草席上面献上贞洁的身,只要是可能,龙朱不拘牺牲自己所有何物,都愿意。然而不行。任怎样设法,也不行。七梁桥的洞口终于有合拢的一日,有人能说在这高大山洞合拢以前,龙朱能够得到女人的爱,是不可信的事。

不是怕受天责罚,也不是另有所畏,也不是预言者曾有明示,也不是族中法律限止,自自然然,所有女人都将她的爱情,给了一个男子,轮到龙朱却无分了。民族中积习,折磨了天才与英雄,不是在事业上粉骨碎身,便是在爱情中退位落伍,这不是仅仅白耳族王子的寂寞,他一种族中人,总不缺少同样故事!

在寂寞中龙朱用骑马猎狐以及其他消遣把日子混过了。

日子过了四年,他二十一岁。

四年后的龙朱,没有与以前日子龙朱两样处,若说无论如何可以指出一点不同来,那就是说如今的龙朱,更像一个好情人了。年龄在这个神工打就的身体上,加上了些更表示“力”的东西,应长毛的地方生长了茂盛的毛,应长肉的地方增加了结实的肉。一颗心,则同样因为年龄所补充的,是更其能顽固的预备要爱了。

他越觉得寂寞。

虽说七梁洞并未有合拢,二十一岁的人年纪算青,来日正长,前途大好,然而什么时候是那补偿填还时候呢?有人能作证,说天所给别的男子的,幸福与苦恼,也将同样给龙朱么?有人敢包,说到另一时,总有女子来爱龙朱么?

白耳族男女结合,在唱歌。大年时,端午时,八月中秋时,以及跳年刺牛大祭时,男女成群唱,成群舞,女人们,各穿了峒锦衣裙,各戴花擦粉,供男子享受。平常时,在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洞,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来,即在太阳下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的丈夫。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所唱的,不拘是健壮乐观,是忧郁,是怒,是恼,是眼泪,总之还是歌。一个多情的鸟绝不是哑鸟。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决不是好人!

那么龙朱必定是缺少这一项,所以不行了。

事实又并不如此。龙朱的歌全为人引作模范的歌,用歌发誓的男子妇人,全采用龙朱誓歌那一个韵。一个情人被对方的歌窘倒时,总说及胜利人拜过龙朱作歌师傅的话。凡是龙朱的声音,别人都知道。凡是龙朱唱的歌,无一个女人敢接声。各样的超凡入圣,把龙朱摒除于爱情之外,歌的太完全太好,也仿佛成为一种吃亏理由了。

有人拜龙朱作歌师傅的话,也是当真的。手下的用人,或其他青年汉子,在求爱时腹中歌词为女人逼尽,或者爱情扼着了他的喉咙,歌不出心中的事时,来请教龙朱,龙朱总不辞。经过龙朱的指点,结果是多数把女子引到家,成了管家妇。或者到山峒中,互相把心愿了销。熟读龙朱的歌的男子,博得美貌善歌的女人倾心,也有过许多人。但是歌师傅永远是歌师傅,直接要龙朱教歌的,总全是男子,并无一个青年女人。

龙朱是狮子,只有说这个人是狮子,可以作我们对于他的寂寞得到一种解释!

年青女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懂到唱歌要男人的,都给一些歌战胜,全引诱尽了。凡是女人都明白情欲上的固持是一种痴处,所以女人宁愿意减价卖出,无一个敢屯货在家。如今是只能让日子过去一个办法,因了日子的推迁,希望那新生的犊中也有那不怕狮子的犊在。

龙朱是常常这样自慰着度着每个新的日子的。我们也不要把话说尽,在七梁桥洞口合拢以前,也许龙朱仍然可以遇着与这个高贵的人身份相称的一种机运!

第二 说一件事

中秋大节的月下整夜歌舞,已成了过去的事了。大节的来临,反而更寂寞,也成了过去的事了。如今是九月。打完谷子了。打完桐子了。红薯早挖完全下地窖了。冬鸡已上孵,快要生小鸡了。连日晴明出太阳。天气冷暖宜人。年青妇人全都负了柴耙同笼上坡耙草。各处坡上都有歌声。各处山峒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铺就并撒有野花的临时床上并排坐或并头睡。这九月是比春天还好的九月。

龙朱在这样时候更多无聊。出去玩,打鸠本来非常相宜,然而一出门,就听到各处歌声,到许多地方又免不了要碰到那成双的人,于是大门也不敢出了。

无所事事的龙朱,每天只在家中磨刀。这预备在冬天来剥豹皮的刀,是宝物,是龙朱的朋友。无聊无赖的龙朱,是正用着那“一日数摸挲剧于十五女”的心情来爱这宝刀的。刀用油在一方小石上磨了多日,光亮到暗中照得见人,锋利到把头发放到刀口,吹一口气发就成两截,然而还是每天把这刀来磨的。

某天,一个比平常日子似乎更像是有意帮助青年男女“野餐”的一天,黄黄的日头照满全村,龙朱仍然磨刀。

在这人脸上有种孤高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纹也变成了一条对生存感到烦厌的线。他时时凝神听察堡外远处女人的尖细歌声,又时时望天空。黄的日头照到他一身,使他身上作春天温暖。天是蓝天,在蓝天作底的景致中,常常有雁鹅排成八字或一字写在那虚空。龙朱望到这些也不笑。

什么事把龙朱变成这样阴郁的人呢?白耳族,乌婆族,猓猓,花帕,长脚……每一族的年青女人都应负责,每一对年青情人都应致歉。妇女们,在爱情选择中遗弃了这样完全人物,是委娜丝神不许可的一件事,是爱的耻辱,是民族灭亡的先兆。女人们对于恋爱不能发狂,不能超越一切利害去追求,不能选她顶欢喜的一个人,不论是白耳族还是乌婆族,总之这民族无用,近于中国汉人,也很明显了。

龙朱正磨刀,一个矮矮的奴隶走到他身边来,伏在龙朱的脚边,用手攀他主人的脚。

龙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声,因为远处又有歌声飞过来了。

奴隶抚着龙朱的脚也不做声。

过了一阵,龙朱发声了,声音像唱歌,在揉和了庄严和爱的调子中挟着一点愤懑,说:“矮子你又不听我话,做这个样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

“难道你不想做朋友吗?”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面前我永远卑小。谁人敢在你面前平排?谁人敢说他的尊严在美丽的龙朱面前还有存在必须?谁人不愿意永远为龙朱作奴作婢?谁……”

龙朱用顿足制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后一句“谁个女子敢想爱上龙朱?”恭维得不得体的话说毕,才站起。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如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适宜于作奴隶的。

龙朱说:“什么事使你这样可怜?”

“在主面前看出我的可怜,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太聪明了。”

“经过主的称赞,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主人的事,因为主在此事上又可见出神的恩惠。”

“你这个只会唱歌不会说话的人,真要我打你了。”

矮奴到这时,才把话说到身上。这个时候他哭着脸,表示自己的苦恼失望,且学着龙朱生气时顿足的样子。这行为,若在别人猜来,也许以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脐被山蜂所螫,所以作这样子,表明自己痛苦,至于龙朱,则早已明白,猜得出这样的矮子,不出赌输钱或失欢女人两事了。

龙朱不作声,高贵的笑,于是矮子说: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瞒不了你的,在你面前的仆人,是又被一个女子欺侮了。”

“你是一只会唱谄媚曲子的鸟,被欺侮是不会有的事!”

“但是,主,爱情把仆人变蠢了。”

“只有人在爱情中变聪明的事。”

“是的,聪明了,仿佛比其他时节聪明了点,但在一个比自己更聪明的人面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像猪。”

“你这土鹦哥平日的本事在什么地方去了?”

“平时哪里有什么本事呢,这只土鹦哥,嘴巴大,身体大,唱的歌全是学来的歌,不中用。”

“把你所学的全唱过,也就很可以打胜仗了。”

“唱过了,还是失败。”

龙朱就皱了一皱眉毛,心想这事怪。

然而一低头,望到矮奴这样矮;便了然于矮奴的失败是在身体,不是在咽喉了,龙朱失笑的说:

“矮东西,莫非是为你相貌把你事情弄坏了?”

“但是她并不曾看清楚我是谁。若说她知道我是在美丽无比的龙朱王子面前的矮奴,那她定为我引到老虎洞做新娘子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土气太重。”

“主,我赌咒。这个女人不是从声音上量得出我身体长短的人。但她在我歌声上,却把我心的长短量出了。”

龙朱还是摇头,因为自己是即或见到矮人在前,至于度量这矮奴心的长短,还不能够的。

“主,请你信我的话。这是一个美人,许多人唱枯了喉咙,还为她所唱败!”

“既然是好女人,你也就应把喉咙唱枯,为她吐血,才是爱。”

“我喉咙是枯了,才到主面前来求救。”

“不行不行,我刚才还听过你恭维了我一阵,一个真真为爱情绊倒了脚的人,他决不会又能爬起来说别的话!”

“主啊,”矮奴摇着他的大的头颅,悲声的说道,“一个死人在主面前,也总有话赞扬主的完全的美,何况奴仆呢。奴仆是已为爱情绊倒了脚,但一同主人接近,仿佛又勇气勃勃了。主给人的勇气比何首乌补药还强十倍。我仍然要去了。让人家战败了我也不说是主的奴仆,不然别人会笑主用着这样的蠢人,丢了白耳族的光荣!”

矮奴就走了。但最后说的几句话,激起了龙朱的愤怒,把矮子叫着,问,到底女人是怎样的女人。

矮奴把女人的脸,身,以及歌声,形容了一次。矮奴的言语,正如他自己所称,是用一枝秃笔与残余颜色,涂在一块破布上的。在女人的歌声上,他就把所有白耳族青石冈地方有名的出产比喻净尽。说到像甜酒,说到像枇杷,说到像三羊溪的鲫鱼,说到像狗肉,仿佛全是可吃的东西。矮奴用口作画的本领并不蹩脚。

在龙朱眼中,是看得出矮奴饿了,在龙朱心中,则所引起的,似乎也同甜酒狗肉引起的欲望相近。他因了好奇,不相信,就为矮奴设法,说同到矮奴一起去看。

正想设法使龙朱快乐的矮奴,见到主人要出去,当然欢喜极了,就着忙催主人快出砦门到山中去。

不到一会这白耳族的王子就到山中了。

藏在一积草后面的龙朱,要矮奴大声唱出去,照他所教的唱。先不闻回声。矮奴又高声唱,在对山,在毛竹林里,却答出歌来了。音调是花帕族中女子的音调。

龙朱把每一个声音都放到心上去,歌只唱三句,就止了。有一句留着待唱歌人解释。龙朱就告给矮奴答复这一句歌。又教矮奴也唱三句出去,等那边解释,歌的意思是:凡是好酒就归那善于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应归善于唱歌的人吃,只是你好的美的女人应当归谁?

女人就答一句,意思是:好的女人只有好男子才配。她且即刻又唱出三句歌来,就说出什么样男子是好男子的称呼。说好男子时,提到龙朱的名,又提到别的个人的名,那另外两个名字却是历史上的美男子名字,只有龙朱是活人,女人的意思是:你不是龙朱,又不是××××,你与我对歌的人究竟算什么人?

“主,她提到你的名!她骂我!我就唱出你是我的主人,说她只配同主人的奴隶相交。”

龙朱说:“不行,不要唱了。”

“她胡说,应当要让她知道是只够得上为主人搽脚的女子!”

然而矮奴见到龙朱不作声,也不敢回唱出去了。龙朱的心是深深沉到刚才几句歌中去了,他料不到有女人敢这样大胆。虽然许多女子骂男人时,都总说,“你不是龙朱。”这事却又当别论了。因为这时谈到的正是谁才配爱她的问题,女人能提出龙朱名字来,女人骄傲也就可知了。龙朱想既然是这样,就让她先知道矮奴是自己的用人,再看情形是如何。

于是矮奴照到龙朱所教的,又唱了四句。歌的意思是:吃酒糟的人何必说自己量大,没有根柢的人也休想同王子要好,若认为掺了水的酒总比酒糟还行,那与龙朱的用人恋爱也就可以写意了。

谁知女子答得更妙,她用歌表明她的身份,说,只有乌婆族的女人才同龙朱用人相好,花帕族女人只有外族的王子可以论交,至于花帕苗中的自己,是预备在白耳族与男子唱歌三年,再来同龙朱对歌的。

矮子说:“我的主,她尊视了你,却小看了你的仆人,我要解释我这无用的人并不是你的仆人,免得她耻笑!”

龙朱对矮奴微笑,说:“为什么你不说应当说‘你对山的女子,胆量大就从今天起来同我龙朱主人对歌’呢?你不是先才说到要她知道我在此,好羞辱她吗?”

矮奴听到龙朱说的话,还不很相信得过,以为这只是主人的笑话。他哪里会想到主人因此就会爱上这个狂妄大胆的女人。他以为女人不知对山有龙朱在,唐突了主人,主人纵不生气,自己也应当生气。告女人龙朱在此,则女人虽觉得羞辱了,可是自己的事情也完了。

龙朱见矮奴迟疑,不敢接声,就打一声吆喝,让对山人明白,表示还有接歌的气概,尽女人起头。龙朱的行为使矮奴发急,矮奴说:“主,你在这儿我是没有歌了。”

“你照到意思唱,问她胆子既然这样大,就拢来,看看这个如虹如日的龙朱。”

“我当真要她来?”

“当真!要来我看是什么女人,敢轻视我们白耳族说不配同花帕族女子相好!”

矮奴又望了望龙朱,见主人情形并不是在取笑他的用人,就全答应下来了。他们于是等待着女子的歌声。稍稍过了些时间,女子果然又唱起来了。歌的意思是:对山的雀你不必叫了,对山的人你也不必唱了,还是想法子到你龙朱王子的奴仆前学三年歌,再来开口。

矮奴说:“主,这话怎么回答?她要我跟龙朱的用人学三年歌,再开口,她还是不相信我是你最亲信的奴仆,还是在骂我白耳族的全体!”

龙朱告矮奴一首非常有力的歌,唱过去,那边好久好久不回。矮奴又提高喉咙唱。回声来了,大骂矮子,说矮奴偷龙朱的歌,不知羞,至于龙朱这个人,却是值得在走过的路上撒花的。矮子烂了脸,不知所答。年青的龙朱,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小小心心,压着了喉咙,平平的唱了四句。声音的低平仅仅使对山一处可以明白,龙朱是正怕自己的歌使其他男女听到,因此哑喉半天的。龙朱的歌意思就是说:唱歌的高贵女人,你常常提到白耳族一个平凡的名字使我惭愧,因为我在我族中是最无用的人,所以我族中男子在任何地方都有情人,独名字在你口中出入的龙朱却仍然是独身。

不久,那一边像思索了一阵,也幽幽的唱和起来了,歌的是:你自称为白耳族王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因为这王子有银钟的声音,本来拿所有花帕苗年青的女子供龙朱作垫还不配,但爱情是超过一切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笑我。所歌的意思,极其委婉谦和,音节又极其整齐,是龙朱从不闻过的好歌。因为对山的女人不相信与她对歌的是龙朱,所以龙朱不由得不放声唱了。

这歌是用白耳族顶精粹的言语,自白耳族顶纯洁的一颗心中摇着,从白耳族一个顶甜蜜的口中喊出,成为白耳族顶热情的音调,这样一来所有一切声音仿佛全哑了。一切鸟声与一切远处歌声,全成了这王子歌时和拍的一种碎声,对山的女人,从此沉默了。

龙朱的歌一出口,矮奴就断定了对山再不会有回答。这时等了一阵,还无回声,矮奴说:“主,一个在奴仆当来是劲敌的女人,不在王的第二句歌已压倒了。这女人不久还说到大话,要与白耳族王子对歌,她学三十年还不配!”

矮奴问龙朱意见,许可不许可,就又用他不高明的中音唱道:

你花帕族中说大话的女子,

大话是以后不用再说了,

若你欢喜作白耳族王子仆人的新妇,

他愿意你过来见他的主同你的夫。

仍然不闻有回声。矮奴说,这个女人莫非害羞上吊了。矮奴说的只是笑话,然而龙朱却说出过对山看看的话了。龙朱说后就走,向谷里下去。跟到后面追着,两手拿了一大把野黄菊同山红果的,是想做新郎的矮奴。

矮奴常说,在龙朱王子面前,跛脚的人也能跃过阔涧。这话是真的。如今的矮奴,若不是跟了主人,这身长不过四尺的人,就决不会像腾云驾雾一般的飞!

第三 唱歌过后一天

“狮子我说过你,永远是孤独的!”白耳族为一个无名勇士立碑,曾有过这样句子。

龙朱昨天并没有寻到那唱歌人。到女人所在处的毛竹林中时,不见人。人走去不久,只遗了无数野花。跟到各处追。还是不遇。各处找遍了,见到不少好女子,女人见到龙朱来,识与不识都立起来怯怯的如为龙朱的美所征服。见到的女子,问矮奴是不是那一个人,矮奴总摇头。

到后龙朱又重复回到女人唱歌地方。望到这个野花的龙朱,如同嗅到血腥气的小豹,虽按捺到自己咆哮,仍不免要憎恼矮奴走得太慢。其实则走在前面的是龙朱,矮奴则两只脚像贴了神行符,全不自主,只仿佛像飞。不过女人比鸟儿,这称呼得实在太久了,不怕白耳族王子主仆走得怎样飞快,鸟儿毕竟是先已飞到远处去了!

天气渐渐夜下来,各处有鸡叫,各处有炊烟,龙朱废然归家了。那想作新郎的矮奴,跟在主人的后面,把所有的花丢了,两只长手垂到膝下,还只说见到了她非抱她不可,万料不到自己是拿这女人在主人面前开了多少该死的玩笑。天气当时原是夜下来了。矮奴是跟在龙朱王子的后面,望不到主人的颜色。一个聪明的仆人,即或怎样聪明,总也不会闭了眼睛知道主人的心中事!

龙朱过的烦恼日子以昨夜为最坏。半夜睡不着,起来怀了宝刀,披上一件豹皮褂,走到堡墙上去外望。无所闻,无所见,入目的只是远山上的野烧明灭。各处村庄全睡尽了。大地也睡了。寒月凉露,助人悲思,于是白耳族的王子,仰天叹息,悲叹自己。且远处山下,听到有孩子哭,好像半夜醒来吃奶时情形,龙朱更难自遣。

龙朱想,这时节,各地各处,那洁白如羔羊温和如鸽子的女人,岂不是全都正在新棉絮中做那好梦?那白耳族的青年,在日里唱歌疲倦了的心,作工疲倦了的身体,岂不是在这时也全得到休息了么?只是那扰乱了白耳族王子的心的女人,这时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她不应当如同其他女人,在新棉絮中做梦。她不应当有睡眠。她应当这时来思索她所歆慕的白耳族王子的歌声。她应当野心扩张,希望我凭空而下。她应当为思我而流泪,如悲悼她情人的死去。……但是,这究竟是什么人的女儿?

烦恼中的龙朱,拔出刀来,向天作誓,说:“你大神,你老祖宗,神明在左在右:我龙朱不能得到这女人作妻,我永远不与女人同睡,承宗接祖的事我不负责!若是爱要用血来换时,我愿在神面前立约,砍下一只手也不悔!”

立过誓的龙朱,回到自己的屋中,和衣睡了。睡了不久,就梦到女人缓缓唱歌而来,穿白衣白裙,头发披在身后,模样如救苦救难观世音。女人的神奇,使白耳族王子屈膝,倾身膜拜。但是女人却不理,越去越远了。白耳族王子就赶过去,拉着女人的衣裙,女人回过头就笑。女人一笑龙朱就勇敢了,这王子猛如豹子擒羊,把女人连衣抱起飞向一个最近的山洞中去。龙朱做了男子。龙朱把最武勇的力,最纯洁的血,最神圣的爱,全献给这梦中女子了。

白耳族的大神是能护佑于青年情人的,龙朱所要的,业已由神帮助得到了。

今日里的龙朱,已明白昨天一个好梦所交换的是些什么了,精神反而更充足了一点,坐到那大凳上晒太阳,在太阳下深思人世苦乐的分界。

矮奴走进院中来,仍复来到龙朱脚边伏下,龙朱轻轻用脚一踢,矮奴就乘势一个斤斗,翻然立起。

“我的主,我的神,若不是因为你有时高兴,用你尊贵的脚踢我,奴仆的斤斗决不至于如此纯熟!”

“你该打十个嘴巴。”

“那大约是因为口牙太钝,本来是得在白耳族王子跟前的人,无论如何也应比奴仆聪明十倍!”

“唉,矮陀螺,你是又在做戏了。我告了你不知道有多少回,不许这样,难道全都忘记了么?你大约似乎把我当做情人,来练习一精粹的谄媚技能罢。”

“主,惶恐,奴仆是当真有一种野心,在主面前来练习一种技能,便将来把主的神奇编成历史的。”

“你是近来赌博又输了,总是又缺少钱扳本。一个天才在穷时越显得是天才,所以这时的你到我面前时话就特别多。”

“主啊,是的。是输了。损失不少。但这个不是金钱,是爱情!”

“你肚子这样大,爱情总是不会用尽!”

“用肚子大小比爱情贫富,主的想象是历史上大诗人的想象。不过……”

矮奴从龙朱脸上看出龙朱今天情形不同往日,所以不说了。这据说爱情上赌输了的矮奴,看得出主人有出去的样子,就改口说:

“主,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是日神特意为主出游而预备的天气,不出去像不大对得起神的一番好意!”

龙朱说,“日神为我预备的天气我倒好意思接受,你为我预备的恭维我可不要了。”

“本来主并不是人中的皇帝,要倚靠恭维而生存。主是天上的虹,同日头与雨一块儿长在世界上的,赞美形容自然是多余。”

“那你为什么还是这样唠唠叨叨?”

“在美的月光下野兔也会跳舞,在主的光明照耀下我当然比野兔聪明一点儿。”

“够了!随我到昨天唱歌女人那地方去,或者今天可以见到那个人。”

“主呵,我就是来报告这件事。我已经探听明白了。女人是黄牛寨寨主的姑娘。据说这寨主除会酿好酒以外就是会养女儿。据说姑娘有三个,这是第三个,还有大姑娘二姑娘不常出来。不常出来的据说生长得更美。这全是有福气的人享受的!我的主,当我听到女人是这家人的姑娘时,我才知道我是癞蛤蟆。这样人家的姑娘,为白耳族王子擦背擦脚,勉勉强强。主若是要,我们就差人抢来。”

龙朱稍稍生了气,说:“滚了吧,白耳族的王子是抢别人家的女儿的么?说这个话不知羞么?”

矮奴当真就把身卷成一个球,滚到院的一角去。是这样,算是知羞了。然而听过矮奴的话以后的龙朱,怎么样呢?三个女人就在离此不到三里路的寨上,自己却一无所知,白耳族的王子真是怎样愚蠢!到第三的小鸟也能到外面来唱歌,那大姐二姐是已成了熟透的桃子多日了。让好的女人守在家中,等候那命运中远方大风吹来的美男子作配,这是神的意思。但是神这意见又是多么自私!白耳族的王子,如今既明白了,也不要风,也不要雨,自己马上就应当走去!

龙朱不再理会矮奴就跑出去了。矮奴这时正在用手代足走路,作戏法娱龙朱,见龙朱一走,知道主人脾气,也忙站起身追出去。

“我的主,慢一点,让奴仆随在一旁!在笼中蓄养的雀儿是始终飞不远的,主你忙有什么用?”

龙朱虽听到后面矮奴的声音,却仍不理会,如飞跑向黄牛寨去。

快要到寨边,白耳族的王子是已全身略觉发热了,这王子,一面想起许多事,还是要矮奴才行,于是就蹲到一株大榆树下的青石墩上歇憩。这个地方再有两箭远近就是那黄牛寨用石砌成的寨门了。树边大路下,是一口大井。溢出井外的水成一小溪活活流着,溪水清明如玻璃。井边有人低头洗菜,龙朱望到这人的背影是一个女子,心就一动。望到一个极美的背影还望到一个大大的髻,髻上簪了一朵小黄花,龙朱就目不转睛的注意这背影转移,以为总可有机会见到她的脸。在那边,大路上,矮奴却像一只海豹匍匐气喘走来了。矮奴不知道路下井边有人,只望到龙朱,深恐怕龙朱冒冒失失走进寨去却一无所得,就大声嚷:

“我的主,我的神,你不能冒昧进去,里面的狗像豹子!虽说白耳族的王子原是山中的狮子,无怕狗道理,但是为什么让笑话留给这花帕族。”

龙朱也来不及喝止矮奴,矮奴的话却全为洗菜女人听到了。听到这话的女人,就嗤的笑。且知道有人在背后了,才抬起头回转身来,望了望路边人是什么样子。

这一望情形全了然了。不必道名通姓,也不必再看第二眼,女人就知道路上的男子便是白耳族的王子,是昨天唱过了歌今天追跟到此的王子,白耳族王子也同样明白了这洗菜的女人是谁。平时气概轩昂的龙朱看日头不䀹眼睛,看老虎也不动心,只略把目光与女人清冷的目光相遇,却忽然觉得全身缩小到可笑的情形中了。女人的头发能系大象,女人的声音能制怒狮,白耳族王子屈服到这寨主女儿面前,也是平平常常的一件事啊!

矮奴走到了龙朱身边,见到龙朱失神失志的情形,又望到井边女人的背影,情形明白了五分。他知道这个女人就是那昨天唱歌被主人收服的女人,且知道这时候无论如何女人也明白蹲在路旁石墩上的男子是龙朱,他不知所措对龙朱作呆样子,又用一手掩自己的口,一手指女人。

龙朱轻轻附到他耳边说:“聪明的扁嘴公鸭,这时节,是你做戏的时节!”

矮奴于是咳了一声嗽。女人明知道了头却不回。矮奴于是把音调弄得极其柔和,像唱歌一样,说道:

“白耳族王子的仆人昨天做了错事,今天特意来当到他主人在姑娘面前赔礼。不可恕的过失是永远不可恕,因为我如今把姑娘想对歌的人引导前来了。”

女人头不回却轻轻说道:

“跟到凤凰飞的乌鸦也比锦鸡还好。”

“这乌鸦若无凤凰在身边,就有人要拔它的毛……”

说出这样话的矮奴,毛虽不被拔,耳朵却被龙朱拉长了。小子知道了自己猪八戒性质未脱,忙陪礼作揖。听到这话的女人,笑着回过头来,见到矮奴情形,更好笑了。

矮奴望到女人回了头,就又说道:

“我的世界上唯一良善的主人,你做错事了。”

“为什么?”龙朱很奇怪矮奴有这种话,所以问。

“你的富有与慷慨,是各苗族全知道的,所以用不着在一个尊贵的女人面前赏我的金银,那不要紧的。你的良善喧传远近,所以你故意这样教训你的奴仆,别人也相信你不是会发怒的人。但是你为什么不差遣你的奴仆,为那花帕族的尊贵姑娘把菜篮提回,表示你应当同她说说话呢?”

白耳族的王子与黄牛寨主的女儿,听到这话全笑了。

矮奴话还说不完,才责了主人又来自责。他说:

“不过白耳族王子的仆人,照理他应当不必主人使唤就把事情做好,是这样也才配说是好仆人——”

于是,不听龙朱发言,也不待那女人把菜洗好,走到井边去,把菜篮拿来挂到屈着的肘上,向龙朱䀹了一下眼睛,却回头走了。

矮奴与菜篮,全像懂得事,避开了,剩下的是白耳族王子同寨主女儿。

龙朱迟了许久才走到井边去。

主题的淡化| 蔡测海

一九二九年。上海。秋天或者冬天。教堂的钟声应和着洋场的西语,宣讲着欧洲的文明。那个时候,在大都市的一间小屋子里,一个温和而倔强的乡下青年,固执地玩着他的游戏。他游戏得痴迷。他放过了“妇女问题”“民族问题”“阶级问题”等等时代重大主题,他没有自己的《娜拉》《祝福》《包身工》《阿Q正传》和《子夜》,他因而被二十世纪文学史及文学批评非常合理地误解了:他是文体家,而非思想家;他是乡土的,而非时代的;他是少数民族的,而非人类的。乡下青年对上述二项对立、轻重扬抑毫无觉察,继续着他的游戏。在那年的秋天或者冬天,他完成了短篇小说《龙朱》。

首先,我们把《龙朱》读成爱情小说,它抑或是一篇爱情童话。求偶者主人公龙朱不是因为贫穷和残缺而是因为富有和完美才陷入爱的孤独中。龙朱有财资,有智慧,有容貌,有美德,而且健如雄狮,他无疑是一个种族中的优良品种,一个民族如果缺乏对人的鉴赏能力和对优秀分子的热爱,缺乏对美的渴慕,这个民族将毫无希望。一个民族首先需要的,不是至善至美的典范,而是鉴赏能力。龙朱的族人不缺乏这样的鉴赏能力,要不,他这样一个典范就不存在。然而,龙朱的周围确实有一种惰性,这种惰性使人们连仰望典范的勇气都没有,他们甘愿求其次。升华与沉沦,谁与我同在?高山流水,知音在哪儿?

龙朱二十一岁,孤寂与骚动,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他希望有不怕狮子的犊在,尽管所有的女子宁可降价出售也不敢囤货在闺房,希望总在。结果,在其貌不扬却有几分机智几分顽劣的矮奴的穿凿附会下,以歌为媒,这位寂寞的白马王子与黄牛寨的公主结合了。那位黄牛寨的公主竟是何等模样?她爱别人不敢爱、不能爱的龙朱,便可见她也必定是鹤立鸡群,必定娇好妩媚,必定聪慧贤能。

这是个美丽而又美丽的爱情童话。它未必有,也未必无。

我们可以把主人公当成一个爱的歌者,把《龙朱》当成爱情的白皮书。作者所言:“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决不是好人!”

爱成为做人的准则,成为“必须”,无爱的生命是孤寂难耐的,这也同时道出了爱的属性,它是生命的一部分,是自然的自在的事物。

既然情爱是一个自然事物,那么情爱中的男女呢?女的是“在新棉絮里做梦的”,“甜得像枇杷”,“香得像大兴场的狗肉”,“美得像三羊溪的鳜鱼”,在龙朱的心中,同甜酒、狗肉一样引起欲望。至于男人,则是这些比喻后面隐藏的一个比喻。“凡是好酒就归那善于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应归善于唱歌的人吃,只是你好的美的女人应当归谁?”

玩味之后,我们离开别的情爱小说的蓝本,发现了一个野花野草乡人野语配制的情爱故事。

如是欣赏了《龙朱》之后,其次,我们还可以把它读成一篇风俗小说,写乡土、地域风情的小说。小说提供了一些人类学、民俗学方面的知识,比如同是南方苗族,却分成花帕、长脚、郎家等许多支系,他们的语言不尽相同,歌唱却能沟通各族人的思想和情感。歌唱是娱乐也是塑造民族灵魂一种仪式,这是一个没有宗教却浪漫、热爱和平的民族,所有的矛盾冲突仿佛被歌唱融蚀了。

其三,我们亦可以把《龙朱》读成一篇文化小说,它兼有《诗经》的原生态的品质和《楚辞》的行云流水般的浪漫,我们借以读出了楚文化的渊源,而小说结构和语言的民间文学基调更强化了它作为一篇文化小说的特色。

我们还似乎从小说中找到了更为重大的主题,它是一部人类寓言,给现代都市人营造一处风景,使人的性情有个栖身之地,给人类的遗失以某种补偿。

等等。也许,这诸多的主题意义分析纯属误解。或许作者有那么一段时间,读了唯美的王尔德的许多作品或者是夏多布里昂那些美得让人心痛与哀伤的作品,勾起了年轻的乡下人的某种情绪,即写出了一篇追求美的极致的小说来?我们这样猜想的唯一理由是,小说是作者的精神活动的一部分,所谓纯客观的小说分析是没有说服力的,小说的本体批评及手段近乎数学游戏。

我们最终感觉到的,是这样的野花野草的奏鸣曲,文字演奏的是韵律,而不是主题,主题甚至细节,连同流动着的场景全被作者音乐化了。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氛围和一种意味,小说主题遗留在了文学史教科书里。有如花开,不一定就包含着春天的主题,花可以开在秋天或冬天。

我们试着进入小说的意味和氛围,进入小说的“场”。但障碍是多重的。二十世纪的批评界想造一座通往小说场的桥,这事业有几分悲壮。因为文化基因,个人的精神因素,心理因素,人生阅历等等,我与你,如此千差万别,孤独是无可逃遁的。你能品出“狗肉比女人”的味道吗?这很离奇,也很“孤独”。

带着我们的缺陷和优势,去一厢情愿地认同世界上的某一件事物,这就是我们。我个人对小说艺术及《龙朱》这一篇小说,也只能如此。 cFTHYE30yXc6MdmqLMIEPn+aUijnDM9g+QTeE41wZXHth+vdr719R8cFMLYtax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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