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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发表于一九三二年五月一日《创化》第一卷第一号。署名沈从文。一九三二年十一月收入小说集《都市一妇人》,上海新中国书局初版。现据新中国书局初版本编入。

春天日子是长极了的。长长的白日,一个小城中,老年人不向太阳取暖就是打瞌睡,少年人无事作时皆在晒楼或空坪里放风筝。天上白白的日头慢慢的移着,云影慢慢的移着,什么人家的风筝脱线了,各处便皆有人仰了头望到天空,小孩子皆大声乱嚷,手脚齐动,盼望到这无主风筝,落在自己家中的天井里。

女孩子岳珉年纪约十四岁左右,有一张营养不良的小小白脸,穿着新上身不久长可齐膝的蓝布袍子,正在后楼屋顶晒台上,望到一个从城里不知谁处飏来的脱线风筝,在头上高空里斜斜的溜过去,眼看到那线脚曳在屋瓦上,隔壁人家晒台上,有一个胖胖的妇人,正在用晾衣竹竿乱捞。身后楼梯有小小声音,一个男小孩子,手脚齐用的爬着楼梯,不久一会,小小的头颅就在楼口边出现了。小孩子怯怯的,贼一样的,转动两个活泼的眼睛,不即上来,轻轻的喊女孩子。

“小姨,小姨,婆婆睡了,我上来一会儿好不好?”

女孩子听到声音,忙回过头去。望到小孩子就轻轻的骂着:“北生,你该打,怎么又上来?等会儿你姆妈就回来了,不怕骂吗?”

“玩一会儿。你莫出声,婆婆睡了!”小孩重复的说着,神气十分柔和。

女孩子皱着眉吓了他一下,便走过去,把小孩援上晒楼了。

这晒楼原如这小城里所有平常晒楼一样,是用一些木枋,疏疏的排列到一个木架上,且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上了晒楼,两人倚在朽烂发霉摇摇欲堕的栏杆旁,数天上的大小风筝。晒楼下面是斜斜的屋顶,屋瓦疏疏落落,有些地方经过几天春雨,都长了绿色霉苔。屋顶接连屋顶,晒楼左右全是别人家的晒楼。有晒衣服被单的,把竹竿撑得高高的,在微风中飘飘如旗帜。晒楼前面是石头城墙,可以望到城墙上石罅里植根新发芽的葡萄藤。晒楼后面是一道小河,河水又清又软,很温柔的流着。河对面有一个大坪,绿得同一块大毡茵一样,上面还绣得有各样颜色的花朵。大坪尽头远处,可以看到好些菜园同一个小庙。菜园篱笆旁的桃花,同庵堂里几株桃花,正开得十分热闹。

日头十分温暖,景象极其沉静,两个人一句话不说,望了一会天上,又望了一会河水。河水不像早晚那么绿,有些地方似乎是蓝色,有些地方又为日光照成一片银色。对岸那块大坪,有几处种得有油菜,菜花黄澄澄的如金子。另外草地上,有从城里染坊中人晒得许多白布,长长的卧着,用大石块压着两端。坪里也有三个人坐在大石头上放风筝,其中一个小孩,吹一个芦管唢呐,吹各样送亲嫁女的调子。另外还有三匹白马,两匹黄马,没有人照料,在那里吃草,从从容容,一面低头吃草一面散步。

小孩北生望到有两匹马跑了,就狂喜的喊着:“小姨,小姨,你看!”小姨望了他一眼,用手指指楼下,这小孩子懂事,恐怕下面知道,赶忙把自己手掌掩到自己的嘴唇,望望小姨,摇了一摇那颗小小的头颅,意思像在说:“莫说,莫说。”

两个人望到马,望到青草,望到一切,小孩子快乐得如痴,女孩子似乎想到很远的一些别的东西。

他们是逃难来的,这地方并不是家乡,也不是所要到的地方。母亲,大嫂,姊姊,姊姊的儿子北生,小丫头翠云一群人中就只五岁大的北生是男子。糊糊涂涂坐了十四天小小篷船,船到了这里以后,应当换轮船了,一打听各处,才知道××城还在被围,过上海或过南京的船车全已不能开行。到此地以后,证明了从上面听来的消息不确实。既然不能通过,回去也不是很容易的,因此照妈妈的主张,就找寻了这样一间屋子权且居住下来,打发随来的兵士过宜昌,去信给北京同上海,等候各方面的回信。在此住下后,妈妈同嫂嫂只盼望宜昌有人来,姊妹只盼望北京的信,女孩岳珉便想到上海一切。她只希望上海先有信来,因此才好读书。若过宜昌同爸爸住,爸爸是一个军部的军事代表,哥哥也是个军官,不如过上海同教书的二哥哥同住。可是××一个月了还打不下。谁敢说定什么时候才能通行?几个人住此已经有四十天了,每天总是要小丫头翠云作伴,跑到城门口那家本地报馆门前去看报,看了报后又赶回来,将一切报上消息,告给母亲同姊姊。几人就从这些消息上,找出可安慰的理由来,或者互相谈到晚上各人所作的好梦,从各样梦里,卜取一切不可期待的佳兆。母亲原是一个多病的人,到此一月来各处还无回信,路费剩下来的已有限得很,身体原来就很坏,加之路上又十分辛苦,自然就更坏了。女孩岳珉常常就想到:“再有半个月不行,我就进党务学校去也好吧。”那时党务学校,十四岁的女孩子的确是很多的。一个上校的女儿有什么不合式?一进去不必花一个钱,六个月毕业后,派到各处去服务,还有五十块钱的月薪。这些事情,自然也是这个女孩子,从报纸上看来,保留到心里的。

正想到党务学校的章程,同自己未来的运数,小孩北生耳朵很聪锐,因恐怕外婆醒后知道了自己私自上楼的事,又说会掉到水沟里折断小手,已听到了楼下外婆咳嗽,就牵小姨的衣角,轻声的说:“小姨,你让我下去,大婆醒了!”原来这小孩子一个人爬上楼梯以后,下楼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的。

女孩岳珉把小孩子送下楼以后,看到小丫头翠云正在天井洗衣,也就蹲到盆边去搓了两下,觉得没什么趣味,就说:“翠云,我为你楼上去晒衣吧。”拿了些扭干了水的湿衣,又上了晒楼。一会儿,把衣就晾好了。

这河中因为去桥较远,为了方便,还有一只渡船,这渡船宽宽的如一条板凳,懒懒的搁在滩上。可是路不当冲,这只渡船除了染坊中人晒布,同一些工人过河挑黄土,用得着它以外,常常半天就不见一个人过渡。守渡船的人,这时正躺在大坪中大石块上睡觉。那船在太阳下,灰白憔悴,也如十分无聊十分倦怠的样子,浮在水面上,慢慢的在微风里滑动。

“为什么这样清静?”女孩岳珉心里想着。这时节,对河远处却正有制船工人,用钉锤敲打船舷,发出砰砰庞庞的声音。还有卖针线飘乡的人,在对河小村镇上,摇动小鼓的声音。声音不断的在空气中荡漾,正因为这些声音,却反而使人觉得更加分外寂静。

过一会,从里边有桃花树的小庵堂里,出来了一个小尼姑,戴黑色僧帽,穿灰色僧衣,手上提了一个篮子,扬长的越过大坪向河边走来。这小尼姑走到河边,便停在渡船上面一点,蹲在一块石头上,慢慢的卷起衣袖,各处望了一会,又望了一阵天上的风筝,才从容不迫的,从提篮里取出一大束青菜,一一的拿到面前,在流水里乱摇乱摆。因此一来,河水便发亮的滑动不止。又过一会,从城边岸上来了一个乡下妇人,在这边岸上,喊叫过渡。渡船夫上船抽了好一会篙子,才把船撑过河,把妇人渡过对岸。不知为什么事情,这船夫像吵架似的,大声的说了一些话,那妇人一句话不说就走去了。跟着不久,又有三个挑空箩筐的男子,从近城这边岸上唤渡,船夫照样缓缓的撑着竹篙,这一次那三个乡下人,为了一件事,互相在船上吵着,划船的可一句话不说,一摆到了岸,就把篙子钉在沙里。不久那六只箩筐,就排成一线,消失到大坪尽头去了。

洗菜的小尼姑那时也把菜洗好了,正在用一段木杵,捣一块布或是件衣裳,捣了几下,又把它放在水中去拖摆几下,于是再提起来用力捣着。木杵声音印在城墙上,回声也一下一下的响着。这尼姑到后大约也觉得这回声很有趣了,就停顿了工作,尖锐的喊叫“四林,四林”,那边也便应着“四林,四林”。再过不久,庵堂那边也有女人锐声的喊着“四林,四林”,且说些别的话语,大约是问她事情做完了没有。原来这就是小尼姑自己的名字!这小尼姑事作完了,水边也玩厌了,便提了篮子,故意从白布上面,横横的越过去,踏到那些空处,走回去了。

小尼姑走后,女孩岳珉望到河中水面上,有几片菜叶浮着,傍到渡船缓缓的动着,心里就想起刚才那小尼姑十分快乐的样子。“小尼姑这时一定在庵堂里把衣晾上竹竿了!……一定在那桃花树下为老师傅捶背!……一定一面口下念佛,一面就用手逗身旁的小猫玩!……”想起许多事都觉得十分可笑,就微笑着,也学到低低的喊着:“四林,四林。”

过了一会。想起这小尼姑的快乐,想起河里的水,远处的花,天上的云,以及屋里母亲的病,这女孩子,不知不觉又有点寂寞起来了。

她记起了早上喜鹊,在晒楼上叫了许久,心想每天这时候送信的都来送信,不如下去看看,是不是上海来了信。走到楼梯边,就见到小孩北生正轻脚轻手,第二回爬上最低那一级梯子。

“北生你这孩子,不要再上来了呀!”

下楼后,北生把女孩岳珉拉着,要她把头低下,耳朵俯就到他小口,细声细气的说:“小姨,大婆吐那个……”

到房里去时,看到躺在床上的母亲,静静的如一个死人,很柔弱很安静的呼吸着,又瘦又狭的脸上,为一种疲劳忧愁所笼罩。母亲像是已醒过一会儿了,一听到有人在房中走路,就睁开了眼睛。

“珉珉,你为我看看,热水瓶里的水还剩多少。”

一面为病人倒出热水调和库阿可斯,一面望到母亲日益消瘦下去的脸,同那个小小的鼻子,女孩岳珉说:“妈,妈,天气好极了,晒楼上望到对河那小庵堂里桃花,今天已全开了。”

病人不说什么,微微的笑着。想到刚才咳出的血,伸出自己那只瘦瘦的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的说着:“我不发烧。”说了又望到女孩温柔的微笑着。那种笑是那么动人怜悯的,使女孩岳珉低低的嘘了一口气。

“你咳嗽不好一点吗?”

“好了好了不要紧的,人不吃亏。早上吃鱼,喉头稍稍有点火,不要紧的。”

这样问答着,女孩便想走过去,看看枕边那个小小痰盂。病人明白那个意思了,就说:“没有什么。”又说:“珉珉你站到莫动,我看看,这个月你又长高了!”

女孩岳珉害羞似的笑着:“我不像竹子罢,妈妈。我担心得很,人太长高了要笑人的!”

静了一会。母亲记起什么了。

“珉珉我作了个好梦,梦到我们已经上了船,三等舱里人挤得不成样子。”

其实这梦还是病人捏造的,因为记忆力乱乱的,故第二次又来说着。

女孩岳珉望到母亲同蜡做成一样的小脸,就勉强笑着:“我昨晚当真梦到大船,还梦到三毛老表来接我们,又觉得他是福禄旅馆接客的招待,送我们每一个人一本旅行指南。今早上喜鹊叫了半天,我们算算看,今天会不会有信来。”

“今天不来明天应来了!”

“说不定自己会来!”

“报上不是说过,十三师在宜昌要调动吗?”

“爸爸莫非已动身了!”

“要来,应当先有电报来!”

两人故意这样乐观的说着,互相哄着对面那一个人,口上虽那么说着,女孩岳珉心里却那么想着:“妈妈病怎么办?”病人自己也心里想着:“这样病下去真糟。”

姊姊同嫂嫂,从城北卜课回来了,两人正在天井里悄悄的说着话。女孩岳珉便站到房门边去,装成快乐的声音:“姊姊,大嫂,先前有一个风筝断了线,线头搭在瓦上曳过去,隔壁那个妇人,用竹竿捞不着,打破了许多瓦,真好笑!”

姊姊说:“北生你一定又同小姨上晒楼了,不小心,把脚摔断,将来成跛子!”

小孩北生正蹲到翠云身边,听姆妈说到他,不敢回答,只偷偷的望到小姨笑着。

女孩岳珉一面向北生微笑,一面便走过天井,拉了姊姊往厨房那边走去,低声的说:“姊姊,看样子,妈又吐了!”

姊姊说:“怎么办?北京应当来信了!”

“你们抽的签?”

姊姊一面取那签上的字条给女孩,一面向蹲在地下的北生招手,小孩走过身边来,把两只手围抱着他母亲:“娘,娘,大婆又咯咯的吐了,她收到枕头下!”

姊姊说:“北生我告你,不许到婆婆房里去闹,知道么?”

小孩很懂事的说:“我知道。”又说:“娘娘,对河桃花全开了,你让小姨带我上晒楼玩一会儿,我不吵闹。”

姊姊装成生气的样子:“不许上去,落了多久雨,上面滑得很!”又说:“到你小房里玩去,你上楼,大婆要骂小姨!”

这小孩走过小姨身边去,捏了一下小姨的手,乖乖的到他自己小卧房去了。

那时翠云丫头已经把衣搓好了,且用清水荡过了,女孩岳珉便为扭衣裳的水,一面作事一面说:“翠云,我们以后到河里去洗衣,可方便多了!过渡船到对河去,一个人也不有,不怕什么吧。”翠云丫头不说什么,脸儿红红的,只是低头笑着。

病人在房里咳嗽不止,姊姊同大嫂便进去了。翠云把衣扭好了,便预备上楼。女孩岳珉在天井中看了一会日影,走到病人房门口望望。只见到大嫂正在裁纸,大姊姊坐在床边,想检察那小痰盂,母亲先是不允许,用手拦阻,后来大姊仍然见到了,只是摇头。可是三个人皆勉强的笑着,且故意想从别一件事上,解除一下当前的悲戚处,于是说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到后三人又商量到写信打电报的事情。女孩岳珉不知为什么,心里尽是酸酸的,站在天井里,同谁生气似的,红了眼睛,咬着嘴唇。过一阵,听到翠云丫头在晒楼说话:

“珉小姐,珉小姐,你上来,看新娘子骑马,快要过渡了!”

又过一阵,翠云丫头于是又说:

“看呀,看呀,快来看呀,一个一块瓦的大风筝跑了,快来,快来,就在头上,我们捉它!”

女孩岳珉抬起来了头,果然从天井里也可以望到一个高高的风筝,如同一个吃醉了酒的巡警神气,偏偏斜斜的滑过去,隐隐约约还看到一截白线,很长的在空中摇摆。

也不是为看风筝,也不是为看新娘子,等到翠云下晒楼以后,女孩岳珉仍然上了晒楼了。上了晒楼,仍然在栏干边傍着,眺望到一切远处近处,心里慢慢的就平静了。后来看到染坊中人在大坪里收拾布匹,把整匹白布折成豆腐干形式,一方一方摆在草上,看到尼姑庵里瓦上有烟子,各处远近人家也都有了烟子,她才离开晒楼。

下楼后,向病人房门边张望了一下,母亲同姊姊三人都在床上睡着了。再到小孩北生小房里去看看,北生不知在什么时节,也坐在地下小绒狗旁睡着了。走到厨房去,翠云丫头正在灶口边板凳上,偷偷的用无敌牌牙粉,当成水粉擦脸。女孩岳珉似乎恐怕惊动了这丫头的神气,赶忙走过天井中心去。

这时听到隔壁有人拍门,有人互相问答说话。女孩岳珉心里很希奇的想到:“谁在问谁?莫非爸爸同哥哥来了,在门前问门牌号数罢?”这样想到,心便骤然跳跃起来,忙匆匆的走到二门边去,只等候有什么人拍门拉铃子,就一定是远处来的人了。

可是,过一会儿,一切又都寂静了。

女孩岳珉便不知所谓的微微的笑着。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晒楼柱头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个地方,竖立在她们所等候的那个爸爸坟上一面纸制的旗帜。

(萌妹述,为纪念姊姊亡儿北生而作。)
廿一年三月三十日

静与动的辩证法| 袁一丹

“丝纶长线寄天涯,纵放由咱手内把。纸糊披就里没牵挂,被狂风一任刮,线断在海角天涯。收又收不下,见又不见他,知他流落在谁家?”元曲中的这首小令《喻纸鸢》,道出放鸢行家的自信及纸鸢脱手后的怅然。

在沈从文小说《静》的故事背景中,始终有一只脱线风筝在四处游荡。故事一开头,在日光云影的移动中,“什么人家的风筝脱线了”,吸引了大人小孩的注意;在故事临近结尾处,又借女孩岳珉的眼睛,在天井上空“捉”住一个高高的风筝,“如同一个吃醉了酒的巡警神气,偏偏斜斜的滑过去,隐隐约约还看到一截白线,很长的在空中摇摆”。

这只脱线风筝,仿佛是《静》这篇小说在叙事技巧,尤其是叙事节奏上的一个隐喻。《静》的故事氛围,很大程度上是通过“纵放由咱手内把”的叙事技巧实现的。叙事者手腕的高明处,与其说是凭借“丝纶长线”放起一只纸鸢来,不如说体现在线断后,如何将一只脱线风筝仍操控在手中。如若将《静》的叙事技巧比作放风筝,风筝能否上天,能否飞得高、飞得稳,不仅依托风力,更要看牵线人的收放之术。放风筝在小说中看似只是春日里应景的游戏,从叙事学的意义上,不妨视作小说家沈从文的一种文体实验。

如何把控一只脱线风筝?这条看不见的“丝纶长线”,被沈从文系在《静》的空间结构上。《静》里的空间布局是功能性的:楼下是家人的居所,是压抑的生活空间,被母亲的病及未来的不确定性笼罩着;而与现实生活相区隔的晒楼,是开敞的自由空间,是独属于女孩岳珉的静谧世界。这里无需对话交流,无需亲人间的宽慰及善意的欺瞒,静观足矣。“这是一种世俗性的遗忘:小说是如此充满着它自己的生命力,以至于在永恒的视角下观望的人类生活——也就是说,作为死亡的生活——已经被不经意地赶走了。死亡会叫嚣着回来,只是还没到时间,不是现在。”(詹姆斯·伍德《最接近生活的事物》)

上晒楼,对女孩岳珉而言,是某种暂时的解脱,可以暂时屏蔽现实的杂音,暂时忘却逃难途中的困窘,从母亲的病、亲人的焦虑中游离出来,甚至可以暂时挣脱未来的不确定性,如脱线风筝一般放飞自我,全身心沉浸在眼前明媚的春光中,同时亦没入自我心灵深处,去体会一种无目的的快乐。晒楼对女孩最大的吸引力,无疑是这种无目的的快乐。令岳珉目醉心迷的,是与自身毫无利害关系的人事物。晴空中四处游荡的风筝,草坪上无人看管的野马,便是这种快乐的化身。

能摆脱现实及未来的胁迫,与女孩岳珉分享这种快乐的,只有小孩北生,还有丫头翠云。北生固然懂事,有时像小大人,但仍保有孩子的天真,见到跑脱的野马,忍不住惊呼狂喜,所以能与岳珉共享晒楼上隐秘的快乐。用牙粉当水粉搽脸的小丫头翠云,也是故事里的一抹亮色,她能猜透岳珉想坐渡船去对岸洗衣服的小心思,能捕捉到骑马过渡的新娘子和掠过天际的瓦片风筝。晒楼对女孩岳珉的心理抚慰作用,在她第三回上晒楼眺望时,沈从文明白道出:“也不是为看风筝,也不是为看新娘子,等到翠云下晒楼以后,女孩岳珉仍然上了晒楼了。上了晒楼,仍然在栏杆边傍着,眺望到一切远处近处,心里慢慢的就平静了。”

女孩三次在晒楼上眺望,第一次是大块的风景素描,第二次目光锁定在渡船及河对岸。岳珉对小尼姑四林的特别关注,或许隐藏着快乐的真谛。小尼姑的出场,在第一回风景素描中已埋下伏笔,“庵堂里几株桃花”是春光图中最闹热的一笔。小尼姑提着篮子到河边洗菜,偏不好好干活,而是“慢慢的卷起衣袖,各处望了一会,又望了一阵天上的风筝,才从容不迫的,从提篮里取出一大束青菜,一一的拿到面前,在流水里乱摇乱摆。因此一来,河水便发亮的滑动不止”。这种漫不经心的行事节奏,把枯燥的日常劳作变成自得其乐的游戏。

在插入两段过渡的场景后,沈从文再度把镜头转到小尼姑身上,小尼姑是整个春光图中着墨最多的背景人物。她洗好菜后,又开始捣衣,忽然留意到木杵的回声,于是“停顿了工作”,对着城墙大喊自己的名字:“四林,四林。”这个与剧情主线无关的小插曲,或许是整篇小说最耐人寻味的细节。小尼姑从洗菜、捣衣中发觉的快乐,比红黄蓝绿的春光,更触动女孩岳珉的心。原来快乐是寂寞的回声,无需观众。小说家借切断尘缘的小尼姑,用她的身世、性情及顽皮的举动,来界定不同于人伦之乐的,无目的的快乐。

《静》虽不是沈从文的代表作,但在叙事学层面上,充分展示了他最擅长的一种讲故事的方法,即将自然风景最大限度地织入事件中,部分转化为人物内面的风景。沈从文始终不是以构造戏剧冲突见长的小说家,他更擅于写风景画中的人与事,或者说营造人事之外的“空气”。所谓“空气”可以理解为故事胚胎之外的一种补充,“一种近于废话而又是不可少的说明”(《论冯文炳》)。沈从文在五十年代家书中曾批评当时的小说家“只会写事,缺少事以外的空气”,“特别是不会写平凡时,不会写静,不会写家常,因之写特别事,写动,写变故,也无个对比,易失于夸,而得不到准确生动效果”。这段批评反过来可读作沈从文的自我表扬。三十年代进入创作成熟期的沈从文,掌握了以静写动的手法,让自然与人事相衬托,以自然风物为背景映衬出平凡的人性之美。

《静》这篇小说让人印象深刻处,并非岳珉一家逃难途中没有故事的故事,反倒是女孩眼中的自然风景。小说中一幅幅淡彩的白描画,不是单纯的故事背景,而是女孩当时心境的某种外化。沈从文认为不能把人事孤立起来看,背景和事件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刻画人物更不能离开他生活的环境。沈从文自知其对自然风景画的嗜好,本是“一种长期孤独离群生长培养的感情”。小女孩在晒楼上对风景的凝视,极易与叙事者的视角混淆起来。沈从文极力在小说中保持故事与背景的某种平衡,让人事的悲欢在自然的光影中缓缓移动,用一个柔弱的生命反映出一部分现代社会的动荡。

《静》中的风景素描及人物轮廓,与废名二三十年代的短篇小说有面目相似处。沈从文在《论冯文炳》中指出,废名几乎所有的作品,尤其是《莫须有先生传》之前的短篇,其基础都建筑在“静”上面。废名作品中显现的趣味,来自其师周作人,在沈从文看来,师徒二人都表现出用“僧侣模样领会世情”的姿态,擅长以静写动,“用平静的心,感受一切大千世界的动静,从为平常眼睛所疏忽处看出动静的美,用略见矜持的情感去接受这一切”。废名与沈从文一样,擅于写寂静的美,写纤细朴素的美,其“用淡淡文字,画一切风物轮廓姿态”,“所显示的神奇,是静中的动,与平凡的人性的美”。沈从文对废名创作风格的概括,恰可以挪来评价《静》的叙事手法。沈从文坦言,在三十年代创作界与废名风格“最相称”的是自己,因为两人对农村生活的观察相同,作为故事背景的风俗习惯也相同,都用“同一单纯的文体,素描风景画一样把文章写成”。从这个意义上说,《静》这个题目及风景画的写法,在沈从文三十年代作品中,具有某种方法论的示范性。 10e4RdEwYoSAUod1/Cwq6Ht8IIYmgu18yY8vHv0Gs0UWr5sBL1R0Z5I4ckiNwsv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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